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
父親?
如今朱勇的這兩個身份界限越來越模糊了,就連沈憶宸一時都分辨不清,這到底是重拾的親情,還是露骨的利益?
說實話,有些時候沈憶宸寧愿面對曾經的成國公朱勇,殺伐果斷、冷酷無情!
這樣自己也可以站在互相利用角度上去對待他,雙方各有價值。而一旦夾雜了情份,很多事情就變得復雜,下手也無法堅決了。
坐上成國公朱勇的馬車,兩人互相對視了一眼,相顧無言。
伴隨著馬車搖晃,沉默許久過后,朱勇才開口道:“今日上朝少說、少動、少看,切記莫君前失儀。”
“是,公爺。”
沈憶宸點了點頭,這些都是官場經驗,多聽著沒壞處。
“還有下朝后會單獨召見狀元,切莫諫言獻策,無論陛下是看好還是不好看,都會受到其害。”
“晚生明白。”
明哲保身這套沈憶宸懂,自己都還沒融入官場,最好別當這個出頭鳥,謹言慎行乃為官之道。
囑咐了幾句上朝注意事項后,朱勇換了一個話題:“我已托媒人與泰寧侯府交換了婚書,暫且把你跟青桐的婚期定在了下個月十六日,你覺得如何?”
五月十六?
沈憶宸心中暗算了一下時間,距離現在還有一個半月,母親沈氏那時應該能趕到京師。
“一切但憑公爺作主。”
“嗯。”
成國公朱勇點了點頭,就不在多言。
馬車一路向前,如果說同乘給沈憶宸最大的感受是什么,那就是官大一級壓死人!
想當初沈憶宸傳臚大典為了避讓不遲到,得早早起身前往紫禁城。而成國公這輛馬車稱得上“橫行無忌”,大明頂級國公只有別人讓行的份,哪怕當朝一品大員都不例外。
畢竟朱勇除了勛爵還位列三公,在品階上除了榮譽加銜,已經到了升無可升的地步,只剩下死后追封為王了。
來到宮門前,已經有好些大臣跟新科進士們在此等候了,見到沈憶宸與成國公從同一輛馬車上下來,可謂一片驚嘆。
之前還有人傳言,成國公跟這個婢生子關系并不親近,甚至不愿意讓他入宗譜。
再加上這段時間以來,好像這兩父子確實沒什么交流。哪怕殿試、傳臚大典這種盛會,都如同陌生人一般各站各的,相當于坐實了這種傳言。
今日這一幕,謠言不攻自破。沈憶宸第一次參與朝會,成國公同乘而至,足以彰顯親近。
辰時宮門大開,文武百官先行入宮覲見,沈憶宸率領眾新科進士跟在后面。
這條前往奉天殿的道路,算上今日這次,沈憶宸已經走過三遍,稱得上駕輕就熟了。
只不過感受卻與前兩次截然不同。
以前是考生的身份,考不中的話更像是一個過客,而現在自己是翰林官,日后這就是屬于自己的“青云之路”!
文武百官或入殿內,或站在長廊。沈憶宸率領眾新科進士,卻沒有朝會位置,只能站在殿外的丹陛兩旁。
相比較以往只能站在臺階更下方的丹墀兩旁,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前進了一步。
“啪”的鞭聲響起,旗手衛、錦衣衛等等天子親軍,浩浩蕩蕩擁護著明英宗朱祁鎮,來到了奉天殿升殿。
文武百官跟新科進士們按例行臣子禮,一番高呼萬歲之后,意味著朝會正式開始。
只是沈憶宸等人站在殿外,連皇帝的臉都看不到,更別論參與朝政了。成國公朱勇囑咐的那些什么少說、少動、少看,目前看來是用不上了。
就在沈憶宸感到有些無聊之際,一名鴻臚寺官員卻來到了殿外告示:“宣新科狀元沈憶宸入殿進表!”
入殿進表?
聽到這聲諭令,包括沈憶宸在內的眾新科進士都大感意外,要知道前幾天鴻臚寺培訓的時候,可教導過上表謝恩的流程。
狀元代眾進士上表,鴻臚寺官員用表案承接,放置于奉天殿殿門東側。等退朝后皇帝御華蓋殿,執事官把謝恩表帶過去呈上御覽。
怎么現在的步驟,跟鴻臚寺教導的不一樣?
