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憶宸并不知道殿試閱卷期間發生的事情,而且這種涉及到高層的派系斗爭,稍微有點政治智商的讀卷官,都不會大嘴巴到處宣揚。
所以他此刻無比震驚,王振這番舉動到底是何用意,難道真的僅僅是看好欣賞自己?
但問題是王振的這番“厚愛”,一般人可擔不起。更別說自己如今身為狀元及第,乃文官后輩之首,就算沒有加入胡濙的文官利益集團,怎么也跟宦官搭不上邊啊。
今日這場三元及第宴席,退朝的文武百官都在現場,眾目睽睽之下傳旨太監這番表態,放在他們心中該會如何遐想?www.kanδhu五.lá
“狀元公,毋需大喜過望,日后青云之路還長著呢。”
傳旨太監看著沈憶宸這副愣住的模樣,親昵的拍了拍他肩膀,仿佛安撫后輩一般。
這下沈憶宸更是無言以對了,臉上露出一種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回道:“晚生多謝王公公厚愛,公公還請上席!”
不管是什么原因,此等局勢之下,沈憶宸都不可能公開駁了王振的情,那相當于給自己找了條死路。
另外很明顯這位傳旨太監也是王振的人,代表著王振的臉面,必須得招呼周到坐在上席。
只是這一幕放在文武百官眼中,那就顯得意味深長了……
“新科狀元居然跟王公公關系密切,這背后到底發生了什么?”
一名官員滿臉詫異,如今文官集團跟宦官集團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大司氏事件后更是勢同水火,
沈憶宸在三元及第之前,就已經有了京師文人士子領袖之實,怎么可能會跟宦官曖昧不清?
此等情景要是傳出去,恐得在文壇中掀起一片驚濤駭浪。
“沈憶宸當初可是不畏強權,領銜叩闕鳴冤的,怎么可能得到王振的器重,邏輯上說不通啊。”
旁邊一名官員也感到不可思議,按理說沈憶宸都算是公開站在王振對立面的人,莫非還能相逢一笑泯恩仇?
“有何不通的,你得看看叩闕最終的結果是什么。以閹賊睚眥必報的性格,沈憶宸率眾鳴冤卻毫發無損,這正常嗎?”
“確實不太正常,并且還因禍得福,獲得了一座御賜解元坊。回頭再看大司氏事件,也許是王振在保他!”
此話一出,許多官員仿佛發現了事件真相一般,臉上流露出來驚愕表情。
甚至再多聯想一下,那更是細思極恐!
如果把這一切當做一場局來看,沈憶宸利用大司氏事件在文人士子群體中,獲得了驚人的聲望。
這些聲望助力了他的科舉之路,殿試閱卷過程中翰林院學官力挺,也與當初國子監主持大局不無關系,他們認可沈憶宸的學識跟文人氣節。
最終沈憶宸三元及第、大魁天下,站在了年輕士子的頂峰!
如今當真相浮出水面,沈憶宸隱藏身份是閹黨中人,那么叩闕之后王振一系列不同尋常的表現,就都能解釋得通了。
難怪傳旨太監會說王振對沈憶宸表現非常滿意,你他娘的一個文人內鬼,步步為營坐上了魁首老大的位置,能不滿意嗎?
當然,這群低品階官員心中憤慨歸憤慨,卻無人敢公開表達出來。
一是得罪不起王振,二是得罪不起成國公,只得隱忍在心。
沈憶宸看著許多官員臉色變了,大概也能猜測到對方心中所想。
不過就算明白,他也無力做什么,更不可能蠢到公開解釋,自己投靠王振其實沒談妥吧?
只能說這就是宦官集團跟文官集團最大的區別,同為biao子,文官集團好歹要塊牌坊。
不對,是要講究“風骨”!
胡濙拉攏失敗,他就不可能再繼續示好,更不會玩生米做成熟飯這招。
王振雖然是文人出身,但畢竟思維方式已經改變了,他就沒什么顧慮跟底線。
既然沈憶宸不答應招攬,那干脆就在文武百官面前宣布出來,利用陽謀大勢逼迫這小子屈服。
怎么說王振也中過舉,士大夫精神中“漢賊不兩立”這套,他也清楚。
沈憶宸打上了閹黨烙印,必然無法被文官集團給接納,未來不想在朝堂中成為孤家寡人,就得乖乖來找自己投靠。
過程不重要,只要最終結果沈憶宸是自己的人就行!
