“謝治!還有兩分鐘!我只能堅持兩分鐘!”
王大擺的高亢的聲音傳到謝治耳朵里的時候,只剩下低沉的嗚咽聲。
這并不是因為謝治在短短的幾十秒里已經跑得夠遠,事實上這點時間只夠謝治從五樓的護欄跑到離他最近的那間重癥監護室。
但恰恰是這間重癥監護室里出現了問題。從謝治踏進眼前這間小小的重癥監護室開始,他的四面八方,墻壁上的所有位置,都被瘋長的藤蔓緊密包圍了起來。
那些瘋長的藤蔓從重癥監護室的深處快速蔓延,從深處的那張病床蔓延到地板,蔓延到墻壁,蔓延到天花板,更是在謝治走近這間房子之后瞬間蔓延到了那扇半開合的門扉上,又如同拉絲的粘合劑一般,將木門與墻壁之間的空隙補全。
而當謝治朝那些藤蔓仔細看去,卻發現層層疊疊的藤蔓里,滿是木紋的人臉如同海浪里的船只碎片一樣,浮浮沉沉!
“兩分鐘……兩分鐘我能做啥?”
謝治嘆了口氣,他不知道自己的運氣到底算好還是算不好。運氣好的地方在于,同樓層六個重癥監護病房,他只開了第一間,就找到了污染源的所在地;但運氣不好的地方則在于,眼前的狀況,顯然不是什么好兆頭。
第一二三聲尖嘯還只是影響到了醫院里的路人們,把路人們的身體和精神改造成會無差別攻擊附近之人的詭異活化木雕,如今的局面卻是直接影響到了醫院里的環境,那些絕望的情緒附著在天花板墻壁和地板上,直接對周圍的一整個環境都進行了常人無法理解的改造!
謝治捏了捏自己的鼻子,讓自己清醒一點。
兩分鐘,好好想,兩分鐘自己能做什么……
但這種清醒沒過多久就變成了煩躁。
兩分鐘!兩分鐘我能做什么???
謝治嘆了口氣,重重地敲了敲自己的腦子,把煩躁感從腦子里趕出去。而后抬起頭來環顧四周。
藤蔓,藤蔓,還是藤蔓。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重癥監護室里并沒有活性木雕,這里擁有的僅僅是兩張監護病床,靠近自己的那一張空無一物,而遠離自己的那張,擺放在重癥監護室深處,病床上,是一個……正在盯著他看的老人。
是的,一個盯著謝治看的老人。當謝治看向老人的時候,發現老人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盯得他渾身發毛。
謝治注意到,老人的頭發已經掉光了。
老人的眼神里傳來一股復雜的情愫,那樣的情緒中,有仇恨,有憤怒,有委屈,又有無盡的酸楚。
它們并非絕望的本意,但它們夾雜混合在一起,最終形成了絕望的集合。
謝治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能夠從一個眼神里分辨出這些,但當他的目光無意識地拉遠,從老人的眼眸拉遠到老人的全身,卻發現所有的藤蔓都是從老人所在的這張重癥監護病床上擴散延展開來的,而老人的身體上正包裹著厚重的色彩。
是的,色彩,那些厚重的,五彩斑斕的黑色。
謝治還是第一次見識到上輩子網絡笑話里那種五彩斑斕的黑色,更準確地說,并非是五彩斑斕,而是各種各樣不同濃度的黑色,每一種黑色在燈光的照射下都會有不同程度不同顏色的反射,最終形成了都是黑色,但黑色里面卻摻雜著其他色彩的效果。
雖然沒有任何有關這種“包裹在老人周身的黑氣”的知識積累,但謝治明白,那些黑氣,就是情緒能量的外顯。那些深淺不一的黑色,分別代表著老人身上的不同負面情緒,隨著情緒起爆器的影響,負面情緒被極度地激發,最終撐破老人的身體,變成身體外的包裹物。
謝治捏了捏拳頭,他在思考,是否要拼盡全力把藍火模式打開,在老人沒有反應過來之前,給他的后頸猝然地來那么一下,讓他陷入昏迷。但思考一陣之后謝治放棄了這個想法。
一方面是因為下不去手,另一方面,謝治覺得即便自己下得去手,可能也打不過對方。
謝治看向老人的頭頂。
他知道那種禿頭意味著什么。
老人的身形枯瘦,形容枯槁,眼窩深深地陷下去,只是死死地盯著自己看。
謝治嘆了口氣。
是啊,那意味著化療。
一次又一次的化療,最終還是無法抗拒癌癥的侵襲,時間又一次將老人送到了重癥監護室里。
這里是重癥監護室,也是老人生命終末的倒計時。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謝治站在原地,心里思考著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到底能夠做什么。
但突然之間,令謝治驚奇的一幕發生了。
謝治明明感覺自己的身體一點動作也沒有,但自己和重癥監護室深處的那個老人之間,距離卻越來越近。
而謝治一低頭,才發現了這一幕發生的原因。
在他的腳下,那些涌動的藤蔓,竟如同海上的波浪,它們一層一層地翻涌,而這種翻涌又像是自動扶梯一般,將謝治的距離傳動得離老人越來越近!