當然,不管什么原因,皇帝下令了就得遵命。
于是沈憶宸雙手捧著進士謝恩表,跟隨鴻臚寺引導官走向承天殿,徒留身后一眾羨慕眼神。
“陛下真是看重沈憶宸啊,次次都能入殿面圣。”
“三元及第好風光,此等文運功名無人能及。”
“不知陛下又會與沈憶宸說些什么,真乃獨享恩榮!”
伴隨著眾新科進士心中遐想,沈憶宸踏入奉天殿內,與前兩次入殿參加考試跟典禮不同。此刻殿內文武百官威嚴聳立,氣氛給人的感覺不知凝重緊張了多少倍。
“臣沈憶宸,率乙丑科進士上表,叩謝圣上天恩!”
沈憶宸高舉謝恩表,行跪拜禮叩謝皇帝殿試欽點,取中為天子門生。
行禮完畢后,一名太監從沈憶宸手中接過謝恩表,呈上御案給皇帝品閱。
朱祁鎮隨手翻開沈憶宸的謝恩表,顯得并不是很在意。
因為謝恩表這東西有著固定格式,并且內容都大同小異,很難寫出什么新意。
所以朱祁鎮看兩眼,也就是走下流程,彰顯自己對于狀元臣子的重視。
結果就這兩眼,讓朱祁鎮有些震撼了,仿佛看到了沈憶宸那日為國子監祭酒上疏奏章的翻版。
只不過維護感恩的主角,變成了自己。
全篇內容樸實赤誠,字字披肝瀝膽,聲聲動人心魂。其情感之真摯強烈、其效果之蕩氣回腸,與一般賣弄詞藻、奢華浮夸的謝恩表,有著天壤之別。
這就是三元及第那擋不住的才華嗎?就連一篇謝恩表,都能寫得如此扣人心弦!
“愛卿的拳拳赤子之心,朕已知曉。此次朝會,你就站在末席觀政吧。”
此話一出,可謂全場嘩然,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射到沈憶宸身上。
別的新科進士都是在部院觀政,沈憶宸就算貴為狀元,也不配在金鑾殿觀政啊。
要知道能進入殿內朝會的都是三品大員及以上,門外長廊還站著多少文武官員,夢寐以求想著能跨過這道門檻,結果沈憶宸就這么一步登天了?
到底一篇謝恩表,能寫得如何驚天地泣鬼神,讓皇帝如此看重?
“臣,謝主隆恩!”
沈憶宸謝恩后,就站在文武百官的末位。
說實話,此刻他都有些飄飄然,能入殿進表就已經超乎預期。現在還可以臨朝觀政,著實有些過于器重。
朱祁鎮要再這么來兩次,自己怕是真得披肝瀝血,以報皇恩了。
朝會內容與后世電視劇情節不同,并不是文武百官都可以隨意上奏,暢所欲言。
“內閣三楊”執政時期,為了保證明英宗有足夠的時間讀書,規定早朝奏事原則上不超過八件。
并且這八件事情,也是昨晚討論好的,只需上朝宣讀一番便可。
本來這算是臨時的權宜規定,結果明英宗親政后也沒有廢除,于是乎就成為了“祖制”。
甚至愈演愈烈,導致明末朝會變成了徹底的走過場裝裝樣子。
時人評價“常朝之禮,近于兒戲,既于軍國大事毫無干涉,復于君臣情意絕不浹洽,不過通政司引奏一二本章,例下各部。及五品以上見朝辭朝各官,面奉賜酒飯而已。”
也就是說,上朝就是為了趕早去吃頓工作餐,其他啥事也不做。
沈憶宸遵循朱勇的囑咐,站在百官末席默默聽著朝臣們的上奏,內容大多是關于救災、稅收、徭役等等民政事務。
這類事件看似簡單,處理起來卻無比棘手繁瑣。朝臣的奏對獻策,讓沈憶宸可謂受益良多,這些施政經驗可不是圣賢書所能教導的。
八本奏章很快宣讀完畢,就在鴻臚寺鳴贊官準備宣布退朝的時候,兵部尚書徐晞站出隊列說道:“陛下,臣有本啟奏!”
