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放肆,瓦刺此等僭越之舉,等同于挑戰我大明天威!”
剛一走進文淵閣的大門,沈憶宸就聽到從里面傳來了楊溥的怒斥。
要知道楊溥也是歷仕四朝,并且生性謹慎低調,處理任何事情都能保持平心靜氣,這點讓很多大臣為之嘆服。
從政幾十年下來,幾乎沒有聽說過他有什么失態的地方,瓦刺到底做了些什么,讓楊溥如此生氣?
帶著這份疑問,沈憶宸走進文淵閣內室,屋內除了楊溥外,還站著幾名輔助文書的中書舍人。
他們此刻都滿臉驚慌的低頭站在一旁,很明顯這種狀態之下,沒有人敢觸內閣首輔的眉頭。
“下官沈憶宸,拜見楊元輔。”
看見沈憶宸走了進來,楊溥平復了一下自己情緒,正襟危坐道:“沈修撰,本閣部喚你前來,是因陛下命你處理四夷使臣朝貢之事。”
“各方使臣近日已陸續抵達京師會同館,同時向朝廷遞交了國書。不過朝鮮使臣遞交的國書中,還附帶了一份來自瓦刺‘偽敕’,沈修撰你先看看。”
偽敕?
聽到這個名詞,沈憶宸就大概能猜測到,之前在文淵閣門口聽見的僭越指的什么。
“敕”這種東西是屬于圣旨的三種格式之一,其他兩種分別為“詔”跟“制”。也就是說這個字屬于帝王的專有名詞,其他人無權使用,一旦用了就屬于僭越。
不過話說回來,瓦刺僭越屬于什么稀奇事情?
他們除了名義上稱臣,接受了封王金印,實則就跟獨立王國沒什么區別。一定要說蒙古三大部落中,大明對哪一個部落有點實際宗主權,也就是兀良哈三衛了。
當然,沈憶宸心里面不以為然,表面上還是裝出一副震驚憤怒的模樣,從楊溥手中接過了朝鮮使臣遞交的“偽敕”。
打開一看,沈憶宸瞬間就明白為何楊溥會震怒了,瓦刺不僅僅是僭越了“敕書”那么簡單。開篇第一句話,就用了一個華夏人都懂的第一人稱代詞——朕!
沒錯,瓦刺的這封敕書,是以“大元皇帝”脫脫不花的名義發布的,而且內容還是令朝鮮向蒙古再度稱臣!
當年元朝對中原的統治崩潰后,元順帝逃亡漠北,仍以大元皇帝自居,后世把這段時期稱之為北元。
但是在明成祖朱棣不斷北伐征討下,北元政權實際上去除了“大元”帝號,多以蒙古為國號。
如今“大元皇帝”名號再起,還是令大明的藩國朝鮮歸附,其狼子野心已經昭然若揭。可以說明朝重臣意識到瓦刺不老實,卻萬萬沒想到對方敢這么大膽,這等同于把反字給寫在臉上了。
“此事你如何看待?”
楊溥表情嚴肅的詢問一句,沈憶宸是皇帝欽點接待番邦使臣的官員,意味著他的一樣一行,代表著大明威嚴。
瓦刺這般僭越不臣之舉,如果沈憶宸到時候沒有應對的策略,將丟了大明的臉面,同時還會極大的刺激蒙古韃虜的野心。
正統九年才結束征討麓川的戰事,前幾日最后一批遠征將士才押送俘虜赴京。如今的大明,實在無力用軍事行動遏制瓦刺,得用謀略跟手段!
如果沈憶宸承擔不起這個任務,那么楊溥就會稟明皇帝朱祁鎮,讓他再換一個人接待使臣,這就是召喚沈憶宸到文淵閣的根本原因。
聽到楊溥的詢問,沈憶宸心中不由生出一抹嘲弄。
當初自己在朝會上,就直言進諫瓦刺有不臣之心。在搞定了諸如哈密等西域小國后,一定會揮師東進,吞并兀良哈三衛,進而染指遼東脅迫朝鮮。
結果卻受到各方譏諷,認為是小題大做,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現在歷史沒有絲毫的改變,瓦刺部也先還是打著傀儡大汗脫脫不花的名義,開始一步步的征服吞并北方其他勢力,積攢自己的力量。
一旦整個漠北、遼東、朝鮮半島完成兼并統一,就會在大明的北方出現個龐然大物,也就到了蒙古跟大明再次決戰的時刻。
只是很可惜,正統十四年的土木堡決戰大明失敗了,從此再無力踏足漠北、西域等地,一直到清朝才恢復了漢唐故土的疆域。
明明自己都“明牌”告訴了大明君臣,瓦刺部也先的計劃跟野心,卻沒被當回事。
現在收到朝鮮的“偽敕”再來震怒,沒覺得有些晚了嗎?
