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閣部附議曹中堂所言。”
內閣排名倒數第二的苗衷,此刻站出來贊同曹鼐的意見。
苗衷與高穀同在正統十年入閣,理論上雙方入閣時間相同排名不分先后,況且正統朝也沒有什么次輔、三輔的說法。
所以決定內閣大臣地位高低,看的是兼任的官職,以及加銜。
苗衷與高穀同兼從五品的翰林侍讀、侍講學士,不過在加銜上,苗衷加的是兵部侍郎銜,而高穀加的是工部侍郎銜。
明朝六部中,工部地位排名最末,自然高穀內閣地位就不如苗衷。
聽到了苗衷的附議,馬愉嘴角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
如今五位閣臣中,加上自己已經有三位明確表態,不贊同沉憶辰擔任經延講官。再加上陳循的默認,意味著推選八位大臣中,半數投出了否決票。
沉憶辰止步經延講官席位之外,已成定局!
可這個世界上,偏偏就沒有那么多絕對的事情,只見禮部侍郎兼翰林掌院學士錢習禮,站了出來說道:“本官冒犯,不贊同馬元輔所言!”
錢習禮會跳出來反對,早在馬愉的意料之中,畢竟他也有著沉憶辰會試座師的名分。
而且相對于自己,錢習禮與沉憶辰的關系不知要親近多少。
并且錢習禮此人,向來比較硬骨頭,對王振都不假以顏色,更何況今日經延講官推舉。
于是馬愉神色如常回道:“少宗伯多慮,推舉本就是集齊眾人意見,何來冒犯之說?”
“只是不知少宗伯,反對的是哪點?”
“謝馬元輔大度,本官認為沉侍讀學士老成謀國,才學俱佳。并且出鎮山東治水,展現了其治世能臣之風范,擔任經延講官乃國之幸事!”
錢習禮義正言辭,給了沉憶辰極高的評價,完全推翻了馬愉以及曹鼐的反對意見。
從正統九年乞致仕開始,錢習禮就恥于文武百官多造王振其門,不屑在朝堂上與之為伍。
一直到如今正統十一年末,錢習禮致仕決心越來越強烈,乞骸骨回鄉是遲早的事情。
無論沉憶辰之前是否諂媚于王振,可在于謙之事上,他是唯一一個敢于站出來公開對抗王振的文臣。單憑這一點,哪怕沒有座師門生的關系,錢習禮也必然會支持沉憶辰入閣拜相。
因為此子,可能是未來朝堂上,制衡王振宦官專權的關鍵!
“沉侍讀學士治世能力母庸置疑,可他年少輕狂,正遇陛下銳意進取之際。此時踏入經延講官行列,真的是國之幸事嗎?”
曹鼐反問了一句,他同樣是個強硬的直性子。
并且在“三楊”時代過去后,王振專權的這些年中,曹鼐也是內閣中唯一有勇氣抗爭的閣臣。
史書上評價:“王振專權,人莫敢忤,楊士奇死后,唯鼐尚能隨事調護,所言多見從。”
大明現如今一片祥和之下,卻是暗流洶涌。沉憶辰若是掌權當政,以他的性格恐怕會跟皇帝一拍即合,到時候烽煙四起民不聊生!
“鮮衣怒馬少年郎,年輕人豈能沒有朝氣?”
“曹中堂仔細想想,沉侍讀學士看似肆意妄為的背后,可有敗壞局勢之舉?”
“本官看來,沉侍讀學士膽大心細,行事深謀遠慮,絕不會忘乎所以!”
錢習禮直言力挺,輕狂僅僅是沉憶辰的表現,骨子里依舊少年老成!
“家國大事豈能兒戲,少宗伯如何保證沉侍讀學士不會忘乎所以?”
曹鼐的反問,讓錢習禮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可就在這時候,翰林院另外一名侍讀學士倪謙站起身來。
小書亭
“無人能擔保未來之事,可下官相信沉侍讀學士,能恪守朝綱!”
倪謙擲地有聲,他始終記得沉憶辰說過的那句,晚輩論跡不論心,是非功過,自有后人評說。
青史如何評價沉憶辰,倪謙不知道。
可他知道山東萬民,會如何評價沉憶辰!
沉憶辰曾經在自己面前,做到了以行踐言,論跡不論心。
那為何不能再相信他一次,能蕩滌官場,扭轉乾坤?
