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憶辰的下跪謝恩,自然也是帶動了群臣高呼皇帝圣明,就在所有人認為此事塵埃落定的時候,王振卻突然開口說道。
“萬歲爺,大司徒(戶部尚書)所言河南、山東兩地流民失所,讓奴婢不由想起了之前的山東水患。”
“山東萬民苦黃河泛濫久矣,卻無像于少司馬這樣的能臣干吏賑災濟民,奴婢也是出身貧苦,對百姓之艱難感同身受。還望萬歲爺天恩福澤,一同體恤山東子民!”
說罷,王振就跪了下來,紅著眼眶一副欲落淚的模樣。此等對百姓的“真情意切”模樣,遠超之前沉憶辰的大義凜然,更能打動人心!
只是很可惜,能參與廷議的官員,都是在官場中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油條,想要讓他們觸動是不可能的事情。
甚至像閣部級別的大員,還從中嗅到了一股危機感!
因為王振哪怕說的再委婉,表現的再卑微,他的這番言語跟舉動,實際上也是公然干政了!
雖然王振宦官專權,大家都很清楚,但背后利用批紅權欺上瞞下,與朝堂之上公然發表政見,還是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一旦突破了這條紅線,就意味著王振打算撕下遮羞布,以后連裝都懶得再裝了,全面的獨斷朝綱。
如此下去,恐怕國將不國!
伴隨著擔憂而來的,還有著一絲疑惑不解。王振在太皇太后張氏崩逝后,蟄伏隱忍了數年,為何會選擇在今日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冒著風險去公開干涉政事?
要知道就算朱祁鎮視王振為師為父,但身為一名皇帝,也不可能容忍宦官公然干政。
王振就這般自信,自己越權后能平安無事?
閣部大臣的心中疑問,很快就有了答桉,而且還可以用“瞠目結舌”四字來形容。
朱祁鎮不但沒有在意王振言語有干政的嫌疑,反而趕忙從龍椅上起身,親手把跪在身側的王振給扶了起來。
并且滿心感慨的回道:“先生憂國憂民之心,讓朕為之汗顏,山東治水之事工部也商議半月有余,確實不能再讓黎民百姓久等下去!”
說罷,朱祁鎮把目光看向了工部尚書王巹問道:“王愛卿,可有商議結果?”
那日徐上表治水策后,朱祁鎮就把山東治水之事,交給了主管部門工部去商議。現在也過了半個來月,總得提交一個可行的計劃出來了吧。
面對朱祁鎮的點名,工部尚書王巹面露難色。山東黃河水患不是沒人治過,歷朝歷代幾百年下來無數能臣干吏,都沒能把這條地上懸河給束縛住。
相反隨著黃土高坡水土流失愈發嚴重,黃河的河道已高出平原數丈,徐的這一篇治水策,到底有沒有用誰也不敢保證,光靠紙上談兵如何能制定出方桉計劃?
所以王巹只能硬著頭皮回道:“啟稟陛下,徐編修的治水策臣等商議過,認為可行。”
“只不過山東治水之事情況復雜,各方因素盤根錯節,需要一個統領之人去掌控大局,臣等還未決定好擔此大任之人。”
山東布政司呈遞上來的決堤奏章,王巹自然也是看過。治黃河水患除了本身難度頗高之外,還有著人禍的因素存在,這才是工部遲遲沒有提交方桉的根本原因。
光治標不治本,明年山東依然會發大水,到時候派出去的這名治水官員,鐵定要背黑鍋。
可以說這就是個死局,工部上下官員都很清楚,沒人愿意去跳坑。
王巹身為工部老大,也不愿意做這種得罪人的事情,他本打算等待大常朝日啟奏,讓皇帝來決斷派誰,
沒想到今天提前被問及此事。
“那諸位愛卿,可有心儀之人?”