“回稟元輔,下官冒昧問一句,兀良哈三衛現在情況如何?”
事已至此,再談及什么僭越面子問題毫無意義。沈憶宸在東閣只能審閱一些地方雞毛蒜皮的小事,真正事關蒙古戰略級別的奏章,是不可能經過他手的。
所以沈憶宸現在迫切想要知道,瓦刺部也先已經走到了哪一步,兀良哈三部有沒有被吞并。
“宣府總兵上個月發來軍情奏報,兀良哈三衛中的朵顏衛,遭受到瓦刺部的騷擾,后續情況暫且不知。”
明朝前中期兀良哈三衛中,泰寧衛實力最強,福余衛第二,朵顏衛排在最末。
后來朵顏衛勢力快速壯大,于是乎在明朝中后期,就直接把兀良哈三衛給稱之為朵顏三衛了。
瓦刺部騷擾朵顏衛,意圖很明顯就是挑選弱雞下手,然后逐步把兀良哈三衛都給吞并。僭越稱朕讓朝鮮依附什么都是虛的,吞并朵顏衛才是實打實的統一蒙古增強。
所以沈憶宸直接說道:“元輔,想要打擊瓦刺部不臣之心,目前就得抓緊時間讓宣府、大同兩地衛所出兵,配合兀良哈三衛對抗瓦刺部。”
“否則一旦讓瓦刺部統一蒙古,那對朝鮮發布的就不是敕書了,而是兵鋒所指!”
聽見沈憶宸突然提及出兵,楊溥的神情有些凝重。以他的政治經驗,不可能察覺不出也先的意圖跟野心,抑強扶弱也是羈糜蠻夷諸部的基本國策。
但問題是,就憑沈憶宸一句話出兵嗎?
軍國大事豈能當兒戲看待,沒有任何軍情分析跟準備前提下,如何能確定也先一定會進攻兀良哈三衛?
就算是真打起來了,兀良哈三衛也沒那么弱,剛好可以跟也先部兩敗俱傷,讓大明漁翁得利。
當然最重要一點,就是大明剛剛結束南北兩場大規模用兵,國庫需要積累,民眾需要休養生息,拿什么去組織大軍征討瓦刺部?
要知道蒙古韃虜之所以難以剿滅,就在于他們打不過就跑,茫茫漠北草原想要大獲全勝太難了。萬一大明這邊出兵,瓦刺部避其鋒芒直接跑路了,損耗的軍費、物資誰來承擔?
所以沈憶宸這種言論,在楊溥眼中就是空談誤國,毫不知國事艱難跟民間疾苦。
“沈修撰,是否出兵與你無關,讓瓦刺使臣明白吾大明天威,才是你應該做的事情。”
楊溥不想跟沈憶宸越扯越遠,眼下要解決的問題是讓瓦刺使臣低頭臣服,避免他們在御宴上大放厥詞,做出忤逆之舉。
對于四夷使臣來朝,大明帝國一直都視作極有面子的事情。特別朱祁鎮現在性格往好大喜功方向發展,一旦被當眾打臉,倒霉的就不僅僅是沈憶宸,內閣六部都有可能遭殃。
畢竟天子顏面盡失,何以為天下共主?
聽著楊溥逐漸嚴厲的語氣,沈憶宸明白自己又犯了逾矩的老毛病。
“下官失禮,還請元輔見諒。”
認錯一聲后,沈憶宸繼續說道:“想要讓瓦刺使臣明白大明天威,下官有一建議,把御宴地點設置在郊外校場!”
“郊外校場?”
這個建議屬實有些出乎楊溥意料,大明還從未有過接待使臣的官員,提議把御宴場地設置在校場的。
要知道校場乃操演比武之場地,御宴設置在那里,是準備看一場演練嗎?
想要“演練”二字,楊溥就瞬間明白了沈憶宸的用意。此子真不愧是成國公血脈,絲毫就沒有考慮過儒家教化,直接打算用軍事武功,讓瓦刺使臣感受大明天威!
“沈修撰,你還真是異想天開啊!”
楊溥穩重了一輩子,萬萬沒想到在仕途末年,遇到沈憶宸這種不按套路出牌的狂徒。
“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只有讓瓦刺使臣感受到大明的強大,他們才會畏懼!”
后世有一句名言,戰場上拿不到的東西,談判桌上也辦不到。
出兵漠北幫扶兀良哈三衛抵抗瓦刺部,沈憶宸明白是沒指望了。瓦刺既然敢僭越稱朕,光靠自己三兩句嘴炮臣服,用屁股去想都不可能。
尊嚴只在劍鋒之上,想要讓瓦刺使臣明白大明天威,就得拿出實力來。
展現實力,沒有什么比軍隊刀劍更好用,圣賢教化那一套狗屁沒用!
