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輩多謝侯爺成全!”
沈憶宸在聽完泰寧侯陳瀛的話語后,也是朝著他深深作揖道謝,言語中的感激之意真誠無比。
因為沒有誰比沈憶宸更清楚,這場所謂的定親混淆視聽到了何種地步,說是顛倒黑白都不過分。
但凡泰寧侯不選擇裝聾作啞,自己是不可能蒙混過關達成這場親事,由此可見陳瀛做出了多么大的讓步。
面對沈憶宸向自己行禮感激,泰寧侯陳瀛此刻內心里面情緒,也是五味雜陳。
說實話當咋一聽到朱勇要與永康侯聯姻,陳瀛更多的是不滿跟憤怒。自己女兒傻乎乎的芳心暗許,各種為沈憶宸這小子說好話,結果高中會元了轉身就與另外一家侯爵之女定親。
這把陳青桐置于何地,把自己泰寧侯府置于何地?
但是看著沈憶宸的抗爭,看著陳青桐的眼淚,泰寧侯陳瀛終究還是心軟了。
他明白這樁定親,沈憶宸也是處于身不由己的位置,甚至就連成國公朱勇可能都不明不白的。
如果僅僅因為不滿跟憤怒,就執意拒絕沈憶宸的努力挽回,那這對于兩位年輕人而言,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傷害跟不公平。
思前想后,泰寧侯把這場顛倒黑白的好戲給演下去了,他不是為了沈憶宸,而是為了自己女兒余生的幸福。
“不要辜負了青桐,讓她、讓我為今日的決定后悔。”
“晚輩定當不負所期!”
沈憶宸明白泰寧侯想要表達的意思,斬釘截鐵的回應一句,這是男人的承諾。
說罷,沈憶宸轉過身去,看向了站在了女眷人群中的陳青桐,此時她的臉頰上還有著晶瑩的淚珠,只不過嘴角卻笑靨如花。
之前聽到成國公朱勇說要與永康侯定親,陳青桐內心里面是絕望的。因為只有處于封建禮教束縛下的女性,才更能體會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力量,仿佛看不到一丁點希望。
但是沈憶宸就宛如那一道光,在絕望的黑暗世界里面,完成了幾乎不可能的逆轉。
這一刻,陳青桐感到無比慶幸,就如同小時候一樣,沈憶宸永遠都會在自己彷徨無助的時候,給予安慰跟依靠。
“成國公,今日時辰不早我就暫且帶著小女回府,親事雖然已經訂下,但后續還是得按照六禮之規走。”
泰寧侯陳瀛看著事情已經談妥,于是開口補充了一句。
這種口頭定親雙方都明白,無非是個權宜之計,真正的定親過程還得遵循禮法流程。
“這是自然,待我選個良辰吉日,當遣媒妁上門提親。”
“好,那本侯就不打擾了。”
“泰寧侯慢走。”
告辭一番后,泰寧侯陳瀛就帶著陳青桐離開公府,一直到快要走出庭院,還能看見陳青桐時不時回頭,那依依不舍的目光。
泰寧侯都已經離開,剩下都勛戚重臣們,自然也紛紛離場。只不過他們除了向朱勇拱手請辭外,在經過沈憶宸身邊的時候,也會點頭示意一下,甚至是客套兩句。
這份重視,已經足以彰顯目前沈憶宸的地位,他在京師的官場中,不再是默默無聞的小角色了。
賓客散盡,成國公朱勇的臉色立馬冰冷下來,特別是看向林氏的眼神,仿佛帶著一股寒意。
以成國公朱勇在官場上這么多年的沉浮,怎么可能還沒反應過來這樁定親事件的蹊蹺之處,擺明了是林氏在背后先斬后奏,準備趁著自己醉酒打造既成事實。
只是成國公朱勇有些不明白,林氏她為何要這樣做,與永康侯夫人相談甚歡,于是忘乎所以了嗎?