朱祁鎮開口問了一句,期望群臣給些建議。
結果詭異的一幕有出現了,不單單是王巹不想得罪人,其他廷議官員,同樣不愿意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再次全場沉默。
一次也就罷了,接連出現兩次無人應答,這下朱祁鎮真的有些怒意上來了。
今天這場廷議到底什么情況,群臣都變成了啞巴嗎?
“王愛卿,你來給朕推薦一名治水能臣!”
既然無人愿意應答,朱祁鎮干脆把矛頭指向了吏部尚書王直。身為六部之首大冢宰,理應對各官員能力有所了解,他還裝聾作啞就不合適了。
“回稟陛下,臣認為這封治水策既然乃徐檢修所寫,那他自然要比旁人更熟悉,可謂當仁不讓。”
當日徐的越級上疏,讓王直看到了他眼中的欲望跟野心。現在沒有人愿意接下這樁差事,而徐又想博個出頭機會,干脆成人之美,也可一舉兩得。
聽到王直的推薦,朱祁鎮覺得言之有理,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就在他準備欽定徐治水的時候,工部侍郎王佑站了出來奏事道:“啟稟陛下,徐檢修久居翰林院,且官銜較低,恐無法服眾!”
“臣心中有更為合適的人選!”
工部侍郎王佑的言語,讓在場群臣都倍感意外,工部尚書王巹不是才說過還未決定好推薦之人,他這樣跳出來不是相當于打部門老大的臉?
但很快就有人回味過來,王佑可是鐵桿閹黨,王振公開收的義子。他這般舉動肯定不可能是自己的意思,必然是王振的授意,那他們到底想要推薦誰去?
“王卿家,說說看你推選之人。”
“臣認為翰林院沉修撰,乃最合適之人選!”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
明朝“非翰林不入內閣”的潛規則,很多人都知道。但其實明朝還有一條潛規則,那就是“外官不得入中樞”!
終明一朝接近兩百名閣臣,由地方進入到京師權利中樞的可謂是屈指而數,內閣首輔更無一人是由布政使、巡撫、總督等外官擔任。
沉憶辰乃狀元及第,現在更是入了東閣進學,仕途的青云梯都已經搭建好了,只需要熬熬資歷成為閣部大臣,簡直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他一旦出任外官,就算有著京官翰林的底子,不至于全然無希望入內閣。但經歷過這么一番外派,再入權利中樞的難度將會倍增,甚至是從零開始!
所以在明朝流傳著這么一句話:“進士初選美官,則惟循資而可立登要地。一除外職,則雖有才而或終滯下僚。”
意思就是進士選拔成為翰林美官,只要循規蹈矩熬資歷就能登入要害部門。而一旦去了外職,哪怕有才仕途也將停滯不前,終成職位低微的官吏!
而且更重要一點,京官享受的政治資源,更是外官所不能比擬的。就好比于謙問罪,他入仕了這么多年,積累的人脈關系,還不如沉憶辰這個年輕人!
另外長時間不在皇帝面前刷臉,圣卷再怎么隆盛,也會隨著時間冷澹下去。一代新人換舊人,當你好不容易再返回京師,卻發現當紅政治新星已然不是自己,那真就是虧大了!
“沉修撰……不太合適吧。”
朱祁鎮遲疑的說出這句話,他自然明白翰林外派為官意味著什么,就算山東治水形勢比較緊急,私心也不愿意這么做。
某種意義上來說,朱祁鎮性格屬于那種,你只要獲得了他的認可,哪怕是個奸臣,他也會玩命罩著你的皇帝。
就好比王振差點沒把大明弄亡國,朱祁鎮在翻身之后,居然還給他建造“旌忠祠”祭拜,這放在任何一個皇帝身上,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回稟陛下,沉修撰乃三元及第,六元魁首,在天下文人士子中享有極高聲望,可以力排眾議。”
“并且沉修撰以一己之力修《寰宇通志》,精通水利地理,就連徐編修這篇《治水策》,也是經過了沉修撰的審閱跟認可,天下再無第二人更適合擔此重任!”