謝治思考著要不要逃離,但緊接著他發現藤蔓并沒有捆住他的雙腳,而這種藤蔓傳送帶的傳動也顯得額外地輕柔,仿佛在捧著一顆……掌上明珠?
謝治離老人越來越近了,謝治甚至能夠看清楚老人臉上連綿的老人斑。
“嗬嗬……”
老人的喉管里傳來聲音,但這種聲音卻如同某種輪胎的漏氣,謝治定睛一看,心里卻因為這一看頓時覺得不是滋味起來,因為謝治分明看見,老人的喉管上貼著一個管子……
“您是……喉嚨上出現的毛病?”
謝治小心翼翼地組織著措辭。
但老人的回答卻只是某種嗬嗬聲。謝治意識到這樣的嗬嗬聲和之前自己與王大擺在外面聽到的尖嘯聲有某種相似,他們一樣的蒼老,也一樣地沙啞,又仿佛喉管里充滿了異物。
謝治有些于心不忍地閉上了眼睛,但想想又覺得自己這其實是一種逃避,于是還是把眼睛睜開。
但這時,令謝治意想不到的事情又發生了,眼前的老人,緩慢而無力地抬起手來。
謝治一驚,并不清楚老人想要干什么,但他下意識地把自己的雙手放到了老人抬起的左手上。老人的左手握住謝治的雙手,謝治只覺得老人的手掌蒼老而冰涼。
“您是要囑托我做什么嗎?”
老人的喉管里傳來新一輪的嗬嗬聲,令人驚訝的是,隨著謝治的雙手搭到老人的左手上,被老人的左手握住,謝治竟然能聽得懂那些嗬嗬聲里是什么樣的意思!就仿佛聲音通過老人的手掌傳達到謝治的手掌,又從謝治的手掌通過血肉與經脈直接展現到謝治的腦海!
“您……”
“您一定是來救我的醫生……”
“救救我……”
“我不想變成……情緒怪物……”
“讓我走吧……”
“我已經活得夠久了,讓我去死吧……”
“不要再救我了……化療很……痛……”
洶涌的絕望順著老人的左手在頃刻之間灌注到謝治的身體里!
那些來自老人的念頭,老人身上深淺不一的黑色,都在這一瞬間,如同開了閘的洪水一般,沖垮謝治的意識!
謝治的眼睛頓時瞪圓了!
但這種瞪圓并非是因為看到了什么,事實上,在這種灌輸開始的一瞬間,謝治的眼睛里,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謝治只看見,老人,病床,病房,遮天蓋地的藤蔓,都在瞬間被拆開,拉遠,只一瞬間,就被不知名的力量拉扯到無盡遠!
謝治的眼睛里唯一剩下的,只有無窮的黑色。
那是一種,空曠的虛無。
什么也沒有。
而這種空曠的虛無并沒有持續多久。
就好像一只籃球被扔上天空,在它所能到達的最高點停留了片刻,又愈來愈快地下落,從一個人的手上,墜落到另一個人的手上。
在無盡的黑暗和虛無里,謝治看見了一束光。
這束光離自己越來越近,仿佛謝治正從黑暗的高空墜落到光明的地面上。
那是一間屋子。
謝治墜落到屋子里。
“我在哪兒……”
謝治重新睜開了眼睛。
這種感覺很奇妙,上一秒他能夠感受到自己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甚至有些干澀,而下一秒,他的眼睛又從緊閉的狀態里睜開,看見了全新的世界。
不……
最緊要的問題不是我在哪兒……
而是……
“我是誰?”
謝治感覺到,自己背后的冰涼感消失了。而當他看向自己的雙手,自己的雙手,此刻也變成了一雙蒼老的手臂。
謝治的皮膚松弛著,手臂上沒有一點肌肉,老人斑到處都是。
“我……嗬,嗬,嗬嗬……”
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從謝治的尾椎骨沖上天靈蓋。
謝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了,他的喉管里像是……卡著東西。
我變成了……病床上的那個老人……
“嗬,嗬,嗬……”
謝治努力說話,但無論如何努力,喉嚨里卻只能發出無意義的氣聲。
是的!我在病床上!我變成了那個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