“公爺,妾身只是……”
面對朱勇這讓人不寒而栗的眼神,林氏瞬間有些慌了,趕忙想要解釋兩句。
不過成國公卻大手一揮,粗暴打斷道:“此事毋需多言,以后沈憶宸的事情都將交由我來作主!”
成國公朱勇雖然內心里面非常不爽,但卻并沒有開口指責訓斥林氏,只是剝奪了她身為嫡母的主導權。
一是因為沈憶宸跟朱儀還在場,就算當家主母有所過錯,也不能當著晚輩的面折損她的權威,這不利于家宅穩定安寧。
要知道貶低嫡母放在高宅豪門里面,可謂是大忌!
二是林氏的這番自作主張,其實事情說大也不大,法理上她身為當家主母,是有這個權利決定關于婢生子婚事的,朱勇并沒有充足的理由去指責訓斥。
也正是靠著這兩點,林氏才有膽子玩先斬后奏這招,否則她是萬萬不敢如此。
“是,公爺。”
林氏有些神情黯淡的應承下來,這意味著她以后利用嫡母身份打壓沈憶宸,將難上加難。
“好了,時辰不早,你們也都散了吧。”
告誡完林氏,成國公朱勇也招呼了沈憶宸跟朱儀一句。
“是,父親大人。”
“是,公爺。”
沈憶宸與朱儀兩人紛紛拱手稱是,就在準備轉身離去的時候,卻聽到背后還傳來了朱勇的聲音。
“對了沈憶宸,你修書一封回應天告訴你母親,身為人子如今要訂婚成親,她理應到場。”
聽到這話,沈憶宸停下了自己腳步,轉過頭來呆呆看向成國公朱勇。
就算朱勇不提,沈憶宸也會把自己要訂婚成親的消息,告訴遠在應天的母親沈氏。畢竟從始至終,沈憶宸就沒有把林氏這個所謂的嫡母放在眼中,自己母親只有一個!
但是這話從朱勇嘴中說出,所代表的蘊意就完全不同,這意味著家主對于婢女侍妾的承認。母親沈氏能以生母的名義,光明正大參加自己婚宴,不再是一個外人!
可能這話聽著很離譜,但古代的禮法規則就是如此,連皇家都不例外。
著名的嘉靖皇帝大禮議事件,其實把本質說穿了,就是怎么證明我親爹是我爹,如何認親媽當媽的事件。
這種問題放在后世要有人大張旗鼓的討論,恐怕得認為是哪個精神病院跑出來的瘋子,偏偏放在明朝就無比正常,甚至還關乎到了國本法統。
“我會的,公爺。”
“嗯。”
成國公朱勇點了點頭,并未在這件事上多言,他相信沈憶宸已經明白了自己意思。
而林氏此時臉色卻慘白無比,朱勇這番話對她造成的沖擊,比被剝奪嫡母權利還要大。
因為這意味著對沈氏十幾年的防范,很有可能會付諸東流。目前局勢不單單她兒子獲得了公爺的認可,就連這個賤婢本人,都將重返成國公府!
望著林氏這呆若木雞的模樣,沈憶宸嘴角出現了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之前沒有足夠的實力只能選擇隱忍,日后攻守之勢異也,將輪到自己來主動出擊了!
一夜時間很快過去,第二日沈憶宸早早就從成國公府動身,前往城東的應天會館,他得去向先生李庭修報喜。
雖然自己高中會元的消息,不出意外已經傳遍了整個京師,像會館這種考生舉子聚集地更是早早得知。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報喜是另外一回事,沈憶宸必須親自告知以示尊重。
如今的應天會館門前,鋪滿了煙花爆竹燃放后的碎屑。昨日放榜發帖,應天會館應該也有好幾名舉子高中貢士,這就是慶祝之后留下的痕跡。
不單單應天會館如此,其他諸如湖廣、陜西、四川等地的會館大相徑庭,都充斥著一股狂歡過后的余韻。
沈憶宸走進應天會館,大堂里面那些宿醉剛醒的舉子,咋一看到他出現,第一反應都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懷疑昨天喝多了酒還沒醒。
畢竟堂堂乙丑科的會元郎,怎么可能大清早出現在會館?