王佑在大義凜然的說完這番話后,卻悄悄的朝著王振傳遞了一個眼神。
沒錯,他的這番言語,就是王振的謀劃!
當初受降禮的警告失敗之后,王振與內官監掌印太監唐童對話,就想著再給沉憶辰一個教訓。
當時王振就想著在沉憶辰仕途上,造成一些坎坷,讓這小子吃點苦頭才能明白自己的好。
只不過那時候他心中還是有著一絲“愛才”之心,加上不愿意跟成國公所代表的勛戚集團決裂,于是收著手沒打算把事情做絕,只要沉憶辰服軟就好。
結果萬萬沒想到,沉憶辰得寸進尺公然與自己作對,那么就不存在什么手下留情的說法,斬草必除根!
外派為官只是王振的第一步,后續一旦沉憶辰治水失敗,才會真正體驗到什么叫做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聽到王佑的推薦理由,朱祁鎮也覺得有幾分道理。沉憶辰學識、能力俱佳,三元及第的翰林清貴身份,也足以在地方服眾,綜合起來確實比徐更為合適。
就在此時,成國公朱勇出列說道:“啟稟陛下,犬子年紀尚小,入仕未深,恐難當此重任!”
“還望陛下擇其更優人選。”
就算頂著徇私顧親的罵名,成國公朱勇也必須得出面阻止沉憶辰外派。治黃河水患難度天下皆知,就算真的能做到治理黃河,此去也不知哪年才可以回朝。
三年一大比,要是沉憶辰在三年之內沒有治理好黃河之患,新科狀元一出來,誰還顧得上昨日黃花?
而且這是王振謀劃之事,以他小肚雞腸的性格,定然會極力阻礙治水成功。沉憶辰要是這么去了山東治水,朱勇幾乎可以預見會出現怎樣的結局,此事決不可為!
看到成國公朱勇站出來了,王振臉上閃現出一抹厲色,如果今日讓沉憶辰逃過此劫,那么以此子的聰慧跟勛戚集團的幫助,日后再想要抓住機會就難了。
所以他也咬了咬牙豁出去道:“萬歲爺,沉修撰的能力在朝野內外有口皆碑,就連奴婢身居宮中都有所聽聞,成國公這是謙虛了。”
聽到這話,成國公朱勇怒目圓睜,一股久經沙場的氣勢澎湃而出。
王振,你是一定要置我兒于死地嗎?
既然選擇了硬剛,那么到了這一步成國公朱勇就不可能再退縮,就在他準備繼續推辭的時候,朱祁鎮把目光卻看向了一直沉默不語的楊溥。
“楊愛卿,此事你怎么看?”
楊溥是托孤重臣,文官之首,資歷地位朝野中無人能比。
廷議本身就需要聽取各方意見,現在朱祁鎮也陷入了私心跟大義的掙扎中,此時就需要一位老成謀國的重臣來定調了。
“回陛下,老臣認為少司空(工部侍郎)之言可行,沉修撰確實在各方面為不二人選。”
什么?
聽到楊溥這句話,成國公朱勇滿臉的不可思議。
王振的陷害之心,可謂路人皆知。沉憶辰再怎么說,也是走科舉之路上來的文官,你楊溥身為文官之首,卻幫助閹黨為虎作倀?
面對朱勇這震驚神情,楊溥細不可聞的嘆了口氣,他很欣賞沉憶辰的公心大義跟才華,但此時除了惋惜之情外,卻別無選擇!
原因很簡單,勛戚集團的出面站隊沉憶辰,不單單是王振感到忌憚,文官集團更為擔憂。
對于文官集團而言,宦官王振再怎么權勢滔天,也不過是一時瑜亮,終究有衰敗的時候。而沉憶辰所代表的勛戚集團一旦登場,武人治國將天下大亂,征戰不休!
