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古代殿試的策問題,其實最簡單的理解方式,就是把它當做一篇議論文來看待。
首先剖析出題者想要表達的事理,然后發表屬于自己的意見,并且在寫作過程中要觀點明確、論據充分、論證合理、讓人信服。
另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你這篇文章是寫給皇帝看的,千萬別裝逼指點江山、議論朝政,跟個愣頭青似的認為整個世界就自己最清醒,能力挽狂瀾獻上治國良策。
真要這么放飛自我的寫,那你得到的絕對不是皇帝一拍大腿,欽點狀元喜提股肱之臣。
大概率是被讀卷官當做沙幣看待,堪稱空談誤國的典范,直接就被刷了下去,連文章被皇帝看到的資格都沒有。
沈憶宸上輩子可謂有著豐富的國考“申論”經驗,面對這種策問題,首先就是剖析明英宗的心里想法,他想要得到怎樣的答案。
明英宗朱祁鎮是大明的第六位皇帝,排在他前面的分別是明太祖朱元璋,建文帝朱允炆,明成祖朱棣,明仁宗朱高熾,以及明宣宗朱瞻基。
建文皇帝朱允炆就不說了,沒當幾天就完犢子,一度被朱棣在史書上給抹除,直接跳過。
明太祖朱元璋跟明成祖朱棣,這兩位都能稱得上是大明皇帝中的猛人,也是后世繼任皇帝的榜樣,考題中祖上成就輝煌,主要說的就是這兩人。
明仁宗朱高熾以及明宣宗朱瞻基,這兩位在歷史知名度上,就要遠遠遜色于前兩人。
不過他們兩個在位期間,開創了一個明朝著名的“仁宣之治”,號稱歷朝歷代五大盛世之一。與漢朝文景之治,唐朝的貞觀之治等等并列,得到了文官集團很高的評價跟推崇。
這里從死后的廟號也能看出來,“仁”字在古代是儒家認為道德規范的最高準則,也是儒家思想的核心理念。
“宣”字在古代經典里面,圣善周聞曰宣。一般是有所作為,使王朝中興達到盛世的皇帝,才有資格使用這個字當做廟號。
可以說朱祁鎮之前的明朝皇帝,除開建文帝朱允炆,個個都能算及格線之上的明君。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哪怕皇帝也是如此,輪到朱祁鎮了肯定是壓力山大。稍微哪點做到不好,就會被人拿出來比較先帝,這種心理狀態之下,迫使他急切想要作出一番政績來證明自己。
某種意義上來說,明英宗朱祁鎮的這種心態,與王振建功立業的想法不謀而合。所以這對臥龍鳳雛,才搞出土木堡之變的驚天操作,一波帶走大明列祖列宗的積累。
既然明白了朱祁鎮的心中想法,那么這道策問題就有了解答方向。
臣對:臣聞圖治莫急于用賢,用賢莫先于修身。非修身固無以為取人之本,非用賢又無以為圖治之要。
對策雖然不像八股文那般需要首句破題,但是最好不要開篇不知所云,得讓讀卷官眼前一亮,明白考生所要表達的意思。
沈憶宸想要表達的意思翻譯過來,那就是謀求大治沒有什么能比任用賢才更重要,而任用賢才的基礎在于君主要先修身。
君主不修養好自身,壓根就沒條件作為選取人才的根本,不任用賢才,又沒有辦法作為謀求大治的關鍵。
沈憶宸的這段開篇,看似言辭并不算激烈,頗有些場面客套話的味道。
實則四平八穩,蘊含大學之道,那就是儒家圣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無論是君王還是臣子,想要有一番大作為,首先就得從自身修養做起。屁股歪了,你后面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做對,家國天下也是如此。
明英宗朱祁鎮的最大問題,就是操之過急,本來年紀輕輕有著大把歲月,可以對北方蒙古、南方土司徐徐圖之,結果卻總想著一波把對方給打死。
其實有這個想法也不能算錯,畢竟奮大明五世之余烈,國力處于巔峰期,操作得當的話是有機會一波搞定。