不過之前沈憶宸為了照顧李庭修,再加上國子監祭酒事件主持大局,讓他這張臉在應天會館舉子心中,可謂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是不可能認錯人的。
回過神來確定是沈憶宸后,在場眾舉子仿佛炸開鍋般,紛紛向他拱手行禮。
“失敬失敬,沒想到是會元郎大駕光臨。”
“在下久聞沈會元大名,今日得以相見,真是三生有幸。”
“在下乃上元縣舉子陶惠,拜見會元郎。”
“沈會元高中魁首,不知可否賞個薄面,與吾等同鄉把酒言歡一場?”
面對著眾人的恭維夸贊,沈憶宸也是不斷拱手還禮,連稱不敢當。
直到有人發出了邀請,沈憶宸這才婉拒道:“抱歉諸位仁兄,在下今日是過來報喜吾師的,如有怠慢之處,有時間定當擺酒賠罪。”
沈憶宸把自己的姿態擺的很低,絲毫感受不到新科會元的傲氣跟尊崇,就連普通中進士者都不如。
因為他很清楚真正的強者,是應該面對更強者不卑不亢,而不是在弱者面前傲慢自大。
沈憶宸如此姿態,更是贏得了在場舉子的一眾好感,他們也紛紛作揖回禮道。
“沈會元客氣了,您有事就先去忙。”
“尊師重道乃吾輩文人之準則,沈會元還請便。”
“素聞沈會元低調謙遜,今日所見非虛,在下真是敬佩不已。”
“百聞不如一見,沈會元君子品行,鄙人是服氣了!”
昨日放榜會館這條街諸多舉子中試,出現了不少目空一切自命不凡之輩,真是不比不知道,像沈憶宸這般高中魁首的,還能一如常態看不到絲毫驕縱之氣,這份心性定力堪稱恐怖。
難怪他能年紀輕輕高中會元,確實不同于常人。
“客氣,那諸位也請便。”
沈憶宸擺了擺手,不再與眾人客套,而是轉身往著樓上走去。
距離上一次因會試告別李庭修,已經過去半月有余,也不知道先生現在身體如何了。
輕輕敲了敲房門,從里面傳來了一聲“請進”,沈憶宸也就順勢推開了門,映入眼簾的是一道有些清瘦單薄的身影。
“先生,學生來向你報喜了。”
看見是沈憶宸出現在門口,李庭修并沒有過多意外。
昨日放榜發帖得知了沈憶宸高中會元,李庭修知道以自己學生的品性,今日一定會過來向自己報喜,于是早早就在房間等候。
“好,有出息了,沒讓為師失望。”
簡單的幾個字,對于沈憶宸的觸動,卻要遠超外界的萬千恭維之聲。
“學生能有今日成就,全靠先生的悉心栽培,莫不敢忘!”
說罷,沈憶宸躬身向著李庭修行了個大禮,老師對于自己人生道路上的指引,才是科舉生涯以來最大的財富。
望著沈憶宸如此作派,李庭修的眼眶瞬間就紅了,他其實也在壓制著自己強烈的情感,不想在學生面前失了分寸。
只見李庭修面帶笑容的扶起沈憶宸,開口說道:“認真來說在學識上面,為師對你的栽培并不多,能有今日會元之成就,更多是靠你自己的努力。”
“日后步入仕途官場,為師能教導你的,就更是所剩無幾。只盼你能謹記立學先立德,上不忘先圣天子,下不負百姓萬民,身為師長此生就足矣告慰了。”
“是先生,學生謹遵教誨。”
沈憶宸回答這句話的時候,眼角也是泛著淚光。
“好了,今日不是你與為師敘舊的時刻,還有著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李庭修也不是矯情的人,沈憶宸能保持這份尊師重道之心,他就已經很欣慰了。
如今學生成就已經遠超自己,就應該前往更廣闊的天空翱翔,而不是在這里作婦人態。
“還有何事?”