兩害相較取其輕,王振屬于可控的范疇,武人卻不可控。
終明一朝,文官對于武官的防范,都要遠甚于宦官。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決策也不能說是錯誤。王振、劉瑾、魏忠賢等等權閹,權勢巔峰期相加起來,也不過才二十來年,一代文官都熬不死。
但武人要是掌權了,越到王朝末期就越無法控制,最終將各種藩鎮割據,文官徹底淪為附庸。
王振、楊溥的支持,讓朱祁鎮心中都天秤出現了一邊倒的傾斜。
思索了一會兒,朱祁鎮最終把目光放在了沉憶辰身上,朝著他問道:“沉愛卿,你愿意去山東之地,治理黃河水患嗎?”
對于這個問題,朱祁鎮心中其實是有答桉的,估計任何一名前途似錦的翰林新秀,都不愿意外放為官。
如果沉憶辰要是開口拒絕的話,朱祁鎮也不會勉強,畢竟這種事情沒到非他不可的地步,徐同樣可以替代。
而王振聽到這聲詢問,內心可謂是滿滿心驚,自己冒著公然干政的風險進言,再加上內閣首輔楊溥的附議,居然還不足以讓皇帝下定決心。
什么時候開始,沉憶辰在皇帝心中,已經有了如此重的份量?
還好自己選擇今日出手,如若再讓此子成長一些時日,恐成大患!
同時文華殿內群臣,也把目光望了沉憶辰,皇帝算是給了他一個拒絕的機會,此子真是圣卷優握,讓人心生羨慕。
“臣愿往!”
這下不僅僅是成國公朱勇滿臉震驚了,文華殿內上至皇帝,下至文武百官,甚至就連王振,都沒有想到沉憶辰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前往山東治水。
這小子是瘋了嗎,擺明陷害的火坑也去跳,以往的聰慧跟圓滑呢?
“沉愛卿,你考慮清楚了嗎?”
朱祁鎮都有些不可思議,他已經抱著最大的私心,給了沉憶辰一個拒絕的機會,沒想到對方卻選擇了答應。
“回陛下,臣考慮清楚了,愿往!”
當初在鎮江府運河畔,面對流民孩童天真的話語,沉憶辰詢問過自己。
如果自己有一天做到了掌控權利巔峰,不再居于人下,是否就真的圓滿了呢?
當時的沉憶辰說過,要是有一日真能做了大官,定當以天下為己任,不再讓百姓流離失所。uu看書
現在這道選擇題,就擺在了沉憶辰的面前。是繼續為了權勢不管不顧的前行,還是前往山東治水拯救千萬百姓,不再讓他們流離失所,易子而食?
曾經的沉憶辰可能會猶豫,但如今卷入到于謙之事后,讓他想明白了很多東西。
于謙天生是一個英雄嗎?
他在大明存亡之際,選擇以文官掌武事,身披鎧甲站上京師九門力戰,想的是日后升官榮華富貴嗎?
答桉一定是否定的,當時的大明精銳全軍覆沒,京師人心惶惶。更有先宋的前車之鑒,一旦蒙古鐵騎攻破京師,千萬百姓將慘死在屠刀之下!
相反南遷應天府,別的不說保命至少沒問題,照樣能歌舞升平、燈紅酒綠,何必要做這種玩命事情,最后反被朱祁鎮猜忌而冤殺。
除了于謙外,岳武穆、文天祥等人,他們同樣能安穩享樂一生,為何要在國家危難之際挺身而出,承擔天下興亡的重責?
時勢造英雄,而英雄本身就在做著異于常人的事情!
沉憶辰不敢自詡這些英雄,但他同樣有著自己的心中堅持。重活一世與其天天空談什么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不如踏踏實實為天下蒼生做一點實事。
山東之地黃河水患,這個時代任何人去都沒用,哪怕徐也不可能做的比自己更好。如若無法改變天下大勢,至少做到了護得浮世一隅,這就是沉憶辰目前的信念。
雖千萬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