偏偏朱祁鎮硬是搞出個三面作戰,連口喘息時間都不給大明將士。土木堡要與蒙古瓦刺部進行決戰了,決議親征到大軍就用了幾天時間,連兵器都是臨時發放的。
后世連個小學生都知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你急也不能急成這樣子啊。這種情況下就算不戰敗崩潰,時間一長大軍后勤也必然會出現問題。
沈憶宸知道歷史走向,于是用了這個開篇,期望明英宗能看進去,好好提升自己任用賢才,避免大明中衰的出現。
不過就算看不進去,這種蘊含了“修齊治平”的開篇,也立于絕對的不敗之地,沒有哪個儒家官員敢說大學之道是錯誤的。
寫完了首段開篇,沈憶宸又從《中庸》里面挑選了“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來作為自己后續儒家經典的補充,避免論點太過于單薄。
古代科舉考試之所以在后世被人所詬病,除了內容固定、格式死板外,還有一點就在于它萬變不離其宗。
哪怕就是跳脫了八股文的策問,儒家經典依然是必不可少的一環,就算考生想要證明自己觀念,也只能舉儒家先賢的例子,其他都不夠說服力。
寫完了這些,偏中間一段內容,就是拍皇帝馬屁了。什么陛下聰明睿智,文武神圣,存二帝三王之心,紹祖宗列圣之統等等。
反正你能想到的新意吹捧方式,都盡量往上面填上幾句。
原因就在于這場考試你的身份是天子門生,而不是帝王師,別把位置給弄顛倒了。殿試給皇帝提國策意見要注意用詞“委婉”,提完了還得明白自己臣子身份。
天子英明神武,雄才大略,所謂的策問不過是對臣子能力考驗罷了,哪需要一個區區貢士上手指導。
皇帝不要面子的?
所以歌功頌德這一段必不可少,也算是考生為自己前面的指導“豪言”買單,否則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沈憶宸的答題飛速,讓奉天殿內出現了這么一副場景,很多考生還在冥思苦想之際,他卷面就已經密密麻麻一片,感覺都快要交卷了。
“先生,新科會元看來學問扎實,功底深厚。”
處于龍椅之上的朱祁鎮,雖然看不清楚沈憶宸寫的具體內容,但是答卷上那快要寫滿的文字,還是能隱約瞅見的。
相比較其他考生,沈憶宸從進入大殿之后就從容不迫,氣度不凡。后續答題更是筆走龍蛇,沒有一絲的遲疑,顯得胸有成竹。
能走到殿試這一步,基本學識肯定是沒問題的,不存在亂寫一通的可能性。
往屆殿試出現這種情況,要么是狂生自嗨,不管不顧直抒心意一番。反正認為自己有“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的能力,就等著皇帝慧眼識英才了。
要么就是真正的才華蓋世,對于這場考試游刃有余,才會展現的如此輕松。
沈憶宸如今五魁首在身,離三元及第就只差最后一步,這種科舉成績很明顯不可能是什么碌碌庸才、自嗨狂生,那么只有第二種可能性。
真正的文魁降世,掌控全場!
“陛下目光如炬,沈會元確實卓犖不凡。”
“喔,先生也是如此認為?”
王振認同自己觀念,這點沒什么好奇怪的,畢竟皇帝開口誰敢反對?
但是王振還夸贊了沈憶宸一句,這就讓朱祁鎮有些意外了。
要知道王振歷屆殿試,很少公開表達自己的意見,更不會直言夸贊某位考生。
沈憶宸能得到一個“卓犖不凡”的評價,屬實有些看重了。
聽到皇帝的反問,王振笑了笑,然后躬身回道:“奴婢看過沈會元的詩詞文章,確實文采卓越,如今又看到他殿試答題行云流水,想來是有著十足把握,才會下筆如有神。”
“先生所言,倒是讓朕愈發好奇沈憶宸所寫內容了。”
明英宗朱祁鎮與王振的私語,在寬廣的奉天大殿中并不顯眼,更別說讓考生們聽到了。
如若沈憶宸要是聽到這段對話,估計得驚掉下巴,自己拒絕了王振的招攬,他還在皇帝面前幫自己說了兩句好話,這個號稱睚眥必報的大太監,什么時候改邪歸正了?