沈憶宸聽到后愣了一下,他自己都不知道還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拜見座師!”
李庭修淡淡吐出四個字,仿佛一語驚醒夢中人,讓沈憶宸明白自己差點犯了大錯。
當初拜林震為師的時候,沈憶宸就明白了明朝塾師、業師、座師的區別。如今會試已經結束,按照古代科舉的規則,次日就要去拜訪取中自己的主考官跟同考官,正式確定座師與門生的關系。
要知道“三師”里面以座師為尊,并且雙方在仕途利益上面深度綁定。一旦出現怠慢座師的情況,你得罪的將不僅僅是兩位老師,還有同科錄取的同年、鄉黨、門生、故舊等等一大批人,等同于自絕于官場。
所以在封建時代,座師與門生的關系,基本上是處于一種親密無間的狀態,很少出現反目成仇的情況發生。
終明一朝,門生彈劾或者諷刺座師的,也就發生過兩例。分別為明武宗時期的首輔李西涯,以及明萬歷時期的首輔張居正。
“先生提醒的是,學生這就去拜見座師。”
理論上為了表示尊重,新科貢士放榜后,次日大清早就得去投拜帖,等待與座師的會面。
特別沈憶宸被點中為會元,更應該感謝座師的提攜之恩,禮數什么的要比尋常貢士更加莊重,才能避免引發非議跟座師的不滿。
但是因為昨晚的放榜跟定親,分散了沈憶宸太多的注意力,讓他把拜訪座師的事情給暫時拋之腦后了。
當然究其根本原因,還是在于沈憶宸對明朝這種座師制度并不感冒,否則他怎么始終牢記要給李庭修報喜?
沈憶宸所認同的師者身份,在于傳道授業解惑,而不是締結朋黨利益集團。座師與門生的關系,其實說穿了不過是一場考試取中罷了,找了個理由在官場牽扯上關系,有多少真心實意的師生之情?
不過沈憶宸也不是什么迂腐之人,就算沒有師生感情,朝中有人也好辦事。所以該拜座師得去拜,該抱大腿得去抱,這樣官場才能走的穩當。
“趕緊去吧,別耽誤了。”
看著沈憶宸還沒有行動,李庭修催促了一句。
“是先生,學生告辭。”
沈憶宸也沒有繼續磨嘰,躬身行禮后,轉身就離開了應天會館。
只是他并沒有直接前往兩位座師的官邸,而是快馬加鞭返回成國公府,找尋吳管家要來幾樣“拜師禮”。
既然投謁拜帖已經晚了,那就只能在別的方向想辦法彌補回來,“禮輕情意重”這玩意就是客氣話說說而已,沈憶宸就不信幾塊徽州休寧墨肆的龍香御墨砸出來,主考官不高看自己一眼!
此時禮部衙門前已經車水馬龍、門庭若市,三百名被取中的新科貢士,今日都得過來拜見座師。
并且許多新科貢士為了展現自己的誠意,贏得兩位座師的好感,日后能在官場上得到老師的鼎力相助,天色還未亮就已經等候在此了。
賀平彥幾人此刻正在門房處等候拜謁,不是他們來的晚了,而是別人來到太早。正常情況下座師一輪,也就接見四五名貢生,所以晚了一步就慢慢排隊吧。
打量周圍眾人一圈,賀平彥這時候開口道:“新科會元郎是已經拜訪過老師了嗎,怎么都快日上三竿了,還未見到人影?”
沈憶宸身為新科會元,自然是這次拜見座師的關鍵人物,本來就有許多貢生心中好奇,沈憶宸到底是拜見過了,還是人都沒來。
現在經過賀平彥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一下就議論開了。
“在下卯時就已到禮部,未曾見過沈會元。”
“鄙人寅時末禮部大門未開就已到場,沈會元不可能比我還早。”
“那意思就是沈會元壓根就沒拜見座師?”
“好像還真是如此,沈憶宸就沒來!”
弄明白緣由之后,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新科貢士們還真沒想到,拜見座師這種重要時刻,沈憶宸居然都敢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