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年二月二十九日,這天是成國公府跟鎮遠侯府商定的大婚日子,同樣也是乙丑科會試的放榜之日。
天色還未放光,成國公府的傭人們就已經忙碌了起來,為迎接各路親朋好友、達官貴人做著準備。按照目前成國公朱勇的權勢跟地位,這場婚宴恐怕半個京師的勛戚跟高官都會到場給個祝賀。
公府大堂已經掛滿了喜慶的紅綢緞,正面的墻壁上也張貼了個大大的囍字,兩旁點燃了龍鳳呈祥的紅燭。
朱佶此刻并沒有在公府內,他已經帶著成國公府宗親那群狐朋狗友,跑到鎮遠侯府接親去了。而沈憶宸卻與朱儀一同站在公府的門前,充當著貴客迎賓。
這種身份跟定位,讓沈憶宸感到萬分的不自然。
奈何這個要求是成國公朱勇親自下令,畢竟他堂堂大明公爵,總不可能在外人面前展露出父子、兄弟不和的景象。沈憶宸要是兄弟大婚都不露面,流傳出去豈不是讓人給笑話?
另外沈憶宸考慮到人生大事就這么一次,他也不想把場面給搞得太難看,只得答應下來勉為其難的做做樣子。
“怎么,不太習慣?”
看見沈憶宸這心不在焉的樣子,身旁的朱儀淡淡問了一句。
相比較去年巡邊之前的朱儀,此時的他膚色黝黑了許多,也變得滄桑剛毅了許多。如果不是站在成國公府的門前,恐怕見到他的第一眼,沒人會料想到這是位國公嫡長子。
“還好,沒什么。”
沈憶宸語氣平靜回答,沒有流露出明顯的個人情緒。
經歷過幾次與朱儀的接觸,他很清楚這個“大哥”的段位,比朱佶這種二世祖不知道強哪里去了。跟他打交道要提起精神來,最好別被輕易的套出任何話語。
“這次從陜西返回參加二弟的婚宴,行走匆忙也沒準備什么,就給你帶了一套文房四寶作為禮物,不知可否中意。”
朱儀所說的文房四寶,就是昨天沈憶宸在書桌上看到的那個禮盒。
“謝過大公子,很滿意。”
沈憶宸拱手稱謝,從大西北千里迢迢趕回京師,還不忘給自己備下一份禮品,確實這份心意讓人動容。
“你我之間,毋需如此客氣的。”
本來沈憶宸內心里面還是有些感激的,一聽到朱儀這般拉進關系的話語,他就只能笑笑了。
可能是感受到了沈憶宸內心里面的防備,朱儀也沒有繼續往這件事情上說下去,場面又恢復到之前的那種安靜。
不過讓朱儀沒有想到的是,這次沈憶宸卻主動開口詢問道:“大公子,不知你這次西北巡邊,感受如何?”
突然聽到這句話,朱儀臉上表情有些詫異,要知道大明絕大多數的文人士子,對于邊疆的這些武事都不太感興趣。甚至有些古板迂腐的老夫子,認為邊疆蠻族的威脅,僅僅是未通教化而已。
只要能讓他們習得孔孟之道,自然就能輕松永保邊疆太平,這才是治根的法子。
別說文人了,就連許多勛戚武將子弟,都已經沉溺在京師的紙醉金迷中,不愿意再領軍去關注什么邊疆苦寒之地。
“我這次跟隨著靖遠伯巡視諸邊,所到之處無論百姓還是軍戶,盡皆寒苦。”
“北方也先的瓦刺部,如今統一了蒙古諸部兵強馬壯,兵鋒正不斷往著東部侵擾。如果再不加以限制的話,兀良哈三衛恐有被吞并之可能,到時瓦刺部無論人口還是地盤,都將再次提升一個層級,終成大明之患!”
說罷,朱儀重重的嘆了口氣,很明顯邊疆的局勢不容樂觀。
沈憶宸想要得知的,其實就是關于瓦刺部的消息。目前自己的出現并沒有影響到北方蒙古局勢的變化,也先部依然把目標打到了兀良哈三衛的身上。
一旦兀良哈三衛被吞并,就意味著整個蒙古部落再度完成了大一統。到時候大明所面對的,就不再是一個個分裂的蒙古部落,而是一個整體的“蒙古帝國”!