徐晞這下站出來,讓內閣跟朱祁鎮都有些奇怪,到底什么事情讓兵部尚書打破規則,急著上奏?
不過朱祁鎮也不敢忽視,畢竟兵部掌管軍事,萬一是九邊發生戰事,那就比較嚴重了。
“愛卿請講。”
“臣昨夜收到延綏鎮總兵急報,瓦刺部也先強役使西北諸部為其屬,沙州、罕東及赤斤蒙古諸衛皆附。”
“并且挾哈密忠順王母及妻,侵略其領土,圍其城,殺其頭目,虜其人口。”
“目前哈密忠順王特使已到延綏鎮,準備向我大明求援,還望陛下定奪。”
皇帝跟文武百官聽到這段描述是何想法沈憶宸不知道,但他可謂無比震驚。
大名鼎鼎的瓦刺部太師也先,終于按捺不住他的野心,開啟了統一北疆蒙古的步伐!
“朕如果沒記錯的話,哈密乃邊陲小國,哈密王其母系也先之姊(姐)吧?”
“回稟陛下,沒錯。”
聽到徐晞確定,朱祁鎮面露輕松神色繼續說道:“那豈不是也先一家之事?”
對于這種西域邊陲小國的內部爭斗,中原皇帝早就已經見怪不怪了,明英宗朱祁鎮也是如此。
基本上每年都要收到此類“改朝換代”的奏章,如今哈密國不過與也先發生了一些沖突而已,裹挾的王太后還是也先的親姐姐,能有什么大事情。
看著朱祁鎮好像不以為意,靖遠伯王驥忍不住站了出來啟奏道:“回稟圣上,這并不是也先一家之事!”
“自也先其父脫歡開始,就已經著手統一蒙古衛拉特各部。如今不但瓦刺部完成了統一,就連韃靼部都處于也先的控制之下。”
“臣去年到延綏、寧夏、甘肅巡視諸邊,發現也先部兵鋒正不斷向東襲擾,恐有吞并兀良哈三衛之嫌。如果放任北疆韃虜做大,將復當年北元之強盛!”
如果說朱祁鎮這個“大明戰神”是后世戲稱的話,那么王驥可謂正統朝時期真正的大明戰神。
從北到南,從蒙古韃靼打到緬甸土司,可以說王驥以文官出身,卻一生戎馬征戰不休。
論軍事戰爭經驗,恐怕朝堂之上,也就成國公朱勇、英國公張輔等為數不多的武將勛戚能與之媲美。
他這番話出來,本意是想提醒皇帝跟群臣重視瓦刺也先,卻沒想到在眾人耳中,成為了危言聳聽!
“北元又如何,當年還不是被歷代先帝給逐鹿塞北。如今我大明兵強馬壯,區區瓦刺部不足為懼!”
刑部左侍郎馬昂站了出來,反駁了王驥的言語。
這位馬昂也不是純粹的文臣,鴻臚寺起家,后轉為監察御史去到了宣大總督兵備。
后又轉右副都御史,參贊甘肅軍務。再入左都御史,出任陜西總督,執掌軍事與蒙古諸部交過手。
他認為這些什么蒙古諸部都是菜雞,無非小打小鬧的玩玩,要是大明認真起來隨便碾壓。王驥好歹也打了這么多年仗,怎么膽子越打越小了?
“馬侍郎所言有理,瓦刺部也先對我大明還算恭敬,每年都準時過來朝貢。若因哈密國的家事,就對瓦刺部進行征討,恐勞民傷財。”
“本官認為應宣揚圣化,使之感虞舜之敷德!”