楊溥秉性謹小慎微,沈憶宸這種激進策略,他哪怕明白效果可能最好,依舊很難下定決心。
一旦捅出什么簍子,皇帝怪罪下來沒人扛得住!
看著楊溥沉默不語陷入思考中,沈憶宸明白至少對方是心動了,于是趁熱打鐵道:“元輔,朝鮮使臣國書必然要呈交給陛下,瓦刺不臣之心也遮掩不住。”
“四方來朝事關我大明天朝上國的威儀,不能出現絲毫的紕漏軟弱,否則番邦臣將不臣!”
沈憶宸這兩句話,相當于直抒利弊了。朝鮮是大明最重要的藩國,他們與國書一同遞交的敕書,必然要呈給皇帝看,這種事情以正統朝內閣的權利,無法做到欺上瞞下。
反正皇帝早晚都要知道生氣,把后續事情給辦的漂漂亮亮才是關鍵。
另外就是大明番邦大多都是墻頭草,今天大明強勢就稱臣,明天瓦刺或者緬甸、安南強勢,說不定都全倒戈出去。
西南方向一直都不穩定,瓦刺使臣要是當眾無禮,就會讓其他番邦意識到如日中天的大明,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強大,將會后患無窮。
最重要一點,就是沈憶宸的私心了。真是倒了血霉被安排接待番邦使臣,朱祁鎮還想著自己見識四方來賀,八方來朝的盛況,不把區區韃虜跟蠻夷放在眼中。
結果現在別人都蹬鼻子上臉,誰不把誰放在眼中還說不定呢。朝貢要是朱祁鎮被打臉,別人什么下場沈憶宸不知道,那口最大的黑鍋一定是自己的!
處理不好,仕途生涯將結束在御宴那天。再倒霉點,忌日也有可能是同天……
“設宴地點本閣部會奏稟陛下,其他事務爾乃天子特使,當便宜行事!”
道理楊溥都明白,但黑鍋他是沒打算分擔的……
既然建議是沈憶宸提出來的,并且他還是圣諭安排接待使臣的官員,自己能做到贊同改變設宴地點,已經算是冒著很大風險。
至于其他事情,就得沈憶宸自己擔著了。
天子特使?
沈憶宸明明記得當初王振說的,是擔當受降禮的天子特使,接待番邦使臣是跟鴻臚寺官員一同處理,哪是什么特使?
再說了,御宴皇帝都親臨,需要天子特使嗎?
靠,真他娘的老奸巨猾,鍋甩的明明白白。
“那下官還有最后一個請求,期望元輔與兵部協商,調動三大營部分軍士跟押送俘虜的南征將士到京郊校場!”
明朝兵部有調兵權,五軍都督府是統兵權。像這種京營小規模的臨時抽調,兵部就可以自行處理。
但問題是沈憶宸跟兵部尚書并不熟,而且徐晞還是王振的人。自己如今與王振有間隙,不可能去找他幫忙,只能托楊溥去協商了。
這種事情正統朝除了“三楊”能協商的動,后續什么陳循,曹鼐威望都不夠,六部不一定會給這個面子。
“陛下如若答應設宴地點放在校場,本閣部會如你所愿。”
楊溥終究還是再幫了一把,他也想看看沈憶宸能力到底如何,能不能把這樁事情給辦好。
“謝元輔!”
說出這三個字后,沈憶宸長舒一口氣,人微言輕就是這樣,處處都得受限。
三日之后,沈憶宸收到了朱祁鎮的圣諭,對于瓦刺不臣之事他大為震怒,答應了把設宴地點更改為京郊校場,同時正式授予他專使身份,全權處理朝貢事宜!
很明顯,瓦刺的“偽敕”讓朱祁鎮感到丟了面子,甚至他都有些惱羞成怒了。
畢竟當初沈憶宸可是一再警告,要大力提防瓦刺,放縱下去會后患無窮。朱祁鎮本想證明自己才是正確的,讓沈憶宸接待番邦使臣,去感受一下四方諸夷對大明的敬畏、尊重、臣服!
這下倒好,沈憶宸還沒感受到,朱祁鎮自己卻挨了一巴掌。
有了圣諭權限,沈憶宸接下來做事情就方便多了。他先是與鴻臚寺官員商議了覲見禮儀步奏,接著又與光祿寺商定了儀制陳設。
最后就是前往三大營跟驛站,把李達等人跟南軍千戶王振,一同調到了京郊校場。
可以說這一圈忙下來,沈憶宸堪稱精疲力盡,甚至為了節省時間,他直接就住在京郊軍營中。
夜晚的京郊大營,四處都燃起熊熊篝火,三五士兵圍坐在火堆旁,談天說地享受難得的放松。
沈憶宸同樣與李達等人坐在篝火旁,絲毫沒有文官狀元公的架子,這一幕引得大營士兵們頻頻側目,眼神中滿是尊重跟敬佩。
“明日就是朝貢御宴,營陣隊列都操練妥當了嗎?”