“如此局勢,你們上疏給天子了嗎?”
“當然,邊將早已上疏多次,但并無多大效果,只是讓多加防范。”
聽到這話,輪到沈憶宸嘆了口氣,人類從歷史中獲得的唯一教訓,就是從不吸取任何教訓。
明英宗還是沒有把也先的瓦刺部給放在眼中,以為是征討過的兀良哈三衛這種弱雞呢?
“永康侯攜家眷前來慶賀!”
一聲門房的通傳,打斷了沈憶宸想要繼續詢問的想法,他只得與朱儀一起,恭迎起來上門參加喜宴的賓客。
“陽武侯攜家眷前來慶賀!”
“兵部左侍郎前來慶賀!”
“戶部尚書前來慶賀!”
隨著時間的推移,來到成國公府上道喜的賓客數量,也開始陡然增多起來。
沈憶宸再也沒有什么閑聊跟休息時間,只能不斷的朝著到訪客人招呼行禮,一張臉都快要假笑的麻木了。
“會昌伯攜家眷前來慶賀!”
又是一聲通傳,這次沈憶宸可謂在人群之中看到了一個“熟人”,他就是會昌伯之子孫紹宗。
說實話,能在今日喜宴上見到孫紹宗出現,沈憶宸并不意外。因為這種勛戚高官之間的聯姻喜宴,說穿了對于其他人而言,也是一場大型的交際場所。
把自己的兒子晚輩帶過來見見世面,說不定還能認識兩個權貴人脈,日后在官場上也能說得上話。
“恭喜貴府操辦喜事,朱大公子巡邊歸來,更顯成國公之風范了。”
會昌伯人際交往這塊還是可以的,上來就很熱情的與朱儀打起招呼,并且言語往著朱勇身上靠,這對于要襲爵的嫡長子而言自然很受用。
“會昌伯客氣了,晚輩還差了許多。家父已在府內恭候大駕多時,還望今日會昌伯定要盡興而歸。”
“那是自然!”
會昌伯孫忠點了點頭,然后把目光看向了沈憶宸,同樣自來熟的說道:“憶宸,你跟犬子有著同年之誼,不知今日放榜可否連傳喜訊,創下一段共同提名的佳話。”
“孫公子才華橫溢,在下遠不如矣,今日會昌伯定然可以聽到捷報頻傳。”
沈憶宸皮笑肉不笑的回了句客套話。
“外界傳言解元郎謙虛恭謹,今日一見果然低調。”
“會昌伯過贊,請。”
“好。”
會昌伯孫忠客套了幾句后就走入府內,孫紹宗不緊不慢跟在了最后面。
不過他在經過沈憶宸身旁的時候,特意放慢了下自己的腳步,低聲說道:“這次會試你別想如同鄉試那般得意了,我贏定你了!”
聽到這話,沈憶宸嘴角露出玩味笑容,也沒了剛才會昌伯面前那種低調謙虛態度。
“就你,也配?”
“不信走著瞧,等下有你落榜哭的時候。”
孫紹宗惡狠狠的回了一句,他就知道沈憶宸這小子的謙虛是裝出來的,這才是真面目!
“好啊,看看誰哭。”
唇槍舌戰了幾句,孫紹宗也進入府中,朱儀并沒有聽清楚他們兩個到底說了些什么。
不過對于孫紹宗這個人,他還算是比較了解的,于是開口道:“孫紹宗性格張揚跋扈,又有當今皇太后做靠山,更是眼高于頂目中無人。”
“如無必要最好是不要與他產生糾紛,寧得罪君子,不得罪這種小人。可能造成的威脅不是很大,卻會始終纏著你不放。”
“我知道。”
沈憶宸點了點頭,其實朱儀說這番話已經晚了,雙方早就已經沒有什么和解的可能性。
不過得罪也就得罪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孫紹宗這種人越來越難影響到沈憶宸分毫。
“吏部尚書攜家眷前來慶賀!”