戶部侍郎張睿也站了出來,認為不應該大動干戈,而是要教化蠻夷為主。
這番話一出,引得在場的文臣大員紛紛點頭贊同。
因為之前的兩次麓川之戰,幾乎是把國庫給打空了,并且勞師遠征邊陲之地,收益甚小。
當年征戰就一眾文臣反對,如今打了兩次麓川之戰,還沒有打下來,那更是反戰成為了主流。
這兩位大臣的反駁理由,其實也代表著如今大明兩種最主流的觀點。
一是認為邊陲蠻夷不足為懼,想什么時候卻拿捏都可以,沒必要太過重視。
另外一種就遵循王道教化,崇古效祖想著要去感化對方。認為只要邊陲蠻夷識得文教,那么自然就曉之以理,不會再起紛爭。
王驥聽著眾大臣反駁之言,可謂是滿臉的無奈。這群人都是朝廷內院的文臣,從未在邊疆任職過,壓根就不了解邊陲之地是什么情況。
純粹的照本宣科,不按實際情況獻策,如此綏靖下去,瓦刺部恐成大患!
當然,也有在邊疆任職過的官員,站出來幫王驥說話。只是人數實在太少,聲音完全被京官們所淹沒。
沈憶宸聽著正反雙方的答辯,他知道歷史走向如何,也先會終成大患。
但此刻大明正處于鼎盛時期,官員們心中都抱有“天朝上國”的心態,壓根就沒有把蒙古諸部給放在眼中。
甚至到了土木堡之變,明英宗朱祁鎮敢這么胡搞瞎搞的打仗,也是抱有這種心理狀態。也先什么菜雞也配跟自己打,二十萬大軍平a過去穩贏不輸。
結果就翻車了……
沈憶宸目前就一個實習生,觀政是沒有說話資格的,哪怕就是能發言,人微言輕能改變什么?
想到這里,沈憶宸不由嘆了口氣,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的教訓,就是沒有從歷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訓。
經歷過匈奴、突厥、蒙古等等北方強敵了,還摸不清楚草原部落出現了統一苗頭,后面會發生什么嗎?
可能是沈憶宸這口氣嘆的有些明顯了,也可能是朱祁鎮恰好關注到他。
見到這一幕后,朱祁鎮開口問道:“沈愛卿,對于瓦刺部落,你怎么看?”
聽到皇帝居然詢問一個官場雛鳥,這下眾大臣臉上表情可不是什么羨慕震驚,而是流露出一種輕視鄙夷。
連官衙都還沒有正式進入,能在朝政大事上發表什么意見?
皇帝如此厚愛沈憶宸,恐怕會培養出下一個類似王振這樣的權臣,危害甚至超過王振!
我怎么看?
沈憶宸面對朱祁鎮的問題,也是有苦難言。朝臣們都快要形成一致意見的前提下,自己能發表什么見解,發表了又有誰支持?
而且在朝臣們眼中,自己可能連瓦刺部在哪里都不知道,也配大放厥詞?
站在前排的成國公朱勇,此刻也回過頭來看向沈憶宸,朝他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不要多言。
無論是支持還是反對,都不是他目前身份跟資歷能參與的,聰明的話就用一句“臣不敢妄言”搪塞過去。
閉嘴明哲保身嗎?
不知為何,沈憶宸心中感到有些唏噓不已。
曾經有多么遠大的志向,想著在朝堂之上執掌權利巔峰,然后庇護天下萬民,開創太平盛世。
結果上朝第一天,就連話都不敢說了,官場融入的還真是快……
這架勢還想成為惡龍,連起步屠龍少年都不配啊。
看著沈憶宸沒說話,明英宗朱祁鎮也明白,此等朝政要事,不是新科狀元能參與進來的。自己想要培養股肱之臣,屬實有些操之過急了。
就在朱祁鎮認為沈憶宸不會直抒己見的時候,卻沒想到沈憶宸卻拱手道:“回稟圣上,臣贊同靖遠伯的看法。瓦刺部也先有不臣之心,如若不提前有所防備,恐成后患!”
在其位當謀其政,任其職當盡其責!
明哲保身容易,裝聾作啞更容易,但恰恰就是大明太多這樣的官員,才使得華夏大地最終淪喪。
沈憶宸明白歷史巨輪改變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甚至可能到了最后什么都改變不了。
但為了大明土木堡之變二十萬將士,為了九邊重鎮數百萬軍民,如若今日連附和王驥的話語都不敢說,那么自己日后必然會忘了初心。
成為一名趨名逐利的文官,泯然于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