曹鼐真是萬萬沒有想到,倪謙會這般態度堅決的支持沉憶辰。
要知道當初沉憶辰在翰林院不尊重前輩,被倪謙給指派修《寰宇通志》,擺明著給他挖了個大坑。
按理來說,倪謙不應該反對此子擔任經延講官嗎?
可讓曹鼐意外的,還遠不止倪謙,一直沉默不語的閣臣高穀,此刻也站起身來進言。
“本閣部附議少宗伯所言,沉侍讀學士曾在東閣任職半年,政務行事無可挑剔。出鎮山東治水,更是看到了一顆為國為民的赤子之心。”
“經延講官乃帝王師,吾相信沉侍讀學士能做到輔左陛下勵精圖治!”
高穀的這番話出來,幾乎是起到了局勢反轉的作用,哪怕內閣首輔馬愉,此刻臉上的澹澹笑容都僵住了,完全沒想到高穀會“背叛”內閣,選擇力撐沉憶辰。
雖然正統朝末期內閣成員,均是被“三楊”挑選推舉入閣,但細究起來,終究還是有些不同的。
馬愉資歷最深,正統五年便入閣,對他有知遇之恩的,更多是當時當權的楊榮、楊士奇二人。
而高穀入閣之時,楊榮都已經逝世五年,感情上自然更偏向于楊士奇跟楊溥。
所以楊溥很多與高穀的私下囑托,馬愉并不知情。
有了高穀的贊同,那么現在推舉八人中,票數形成了三比四,吏部尚書王直的意見,就成為了至關重要的一票。
只見此時,在場眾人都把目光看向了王直,等待他表達自己的決定。
面對這種場面,王直內心里面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議。歷屆翰林推選經延講官,說實話僅僅是走個過場,人選早就已經確定,吏部聯名陳奏給皇帝欽定即可。
誰能想到這一次,內閣與翰林居然出現了內部紛爭,自己這個看客天官,成為了決定性因素。
思索片刻,王直心中便做出來決定。
“本官認為有些時候年輕氣盛,并不見得是一件壞事,如若沒有那一股少年意氣,又豈能恪守文人本心?”
王直年初經歷過誣陷的牢獄之災,對于王振有著一股恨意,同樣也有著一股無奈的畏懼。
皇帝的包庇徇私,幾乎讓王振立于不敗之地,滿朝文武更是懾其淫威,不敢與之抗衡。
畢竟腦袋只有一個,誰出頭誰死。
想來想去,百官之中唯有沉憶辰這小子,有這個勇氣去忤逆王振。
不管他擔任經延講官最后結局是好是壞,至少現在能依靠著背后的勛戚集團,平衡下朝堂逐漸失衡的局勢。
哪怕王直最初的目標,是扶植自己的外甥賀平彥上位,此時都不得不做出妥協,先讓沉憶辰上去與王振斗一斗再說。
有了吏部天官王直的贊同,推舉票數成為了四比四,并且馬愉一派隱約還成為了弱勢一方。
可以說這種結果,完全出乎了馬愉的意料,沉憶辰此子出鎮山東一年多,人都不在朝堂中樞,更別說拉攏各方朝臣結黨營私。
為何能得到半數支持?
馬愉想不通這個問題,可他不得不承認推舉的結果。
只見馬愉清咳一聲后,站起身來緩緩說道:“既然諸位同僚已經給出意見,那吾等就將沉侍讀學士具名陳奏陛下。最終結果如何,就看陛下欽定了。”
名義上是皇帝欽定,實際上這就跟殿試主考官舉薦的三鼎甲試卷一樣,皇帝幾乎不可能拒絕眾大臣的推選。
也就意味著從這一刻起,沉憶辰踏入了經延講官的行列,將成為正統十二年的帝王師!
內閣、吏部、翰林院聯名陳奏的上疏,第二日便到了明英宗朱祁鎮的御桉上。
此事王振站在御座旁邊,眼神經常不經意的盯著這份上疏,在呈遞皇帝御桉之前,他就已經在司禮監先行看過了。
畢竟是內閣、吏部、翰林院具名陳奏,哪怕掌控著批紅權,王振也不敢在這件事情欺上瞞下,只能老老實實呈交給朱祁鎮欽點。
審閱完一封奏章后,朱祁鎮把目光放在了經延講官陳奏上面,然后順手拿起。
只不過朱祁鎮并沒有第一時間打開,反而用著一種嘲弄語氣對王振說道:“先生,你說明年的經延,又有何人會成為帝師?”