這身通傳的放在今日婚宴中,就顯得有些與眾不同了。
因為大多數攜帶家眷赴宴的,都是以勛戚或者朱勇五軍都督府的部下為主,朝中大臣們要么獨自前來,要么身份特殊避嫌托人送賀貼過來。
比如禮部眾官員,礙于會試剛結束,婚宴的主角又是新科考子,通通沒有赴宴選擇了避嫌。
不過當沈憶宸看到是誰后,就流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因為吏部尚書王直攜帶的家眷,也稱得上是一位“老熟人”了,他就是賀平彥。
賀平彥身為王直外甥這層身份,之前一直都是刻意遮掩的,除了少部分高層或者親近之人,大多數京師士子跟圈子里面官二代,都不知道他背后靠山是誰。
現在隨著共興社已成氣候,再加上會試結束賀平彥很快就要步入仕途,那么他王直外甥的身份,就沒有必要再低調遮掩下去了。
相反,最近這段時間賀平彥異常高調,不斷跟隨著王直面見官場中人,就是為了日后在仕途中打下人脈的基礎。
今日這種勛戚重臣的聚會,賀平彥自然不可能錯過。
相比較孫紹宗的張狂,賀平彥表現就要平和低調許多,與沈憶宸對話也始終保持著禮數。
但是不經意間對撞在一起的眼神,還是能感受到那股不服輸的傲氣,以及某種無法言喻的陰冷。
讓沈憶宸對待賀平彥,不敢如同對待孫紹宗那般放松警惕,這小子絕對不是什么善茬,日后肯定得多加防范。
“英國公之子前來慶賀!”
“定國公攜家眷前來慶賀!”
“泰寧侯攜家眷前來慶賀!”
就在沈憶宸接待賓客都快麻木的時候,泰寧侯這三個字的出現,讓他多了一絲別樣的期待。
“陳伯父,父親大人恭候已久,說今日定要與你不醉不歸。”
相較于他人,朱勇跟陳瀛是至交好友,雙方子侄后輩什么的也很熟悉,于是朱儀用上了伯父的稱呼,言語間也十分親熱。
沈憶宸同樣拱手向泰寧侯行禮,只是他的目光,很快就放在了陳青桐的身上。
今日陳青桐身穿一件紅色交領襖,搭配著月白色的馬面裙,相較于以往少了幾分少女的稚氣,多了幾分女人的絕美。
同樣的,陳青桐的所有心思,也放在了沈憶宸的身上。她期待與心上人見面已經許久了,如今終于得以相見,如何愿意把眼神給挪開?
泰寧侯陳瀛與朱儀客套了幾句后,就準備招呼著女兒陳青桐一同入府,卻發現這丫頭已經旁若無人,眼神里面就只剩下沈憶宸了。
見到這一幕,泰寧侯頗為無奈的搖了搖頭,清咳一聲提醒了下陳青桐注意場合。然后就走到了沈憶宸面前,低聲道:“還記得那日祭祀大典我說的話吧?”
“晚輩始終牢記。”
“那今日放榜就最好別讓我失望,明白嗎?”
“是,晚輩定不負所托。”
年初祭祀祈谷壇,泰寧侯陳瀛說過要沈憶宸好好努力,不要讓他,更不要讓青桐失望。
今天的放榜之日,算是到了檢驗承諾的時候了。
“嗯。”
泰寧侯陳瀛點了點頭,沒有再繼續多言,拽著陳青桐就往公府內走去。
“爹爹,你剛剛跟憶宸哥哥說了些什么?”
“我說這小子目光不正,警告要打斷他的腿!”
“爹爹!”