“王振真是好手段。”
楊溥把這一幕看在眼中,冷冷朝著身旁曹鼐說了一句。
曹鼐畢竟是自己選定的接班人,雖然現在城府不深,資歷尚淺,但終歸得扛起文官這面大旗。
所以只要有機會,楊溥都會傾囊相授,期盼曹鼐日后能率領內閣群臣,對抗王振宦官專權。
“確實,不過沈憶宸本身也與王振不清不楚,否則當初就不會拒絕胡濙的示好。”
曹鼐與楊溥的看法略有不同,沈憶宸目前就認定為閹黨中人,肯定是有些過了。
但他也絕不無辜!
拒絕文官集團中的拉攏,始終保持跟閹黨的聯絡,典型的首尾兩端騎墻派,此人不可輕信。
聽著曹鼐的話語,楊溥并沒有反駁。
他看著沈憶宸招待傳旨太監的賠笑身影,別有深意的回了句:“此子心深似海,高堪比天。要么大奸似忠,要么大忠似奸,就看他走哪條路了。”
三元及第宴席在一片杯盤狼藉中曲終人散,成國公朱勇本來心情愉悅,打算與眾同僚來個一醉方休。但是中途傳旨太監的言語,讓他有些慎重起來,沈憶宸目前與閹黨搭上關系,并不是一條好出路。
所以在宴席過后,朱勇并未返回內院,而是叫住了沈憶宸打算一探究竟。
“沈憶宸,你與王振之間,是不是發生過什么?”
朱勇心平氣和的問了一句,如今他已經逐漸認可的沈憶宸,除了父子這層關系之外,也包含了能力上的承認。
要是換做之前,貿然得知沈憶宸居然投靠了“閹黨”,恐怕成國公朱勇直接就劈頭蓋臉的訓斥過來了。
“會試過后,王振以指揮僉事王山的名義,送來了一張請帖,打算用狀元頭銜招攬我。”
朱勇能心平氣和的詢問,沈憶宸自然也不會與之硬頂,他如實道出了事情起因。
“你沒答應?”
不比那些胡亂猜測到文官群體,通過這段時間在同一個屋檐下的相處,朱勇明白沈憶宸行事穩重,必然會權衡投靠王振的利弊。
“沒有。”
“我知道了。”
成國公朱勇點了點頭,官海沉浮幾十年,很多東西不需要細說,就能明白背后緣由。
“那晚輩就先告辭了。”
沈憶宸拱了拱手,準備返回西廂別院。
“慢著!”
“公爺還有何事吩咐?”
“成國公府的牌匾還沒倒,日后如若遇到這種事情,不管對方是何身份,都可以與我來訴說,明白嗎?”
說這話的時候,成國公朱勇身上氣勢威嚴無比。
“一榮俱榮”不僅僅是對后輩而言,對于朱勇他自己同樣也是如此!
只要自己還是大明國公,就擁有為子女遮風擋雨的能力,哪怕對方是權傾朝野的王振也不例外。
成國公一族,不弱于人!
聽到從朱勇嘴中說出這樣的話語,沈憶宸看著對方,內心情緒五味雜陳。
這到底是成國公朱勇,出于自己目前價值所說的話語,還是出于父親身份,給予兒子的保護,沈憶宸無法確定。
但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現在成國公朱勇給自己的感覺變了,好像不再那么冷血無情了。
“是,公爺。”
沈憶宸點頭稱是,然后轉身離開。
回到別院書房,沈憶宸陷入了沉思。他已經意識到王振這番舉動用意,是打算強行把自己架上同一條船。
偏偏以目前王振的權勢,此舉堪稱陽謀大勢,沈憶宸壓根無法辯解,哪怕告訴成國公朱勇也無濟于事。
畢竟說穿了王振什么壞事也沒做,甚至還器重自己送了條金花帶,就因這個讓成國公去翻臉拼命嗎?