其實并不是王振改邪歸正了,而是那日在王山府邸對話后,他回去把杏榜翻了一圈,發現招攬其他新科貢士,恐怕還不如沈憶宸!
原因無他,殿內這有機會沖擊狀元的前十八名新科貢士,大多跟朝中文官重臣,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是絕對不可能加入閹黨的。
那些出身寒門,背景清白的,對方能力底細如何,王振又來不及一一摸清楚。
招攬個抱大腿的有個屁用,自己缺這種人嗎?
而且更重要的是,此時很多書呆子文人,還沒有經歷過官場的毒打教育,腦子圣賢書讀多了一根筋。
對于王振這種專權宦官內心中極度鄙夷,要保持自己的文人風骨,甚至號稱與之勢不兩立,這種人就更加難以招攬了。
選來選去,王振突然覺得還是沈憶宸這小子,符合自己的胃口。
有才卻不迂腐,年輕卻不幼稚,年少老成就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這點很多官場老油條都做不到。
并且沈憶宸這小子還明確表示了,他不會與自己為敵,也與文官集團不是一路人,這點就讓王振很滿意。
與其看著“敵人”扶植自己人上位,還不如扶植一個中立第三方,至少不看僧面看佛面,沈憶宸背后還站著成國公朱勇。
勛戚集團武將出身,可是與文官們尿不到一個壺里去,有成為盟友的可能性。
畢竟自己日后想要建功立業青史留名,也離不開這群勛戚武將的支持。思前想后沒有其他更好人選了,沈憶宸還算是湊合能用,就便宜這小子了。
站在龍椅下方的讀卷官,戶部侍郎掌光祿寺奈亨,隱約聽到了王振與朱祁鎮的對話。
這個奈亨是閹黨的鐵桿成員,一路抱著王振大腿上位,俗話說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既然翁父如此看好沈憶宸,那必然是有著招攬之意,自己不如再添把火博個人情?
想到這點,奈亨內心里面就熱了起來,自己之前咋就沒發現,原來翁父看好的新科貢士是沈憶宸呢?
早知如此的話,就應該與之結交打下關系,畢竟年僅十八的會元郎,前途不可限量。
不過話說回來,該如何添這把火呢?
奈亨往朝堂掃視一眼,看到了同為讀卷官的內閣首輔楊溥跟兵部尚書徐晞。
明朝為了提高科舉公平性,以及制衡讀卷官的權利,把殿試讀卷官人數擴充到了十七人之多。
這么多人,不可能每人都推選出一個自己心儀的狀元吧,終究還是得排出一個位置高低,上下尊卑。
很明顯,這個排序標準自然以權利為主,內閣跟六部主官占據著很大比重。
兵部尚書徐晞善于諂媚,也是閹黨中人,被王振一手提拔到了尚書之位。想要扶植沈憶宸上位,他是不可或缺的同黨助力。
但是光靠著自己兩人,意圖就太明顯了一點,而且也很容易引起以內閣為首文官集團反對,得找一個人平衡下。
這個平衡之人,奈亨選定了內閣首輔楊溥,身為“三楊”中最后一位閣臣。楊溥無論是身份地位、名氣尊崇上,滿朝文武能與之比擬的不多。
他要是站出來認可沈憶宸,那么狀元頭銜就是板上釘釘之事。
但問題又來了,這么讓楊溥支持沈憶宸呢?