陳青桐嬌嗔一聲簡直哭笑不得,她萬萬沒想到自己父親也會開這種玩笑。
臨近中午時分,從遠處傳來了一陣吹吹打打的奏樂聲響,朱儀身穿喜服騎在高頭大馬上,率領著迎親的隊伍返回公府。
新娘迎進門,接下來就是拜堂成親等傳統儀式。沈憶宸站了一上午早已腰酸背痛,對于觀禮就沒什么興趣了,于是悄悄跑到了后廚,整了兩口吃的填飽肚子。
拜堂結束喜宴正式開始,能參加成國公府婚宴的勛戚大臣,自然不可能是為了過來填飽肚子的。眾人只是需要這個場合來聯絡一下感情,順帶交換一下情報,而此時話題度的絕對中心,毫無疑問就是乙丑科的會試放榜。
“估摸著快到放榜時間了吧,不知道今日參與宴會的眾多年輕人中,有幾人能被取中為進士。”
“會昌伯之子肯定毫無懸念,沈憶宸乃順天鄉試解元,取中也不意外,其他就不好說了。”
“朱佶呢,據說他早已放出豪言,今日會雙喜臨門。”
“朱佶學問不顯,但是他身為成國公之子,又娶了鎮遠侯的女兒,敢放出這等豪言,肯定是背后有所準備。”
“所言甚是,在下認同。”
會試的放榜流程跟鄉試有著些許不同,那就是幾乎沒有考生會擠在貢院門口等待張貼榜單跟唱名,而是選擇在同鄉會館里面等待。
原因就在于會試放榜之前,外頭早已有人收買了院內書辦的報錄人,提前得知了榜上有名的舉子,搶先一步吹吹唱唱找中試的舉子討喜錢去了。
甚至還會出現幾隊不同人馬,為了爭奪報喜的賞錢,在大街上快馬加鞭疾馳的場景。
所以考生們只需要坐等消息就行,比自己在貢院門口等著發榜還要快。
“鐺鐺鐺”的鑼鼓聲音由遠及近,還能聽到報錄人扯著嗓子高喊:“會試捷報,恭賀順天府宛平縣老爺田之新,高中乙丑科會試第二百八十六名,金鑾殿上面圣!”
“會試恩科開始放榜了,快,叫人去門口候著!”
聽見外面傳來的報喜聲音,林氏也顧不上與其他貴婦的閑聊,立馬呼喚著下人去到公府門口候著,這樣能第一時間得知自己兒子被取中的消息。
不單單林氏如此激動,諸如會昌伯孫忠、吏部尚書王直等人,也開始招呼著隨從,到成國公府門前站著打探消息。
他們今日過來的目的,除了讓子侄多結識一下官場人脈,還有就是期望子侄能當著勛戚重臣的面中試,這對于日后名氣的提升,可謂有著莫大的好處。
成國公朱勇那桌上,看著赴宴的賓客們,都被外面會試放榜的捷報給吸引了。
定國公徐顯忠開口道:“成國公,聽說今年你府上兩子都參加了乙丑科會試,今日該不會三喜臨門吧。”
“婚宴都選在這一天,成國公定然是做好了三喜臨門的準備,真是令本侯好生羨慕。”
永康侯徐安附和了一句,言語中恭維是真的,羨慕也是真的。
本身成國公就如日中天,兩個兒子還如此爭氣,想不羨慕都難。
“湊巧罷了,湊巧,哈哈。”
朱勇本來因為喜事今天喝的就有點多,結果聽到這番恭維想著萬一朱佶跟沈憶宸都高中了,三喜臨門是何等的榮光?
這下著實有些控制不住內心的喜悅,豪放笑聲讓臨近幾桌都給聽到了。
府外街道上報喜的聲音不絕于耳,很快就推進到了前一百名的貢士。與此同時,一名小廝從府外跑了進來,他的身后還跟著一名報錄人。
見到有報錄人被領進府了,很明顯是參加喜宴之人中,有人高中進士了。
只見朱佶此時當仁不讓的站起身來,滿臉激動的注視著這名報錄人,想著恐怕是自己中貢士的喜訊要來了。
今日既要是自己的洞房花燭夜,也得是金榜題名時,兩者缺一不可!
“會試捷報,恭賀保定府高陽縣老爺周文,高中乙丑科會試第八十九名,金鑾殿上面圣!”
只是當這個名字報出來,朱佶傻了眼般的呆立在原地,這他娘的周文到底是誰,害老子白高興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