別逗了,官場這么沖動,早就墳頭草三丈高了。
靠,真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沈憶宸暗暗吐槽了一句,甚至不由懷念起文官集團的“牌坊”,哪怕是表面功夫,有也比沒有要強啊。
事已至此,沈憶宸明白多想無益,實在不行自己就學萬歷年間的張居正,與內監馮保達成政治聯盟,先掌控權利巔峰再說。
至于外界如何評價,那就讓他們去說吧,世事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于心!
正統十年三月十九日,也就是金殿傳臚的第二日,沈憶宸坐上馬車前往禮部,參加科舉四宴中文宴的最后一場——“恩榮宴”。
恩榮宴即為瓊林宴,最早始于唐朝,那時候被稱之為“聞喜宴”。
后宋太宗把設宴地點改在了瓊林苑,故又稱“瓊林宴“。
到了元代,又把賜宴地點改成了翰林國史院,不過名稱倒是沒變。
明清兩代,自宣德八年起,賜宴地點就固定在了禮部,并且名稱也更改為“進士恩榮宴”,以示皇恩浩蕩。
昨夜沈憶宸睡的挺好,這可能也跟想明白如何處理與王振關系有關。
馬車一路疾馳行駛到禮部衙門,此時門口站著的新科進士并不多。看來如今沒有了科舉壓力,恩榮宴屬于純粹的慶功宴,這些新科進士們也懶散了啊。
不過也好,至少在這最后一場科舉宴會上,沈憶宸沒有吊車尾了。
但是這一次沈憶宸出現,氣氛明顯與以往有些不同。
要知道之前任何新科進士集體活動,沈憶宸身為魁首現身,都免不了一番招呼行禮。而今日這群人態度冷淡了不少,拱手客套的很隨意勉強。
究其原因,沈憶宸心知肚明,看來順天府文人圈子八卦傳播速度,不輸于當初的應天府士子。
昨夜傳旨太監那一番言語,已經人盡皆知了。
對于此等態度,沈憶宸毫不在乎,閹黨中人又如何?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向北兄,莫非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才來得如此之早嗎?”
蕭彝剛下馬車,就看見沈憶宸站在禮部門口,有著意外的朝他打趣了一句。
畢竟沈憶宸來遲習以為常,來早才實屬罕見。
對于蕭彝這種一如既往的態度,沈憶宸嘴角浮現一抹笑容,自己果然沒有看錯人。
“次次來遲也不太好,今日就別讓眾同年久等了。”
沈憶宸后面這句話別有深意,那就是無論是鹿鳴宴也好,恩榮宴也罷,自己身為三元及第,當先行入宴!
同樣的,無論你們是熱情也好,冷淡也罷,狀元頭銜在我身上,就得老老實實后面候著。
“也是,同年們可都迫不及待,想要歡慶一場了!”
就在沈憶宸與蕭彝聊天期間,又是數量馬車停在了禮部門前,商輅也出現在視野之中。
“沈兄,蕭兄,居然都已在此,是在下來晚了嗎?”
可能商輅也習慣了沈憶宸的晚到,咋一見到他的身影,還以為是自己來遲了。
“沒有,是我今日早到了。”
沈憶宸面露尷尬神色,自己好像也沒遲過到啊,怎么就有了個晚到的刻板印象了。
“那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Κánδんu5.ζá
商輅同樣開起了玩笑,絲毫沒有受到沈憶宸閹黨中人言論的影響。
君子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
不管傳言如何,在商輅的心中沈憶宸行事為人無可挑剔,他堅信不疑。
什么叫做志同道合之輩,這就是,吾道不孤!
幾人談笑間,三百名新科進士陸續到期,來得最晚的是賀平彥為首的共興社等人。
昨夜御街夸官,賀平彥身為探花郎是回家最晚的那個,然后府中大辦慶功宴,再加上社員跟親朋好友的慶賀,他可謂是喝的伶仃大醉,日上三竿才勉強醒來。
其他諸如孫紹宗、馬徵、宋杰等人,就更加不堪了。在府中喝完了一頓,還前往青樓享受了一番溫柔鄉,能起早才怪。
不過這幾人見到沈憶宸后,立馬來了精神。
孫紹宗首先跳了出來,陰陽怪氣道:“狀元公,有貴人相助就是春風得意,赴宴都積極了許多。”
孫紹宗嘴中的貴人,自然是暗指王振,他今日就想讓新科進士們看看,沈憶宸那番阿諛奉承權勢的丑陋嘴臉。
只是讓孫紹宗失望了,沈憶宸并沒有面露羞愧,更沒有惱羞成怒。
相反他面帶笑容的回道:“我若不積極,你能進得去禮部這道門嗎?”