對于經延日講,幼年時期的壓迫式教育,讓朱祁鎮有著骨子里面的厭惡。這些講官文人們,從來都不考慮皇帝的感受,只想按照自己的目標跟想法,把皇帝打造成他們心中哪個滿意的明君。
可身為帝王,朱祁鎮不可能帶頭否認尊師重道,他每年只能強忍著心中不悅,欽點一人人經延講官成為帝王師。
所以此刻看到經延講官推舉名單,他語氣中忍不住帶著一絲戲謔與嘲弄。
“奴婢不知,可能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吧。”
哪怕看過了奏章知道是誰,此刻王振依然表現出一副完全不知道的架勢。
這就是王振能博得朱祁鎮信任的原因之一,無論外朝多么的權傾朝野生殺予奪,在皇帝面前始終是一個謙卑的仆人,更不會拿“先生”名分自居。
“應該吧。”
朱祁鎮點了點頭,按照往年翰林院舉薦習慣,正統十二年的經延講官,大概率會是仁宣兩朝某一科的三鼎甲。
帶著這份意料姿態,朱祁鎮隨意的翻開了上疏奏章,其實里面是哪位老臣根本就不重要,他們所講的東西,無非都是“內圣外王”那套。
可是這一次看到奏章中推舉名字后,朱祁鎮童孔勐烈收縮了一下,然后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
“有意思,真有意思,內閣與翰林院那幫老夫子,居然離經叛道了一回。”
按照朱祁鎮得估計,沉憶辰剛剛升任為翰林院侍讀學士,想要獲得擔任經延講官的席位,最少得熬個三五年資歷。
沒想到他后來居上,跳過了前面數科三鼎甲前輩,以弱冠之年的身份擔任了帝王師。
“先生你看看,歷代先帝們有過這么年輕的經延講官嗎?”
朱祁鎮把奏章遞到王振的面前,讓他看看上面的內容。
見到沉憶辰的名字后,王振裝出一副驚訝無比的模樣,然后開口回道:“沉侍讀學士擔任經延講官,這……”
“如何?”
朱祁鎮看著王振欲言又止,于是追問了一句。
“太過年少,有違當年楊士奇楊元輔定下的經延講官,必須老成厚重的推舉標準。”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王振本想借用這種不經意的反對言語,來試探性的暗示皇帝,沉憶辰的年紀不夠格成為經延講師。
可他忘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相比較沉憶辰的年輕,朱祁鎮更反感定下的經延日講制度!
自己親政前無數個日日夜夜,就是被三楊與太皇太后強迫著經延學習,稍有不得體之處,便被各種規勸諫言,甚至還會得到太皇太后的責罰!
“世間豈有不變的規定,沉憶辰乃朕欽點的三元及第,學識才華世間無雙,年輕又何妨?”
“朕同樣年輕,正需要此等銳意進取之臣!”
聽到朱祁鎮的話語,王振心中暗暗后悔,自己這段時間過于關注前朝之事,松懈了對于皇帝的親近,否則定然不會犯下這種低級錯誤。
可話都已經說出口,還起到了反作用,王振可不會像那些死腦筋文臣,堅持按照自己想法進行規勸。
相反他很識時務的贊同皇帝道:“陛下正值開拓進取的年紀,雄才大略需輔弼之臣來實現,沉侍讀學士乃大明魁首,并且出鎮山東展現出能臣干吏風范,確實為經延講官不二人選。”
“陛下圣明!”
“知朕者,莫過于先生!”
朱祁鎮一臉欣慰,果然只有先生能明白自己的想法。
相比較“內圣外王”的老一套,沉憶辰展現出來的行事風格跟學術觀念,更對朱祁鎮的胃口。
“批復吏部,朕欽點翰林侍讀學士沉憶辰,擔任經延講師!”
沉憶辰擔任經延講師的批紅,很快傳遞到翰林院跟吏部登記造冊,并且在短短的數日之間,幾乎傳遍了整個京師官場。
大明開國以來,從未有過弱冠之年便擔任帝師的先例,沉憶辰不知不覺中,又開創了一個歷史。
對于這些,沉憶辰并未有過多的情緒波動,可能這與馬愉早早進行過商討有關系。
此刻他正身穿一身緋紅的麒麟朝服,站在銅鏡面前整理衣冠。身旁的陳青桐也換上了五品宜人命婦禮服,準備跟隨沉憶辰一同進宮參加大年初一的正旦朝會。
明英宗正統十二年,終于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