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其他古人說出自己的字,沈憶宸不一定能快速反應過來名叫什么。
但于廷益這三字,沈憶宸可謂銘記于心,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民族英雄于謙!
“下官都察院僉都御史沈向北,見過少司馬!”
沈憶宸向著于謙作揖行禮,語氣中有著一絲旁人不易察覺的激動顫音。
畢竟歷史課本上文字描述示一回事,當本人真正站在自己面前,帶來的沖擊感受,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本官都忘記了,沈修撰如今已經要稱之為沈僉憲了。”
于謙爽朗的回了一句,然后托住沈憶宸手臂繼續說道:“沈僉憲毋需多禮,憑心而論應該是本官感謝你的救命之恩!”
言罷,于謙朝著沈憶宸深深鞠了一躬。
雖然廷議上朱祁鎮免了于謙的死罪,但擅離職守依然要追責,所以昨日才正式結案從都察院大獄出來。
出獄之后,于謙從旁人口中得知了整件事情的經過,他萬萬沒有想到,一名素不相識的翰林院修撰,會為了自己去得罪權閹王振,以至于被報復外派山東治水。
外放為官的落差艱辛,于謙可以說深有體會,更別論沈憶宸這種前途似錦的翰林清貴了。用云霄谷底一詞來形容,都毫不夸張。
這份恩情于謙自感無以為報,聽聞沈憶宸赴任的消息后,他就快馬加鞭的追了上來,只求能贈別一程!
“少司馬之禮,下官愧不敢當,此非本人之恩,乃河南山西兩地萬民之望!”
沈憶宸沒有攬功,如果不是于謙用十五年的付出換來了兩卷“萬民書”,哪怕自己舌綻蓮花,也無法改變皇帝跟百官的想法。
這是他自己救了自己,是兩地萬民救了于謙。
“沈僉憲高義,那本官就不再作婦人態。既僥幸茍活于世,當以此殘生報黎民百姓!”
這就是于謙的灑脫大義跟正氣凜然,就算遭遇過牢獄之災,十五年的功勞苦勞被廟堂之上的天子群臣忽視,他此刻也沒有任何的氣餒跟頹廢。
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則為容悅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為悅者也。
于謙一生,
所求的從來都是家國安定、萬民安康,而不是悅君媚上。
百姓認可,足矣!
“少司馬所言甚是,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
沈憶宸也是豪情萬丈的回應了一句,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大丈夫在世上能有多少時日,怎能小步慢行,畏縮不前?
無論是于謙,還是沈憶宸,在肩負蒼生萬民的道路上,都將砥礪前行!
“說得好,沈僉憲,望來日再會!”
于謙此刻心潮澎湃,他沒有想到這個世界上,一個年僅十八的少年郎,有如此胸懷氣度,甚至有種引以為知己的感覺!
“少司馬,來日定然再會。”
沈憶宸朝于謙拱手告辭,然后轉身向著在場眾人也行了一禮,就再次坐上了馬車。
伴隨著晨曦的光芒,沈憶宸的馬車消失在道路盡頭,而在場的京師文人士子們,卻久久不愿離去。
“沈僉憲最后與少司馬的對話,真是盡顯曠達不羈,誰能想到這是玉堂官外放的場景?”
“畢生所學當經世致用,可能這就是狀元公在以行踐言吧。”
“曾幾何時,鄙人還懷疑過沈僉憲是否自愿去山東治水,今日所見再無疑問,此乃真正心懷家國天下的文人!”
“見自己明歸途、見天地知敬畏、見眾生懂憐憫,吾等境界還是差了沈僉憲太遠太遠!”
京師文人士子的感慨,沈憶宸自然是不知道,他此刻正在馬車中與幕僚卞和,商議著到底是走哪條道路前往山東。
“東主,前往山東有三條道路,一是經河北走陸路,二是過通州走運河水路,三是轉天津衛走海路。”
“那各有何利弊?”
沈憶宸從未實地走過這些道路,只能尋求卞和的意見。
“走陸路比較顛簸,用時居中,走海路最為平順,不過繞路耗時較長。而走運河水路可以順流而下,理論上是最好的方式,但此時漕運秋糧北上,可能會遇到擁堵。”
“走運河水路。”
沒有過多猶豫,沈憶宸就決定到通州碼頭走水路,這也是他曾經赴京趕考下船的地點。
不過沈憶宸選擇走水路,可不是為了去懷舊的,而是山東黃河決堤的地點在陽谷縣張秋鎮,也就是后世聊城所管轄的區域。
此處決堤點距離運河可謂近在咫尺,一旦放任不管或者治水失敗,等下次更大的洪峰到來,黃河之水將直灌京杭大運河,徹底斷了南北的漕運輸送。
這就是為什么,歷朝歷代對黃河水患如此重視的原因,它影響到可不僅僅是山東一隅之地,而是整個王朝興衰!