什么叫做仗勢欺人,這也是!
沈憶宸乃新科狀元,三元及第,今日他要不到場,就沒人敢先行邁進去禮部這道門。
大魁天下是說著玩的嗎?天子禮都享受過,孫紹宗算是個什么東西,也配揶揄自己?
果然當這話出來,孫紹宗立刻破防了,他指著沈憶宸說道:“別以為抱了閹黨的大腿,就能目中無人,有你吃苦頭的時候!”
“你說誰是閹黨,王公公嗎?”
沈憶宸向前一步,玩味的看著孫紹宗。
世人皆知王振專權亂政,是為閹黨。
但知道歸知道,誰要敢當著眾人面公開辱罵王振閹賊,那你是嫌命長了。
今日進士恩榮宴,不敢說是朝政大典,規格也不低。孫紹宗這番話要是流傳到王振耳中,恐怕他爹會昌伯都保不住。
“你……”
孫紹宗這下真的有點心態炸了,一般文人士子面對“閹黨”二字,都唯恐避之不及,生怕影響到自己清名。
沈憶宸這小子破罐子破摔,不但沒有絲毫遮掩,就連王振都搬了出來壓人,也太不要臉了點。
“我再問一遍,孫紹宗你是說王公公是閹黨嗎?”
“沈憶宸別血口噴人,我可沒說是王公公!”
就算再怎么想一把捶死沈憶宸,孫紹宗都不敢承認自己所說的閹賊就是王振,他只能打自己臉否認了。
“懦夫。”
冷冷拋下一句話,沈憶宸都懶得搭理孫紹宗,而是看著人已經到齊,準備進入禮部參加恩榮宴。
只不過他的這番盛氣凌人,看在眾新科進士眼中,心中都可謂一驚。
還好自己之前只是態度冷淡了些,沒有出言不遜。就連會昌伯之子孫紹宗,這種當紅外戚子弟,面對沈憶宸都去居下風,自己算哪根蔥啊。
看著沈憶宸走向禮部中門,眾新科進士都自覺讓出一條道來,甚至有些攝于沈憶宸氣勢的,還拱手行禮道:“狀元公,請!”
“狀元公,先行。”
“狀元公,你當行第一。”
見到這一幕,賀平彥簡直肺都氣炸了!
如此好打擊沈憶宸聲望的機會,卻被孫紹宗這個豬隊友給破壞了。
你要暗諷就暗諷,偏偏還把閹黨給說出來,到頭來又不敢承認。這番畏首畏尾的行徑,被沈憶宸給當做墊腳石踩在腳下,
現在看看這群新科進士,哪一個不是對沈憶宸畢恭畢敬的?
真是豎子不足與謀!
沈憶宸一路前行站在禮部的中門前,卻并沒有直接踏進去,而是刻意調整了一下腰上的金花帶。
說實話,沈憶宸是沒打算用金花帶裝逼的,今日穿戴純粹是圣旨御賜,不換上不行。
但是既然有人跳,那就對不起了,今天這個逼我要裝到滿分。
讓你們明白什么叫做人與人不能比,什么叫做望塵莫及!
整理片刻,沈憶宸跨過門檻石,昂首闊步只給眾人留下一個背影。
看著沈憶宸身影遠去,其他新科進士們才收回那羨慕的目光。
“這就是狀元公的風光啊。”
其中一人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什么閹黨不閹黨的,三元及第就是無人能及。
“還未授官就御賜金花帶,來日可當腰玉!”
腰玉是一品大員才能佩戴的腰帶,沈憶宸如此恩榮,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了。
“走吧,千年六元魁首,不是吾等所能覬覦的。”
“張兄,請,望此后鵬程萬里!”
“請。”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傳言可謂是不堪一擊,狀元終究是狀元,天下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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