這位可是內閣首輔,文官集團的領頭人,想要讓他為閹黨徇私簡直跟做白日夢沒區別。而且楊溥博覽群書,學識非常恐怖,想要獲得他的欣賞認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翁父與皇上的對話夸贊,到底是沈憶宸真有這個本事呢,還是強行吹噓的?
就在奈亨感到束手無策之際,他卻看到楊溥自己動了,開始在考生之中穿梭巡視考場,最終停在了沈憶宸的桌案旁邊。
楊溥早年間任太子洗馬,侍奉太子朱高熾,也就是后來的明仁宗。
因此而得罪了當時的漢王朱高煦,被誣陷關進詔獄,卻在獄中勤奮讀書,從不間斷。
利用十年時間,把經書史籍通讀數遍,造就了他極其夸張的學識功底。
學問上有任何弄虛作假之輩,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楊溥此時注視著沈憶宸的這篇策問,開篇的中正大道,就讓他感到眼前一亮。
要知道文章很多時候都映射著一個人的秉性,像沈憶宸這般年少成名的士子,大多心高氣傲自命不凡,很容易想著要靠諫言搏出位,此舉可謂犯了殿試大忌!
就算能克制住自己諫言沖動,也大多在答卷中激揚文字,顯得過于浮躁跟興奮。
不過這點也能理解,讀書人學成文武藝,不就是為了貨與帝王家?
殿試當著皇帝面,自然想著自己的文章能被欽點取中,此等情緒按耐不住,實屬正常。
但是在讀卷官眼中,你們這群新科貢士可能有些人年紀不一定小,卻幾乎沒有任何實際的從政經驗,在官場上屬于徹徹底底的雛鳥。
就你這水平,來跟我夸夸其談定國安邦,別開玩笑了。真放你為官,能治理好一個縣嗎?
所以很多考生都沒覺悟到這點,就想著抓住機會,把自己心中抱負一覽無余。豈不知他們這般做法在官場老油條眼中,簡直就跟笑話沒什么區別。
楊溥繼續往下看去,除了開篇觀點四平八穩,蘊含大學之道外。后續內容引古論今,切中時政,顯示出扎實的經史功底。
并且下筆老練,條理分明,如若不是自己親眼見證一個個字,從沈憶宸的筆下浮現出來,楊溥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一個新科貢士所寫的內容。
特別是最后收尾的總結,認為皇帝“遠足以追配二帝三王之道,近足以光昭祖宗四圣之業”。
這份低調沉穩,完全處于年少輕狂的對立面,太他娘的老成謀國了!
讓楊溥自己憑心而論,能有這番覺悟的時候,都是在遭受十年牢獄之災,經過了一番大徹大悟。
沈憶宸如今才多大的年紀,能與當時年過四十的自己相提評論?
看著楊溥這位內閣首輔,久久站在沈憶宸的桌案旁邊沒有挪身,這種奇怪景象,讓在場的其他讀卷官都感到莫名其妙。
莫非是沈憶宸這名新科會元失了智,在殿試答卷中寫出了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犯忌言論,才會讓見多識廣的內閣首輔都如此震驚?
抱著這份疑惑,又有一名讀卷官悄悄站在了沈憶宸的身后,想看看他到底寫了什么。
這一看不打緊,受到的沖擊幾乎絲毫不弱于楊溥,這種策問文章的深度跟穩重,是一名年近十八歲的年輕人能寫出來的?
要是換做其他考試,估計這名讀卷官心中就懷疑代筆作弊了。
但是殿試的考題,是皇帝在眾多題目中親自挑選出來的,總不可能當今天子聯合作弊吧?
有了第二個,就有第三個,“吃瓜群眾”的好奇心是擋不住的。
很快乙丑科殿試就出現了這么一副奇景,幾乎所有的讀卷官把一名考生給團團圍住,臉上表情大多震驚意外。
此時坐在龍椅上的朱祁鎮,都有些愣住了,這到底是什么情況,沈憶宸又寫出了何等驚世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