“是,東主。”
決定了走哪條路線之后,卞和立馬招呼著蒼火頭率領幾個人,提前趕往通州租賃船只,以節省行程中浪費的時間。
現在沈憶宸算是明白了,為何世家大族喜歡招募一群幕僚門人。除了集思廣益之外,很多事情不用自己再去操心,確實輕松愜意了許多。
伴隨著馬車的搖晃,幾個時辰后終于來到了通州碼頭地界。如果說去年沈憶宸看到的場景,還能用喧囂二字來形容的話,那么現在的通州,就只剩下混亂跟擁擠了。
運輸秋糧的漕運船只一眼望不到盡頭,無數碼頭苦力跟漕運軍戶們,正在爭分奪秒的搬運著漕船上的物品。生怕沒有及時歸倉入檔被驗收官判為遲到,那等待的將是巨額罰款乃至流放。
“真是十里長廊啊。”
見到此景,沈憶宸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漕運高峰期遠比自己想象的還要盛況。
“也是一腔血淚。”
卞和淡淡回了一句,與沈憶宸震撼感觸不同,他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副場景。
漕運不同于賺錢的商業運輸貿易,它是官方強制指派的運輸任務,甚至由此誕生了專門的漕運總兵官,管轄十二萬的衛所軍戶,來確保漕運的通暢。
但問題是漕運軍并不僅僅只負責運輸安全,大明朝廷為了省事跟甩鍋,只在終端倉庫進行驗收。運輸途中出現一切的問題,都將由軍戶自行承擔,并且還嚴格規定時限。
單單全權負責,就已經稱得上是重壓了,結果整條運河上還有各種關卡吃拿卡要。什么過關錢、漂沒錢、車馬錢、入庫費等等數不勝數。
更為離譜的是,就連作為消耗品的漕運船只,工部都不想建造跟維修,而是讓衛所自己去造船解決問題。
至于造船的錢嘛,大明朝廷規定舊船抵三成,軍戶自己出三成,剩下的四成由工部撥付。
也就是說朝廷僅出四成錢,不但得到了一條新船,造船的活還不用做,這做買賣的手段簡直絕了。
后世什么996血汗工廠,與大明朝廷相比較,那真是小巫見大巫。
各種攤派跟虧空,壓的漕運軍戶可謂喘不過氣來,只能變賣軍械跟家產度日。甚至到了明朝中后期的弘治年間,很多軍戶已經發展到了鬻子或妻女賣身貼補家用的地步。
這也就是為什么,明朝中后期江南地區倭寇橫行的緣故,衛所制度下軍戶活的連牛馬都不如,還能指望他們奮勇殺敵?
卞和這些年不斷入幕高官,見識過漕運軍戶的慘狀,所以這一幕盛況在他眼中就是血淚史!
就在此時,之前租船的蒼火頭幾人靠了過來,朝著沈憶宸稟告道:“沈公子,小的已經租到了一艘沙船,可以立即登船了。”
“好,前面帶路吧。”
沙船并不是運輸沙子的船舶,全稱為“防沙平底船”,具有方頭、方梢、平底、淺吃水的特點。行駛在內河上面平穩舒適,還不用擔心擱淺。
蒼火頭租下的這艘沙船并不算大,上下兩層十幾個房間,大概一兩千石的樣子,換做后世的計量單位就是排水量百來噸。
不過相比較沈憶宸進京趕考,那艘就連腰都直不起來的雀船而言,這已經稱得上是“豪華游輪”級別了,自然不會挑剔太多。
眾人登上船后,船老大并未指揮著船工們起錨,因為運河實在太過于擁堵了,哪怕是南下的空船也排起了很長的隊伍,一些漕運船只正在裝著貨物。
這些貨物并不是朝廷規定的運輸,而是漕運軍戶接的私活。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究其根本還是在于朝廷剝削太嚴重了,軍戶們不利用漕運“走私”,立馬就得家破人亡。
“沈公子,要不要掛出官船的旗號讓前方漕船避讓?”