沈憶宸朝著李達等人問了一句。
所謂的大明天威,說穿了就建立在大明軍威之上。
沈憶宸之所以點名要征調李達等人,就是因為他對于大明軍隊不夠了解,只能選擇最穩妥知根知底的方式。
至于南征將士,在受降儀式上沈憶宸就已經感受到,他們身上散發出的那股肅殺、
至于南征將士,在受降儀式上沈憶宸已經感受到,他們身上那股肅殺、威嚴其實,上過戰場的狀態就是不同。
“大哥放心,別的我可能會隨意,練兵上面絕無折扣,保證御宴上四夷見識我大明將士的威武!”
李達拍著胸脯保證了一句,對于這點沈憶宸也不懷疑。
因為這小子從始至終,就以武將兒郎為豪,征戰沙場就是他的夢想。
“回稟沈修撰,跟隨下官赴京的弟兄們,都是從尸山血海里面殺出來的,絕對的令行禁止!”
王政同樣毫不示弱,自古邊軍跟京營就看不順眼,互相不服。
如今能得以在天子面前亮相,就更得好好壓對方一頭,證明自己才是大明最強的軍隊!
“說的好像誰沒殺過人似的,就南邊那一群蠻夷戰力,能跟北邊的韃虜鐵騎比?”
一說到實戰,李達就弱了下風。不過這小子向來是心服口不服,反正就不愿意在邊軍面前示弱。
聽著李達話語,王政只是淡淡一笑,有沒有見過血,他一眼就能感受出來。
李達這種武將子弟,操練上面確實沒偷懶耍滑,但你練的再多,也跟真正的戰場環境不同。
只有刀見血,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戰士!
王政要是斗嘴反駁還好,結果他這笑笑不說話,簡直把李達給憋死了。身為武人沒上過戰場,這就是本質上的差距劣勢,光靠嘴炮是說不贏的。
“好了,既然都操練妥當,那明日就揚我大明天威!”
“下官定不負所托!”
王政直接單膝跪地領命,在他心中沈憶宸不僅僅是給了自己面圣的機會,還給了南征將士尊重跟尊嚴。
士為知己者死,自己不會讓沈憶宸失望。
看著王政的舉動,李達有些為難了。畢竟沈憶宸是自己在應天一同長大的兒時伙伴,讓他以純粹的下官身份領命,屬實有些不習慣。
不過咬了咬牙,李達等人還是行禮領命。
公是公,私是私,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一夜過去,天還未亮光祿寺大批人員就來到校場,開始布置御宴的儀制陳設。很快尚寶司的官員們也趕了過來,并且與他們一同前來的,還有皇帝御座。
天色微亮后,錦衣衛、金吾衛等天子親衛也到場,他們負責皇帝的護衛以及儀仗。到最后就是浩浩蕩蕩的官員跟隨在御駕后面,一同來到了京郊校場。
御駕上的朱祁鎮面無表情,很明顯心情并不太好。他繼位以來多次南征北伐,自認文治武功不輸祖宗先帝,結果卻得到了北元復起,瓦刺稱朕的消息。
這讓他如何能忍?
“臣沈憶宸,叩見陛下!”
見到朱祁鎮到達,沈憶宸來到御駕面前行禮。
“沈愛卿平身。”
“謝陛下。”
“今日校場朝貢之事,朕依了你,可別讓朕失望!”
朱祁鎮并不知道沈憶宸要做什么,但是在楊溥的進言之下,他選擇相信了一回。
今日文武百官,京營邊軍將士都在場,等下還有番邦使臣覲見。沈憶宸要是玩咋了,那就不是失望這么簡單了。
“臣定不負陛下所托!”
此時此刻,沈憶宸只能硬著頭皮說場面話。
說實話,他也不清楚瓦刺也先給使臣下達的是什么命令,要是對方真奔著給大明下馬威來的,那自己做什么都沒用。
事實上這幾年朝貢,也先某種意義上就是給大明顏色看了。大肆虛報朝貢隊伍,張口向邊軍索要糧草,完全沒有稱臣的覺悟。
就在朱祁鎮抵達后沒多久,之前就等候在校場外的番邦使臣,開始列隊走進來準備朝見大明皇帝。
結果沒想到,僅僅一個入場,讓沈憶宸擔心的事情就發生了。本應該排在朝貢使臣最前面的朝鮮使者,被人給擠到了后面。
當著大明皇帝與百官面,如此狂妄囂張的番邦使團不是別人,正是瓦刺使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