看著無法立刻啟程,蒼火頭于是向沈憶宸詢問了一句。
這次前往山東赴任,沈憶宸并未打出官銜旗號,原因就在于僉都御史一職太過于顯眼了。
要知道都察院地位特殊,有監察百官之權。所以這就導致了哪怕七品的監察御史赴任,途徑地方上至知府、下至縣令,得知消息后都會主動相迎,生怕怠慢了日后被穿小鞋。
正四品的僉都御史就更不用說了,實打實的京官緋袍大員,沈憶宸要是亮明身份打著官銜旗號的話,不敢想象這一路上要吃多少頓接風宴。
這幾百公里的路程,恐怕明年都不一定能走到山東。
為了避免麻煩,沈憶宸僅身穿便服自己租船赴任,不打出任何表明身份的官方旗號。
當然現在已經登船了,人情世故的麻煩相對要少許多,但沈憶宸依舊不想破壞規則,并且之前卞和的“血淚”二字,也是讓他感觸頗深,不想打擾軍戶們的求生手段。
不過沈憶宸不愿意打擾,并不意味著其他人能體恤軍戶的生存困苦。大概等候了小半個時辰的樣子,后面就出現了一艘官船,船頭站著幾名吏員,正在大聲呵斥前方船只讓行。
由于對方船只較大,沈憶宸船上的船老大,趕緊招呼著船工們往河堤緊靠,以免發生碰撞。
與此同時,前方那些搬運貨物的漕船,看到后面的大型官船,也只得停下動作撤掉板,先行避讓官船通過再說。
甚至還不單單如此,就連對向送糧的漕運船只,看到這艘官船過來,都選擇了靠邊避讓,整個運河中央硬生生空出一條航道來。
本來艙房休息的沈憶宸,在聽到外面傳來的呵斥,以及移動船只帶來的晃動后,忍不住心中好奇來到了甲板上。他倒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讓對向的漕運船都避讓,真是好大的架子。
要知道明朝為了保證漕運暢通,有過明文規定“運舟過盡,次則貢舟,官舟次之,民舟又次之。”
也就是說在這條運河上,漕運船只的優先級是最高的,其次是運輸貢品的船只,再次是官船,民船是排在最后的。
當然就如同明朝其他條例一樣,實際執行過程中往往大打折扣。
事實上在運河中,為皇帝運送時鮮貢品的貢鮮船,優先級是最高的,一路上暢行無阻,其他船只都要避讓。
這里面除了貢品因素加成外,還有就是貢鮮船隊上會有一名負責太監,誰也得罪不起。
另外官船在大多數情況下,優先級也高于漕船。想想看漕運軍戶就這不如牛馬的社會地位,有膽子去招惹官員嗎,還不如老老實實避讓。
這也就是為什么,沈憶宸沒有打出官船旗號插隊的原因,他不想利用自己的權勢,做那個肆無忌憚的規則破壞者。
后方的官船由遠及近慢慢駛來,沈憶宸這才看清楚,對方居然是一艘江山船,樓閣上面還依稀能看看鶯鶯燕燕的倩影!
江山船原本是航行于江浙一帶的妓船,不過慢慢擴散開來,時人干脆把河道上航行的妓船,統稱為江山船。
以妓船為官船,還明目張膽的逼迫漕船讓道,這等囂張跋扈也是讓沈憶宸開了眼界。
要知道在朝廷中樞再怎么爾虞我詐,更多還是權勢上面的斗爭,高層官員也不屑于做些過于張揚的事情,來滿足自己權勢的虛榮心。
通州才離開京師多遠,就這般山高皇帝遠目無王法了嗎?
“船家,開動船只到河道中央,無需避讓這艘官船。”
沈憶宸等了個把小時,uu看書是為了漕運軍戶的生計等待,而不是給官員玩樂讓道的。
既然現在裝貨的漕船都已經讓出了航道,那沈憶宸也沒必要再繼續等待,可以啟程了。
“老爺,千萬不能意氣用事,可別惹禍上身了。”
船老大能看出來沈憶宸身份不凡,卻不知道他背景具體如何,只能大概猜測是個官宦子弟。
年輕氣盛可以理解,但很多事情要量力而為,這艘官船如此張揚,背后定當有滔天權勢。
“無妨,有事我來承擔。”
沈憶宸淡淡回了一句,目光放在了遠處的官船上面。
船老大還想要繼續勸誡,他畢竟不知道沈憶宸底子,要權勢地位不夠,麻煩的還是自己。
但是蒼火頭等人可是令行禁止,聽到沈憶宸這句話后,十來個人直接強行接管了沙船的控制權,啟程駛向航道中央,不偏不倚正好擋住了后面這艘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