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前,同步傳旨的官員也已經來到了此處,宣讀了皇帝特赦李時勉等人的旨意。
一時間“萬歲”、“陛下圣明”等等口號不絕于耳,整個國子監守候的學子們都沸騰了。
“先生,沈憶宸他上疏成功了,還了大司氏一個公道!”
李達此刻也是激動異常,對抗王振堪稱是一場沒有勝算的戰爭,沈憶宸此舉可謂創造了奇跡!
“還是大哥厲害啊,我就知道他肯定能行。”
“先生,此處天寒地凍,我們趕緊先回會館。”
其他外院家塾的學生們,也紛紛圍了過來一臉喜悅,準備把李庭修給攙扶走。
畢竟現在天色暗了下來,李庭修已經站在雪地里面凍了大半天,迫切需要早點進屋暖暖身子。
“不,為師要在這里等待憶宸歸來!”
李庭修臉上并沒有多少喜色,他深知隨著大司氏被特赦,那么所有的壓力跟風險就來到了沈憶宸身上。利用士子叩闕鳴冤的力量,迫使王振進行了讓步,他會這么輕易善罷甘休嗎?
一刻沒有看到沈憶宸歸來,他那顆懸著的心,就始終無法放下。
“收隊,我們走!”
另外一邊錦衣衛千戶,在接到特赦的圣旨后,也招呼著手下準備離開國子監,只不過他看向李達的眼神是滿滿不爽。
如今錦衣衛指揮使馬順投靠了王振,加之明英宗朱祁鎮提升了特務機構的權限,錦衣衛可以說在京師是橫著走。沒想到今日卻遇到一隊京衛敢跟自己硬剛,這口氣讓他如何咽得下。
如果不是后續調查到這群人是官二代,背后有著五軍都督府的影子,恐怕李達等人想走就沒那么容易了。
“趙鴻杰,你還不歸隊?”
看到趙鴻杰還站在那名中年舉子身旁,并未回到隊列中,這名錦衣衛千戶就感到氣不打一處來。
“千戶大人,屬下稍后回衛所報道,還望寬限一二。”
沒看到沈憶宸回來,趙鴻杰同樣不放心。
“趙鴻杰,這已經是你第三次違逆上官了,按律當削職入獄!”
領命千戶今日所遇之事,無論是沈憶宸等士子的“劫犯”,還是后來李達等人的強硬,都讓他心中憋了一股很大的怒火。
趙鴻杰現在還接二連三的撞在槍口上,領命千戶頗有種拿他開刀的沖動了。
“你走吧,先生這里有我!”
看著對方好像要動真格的了,李達終于忍不住開口勸說了一句。
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
無論李達對于趙鴻杰有多大的不滿,都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受到外人欺負。
“看好先生,憶宸有消息就通知我。”
趙鴻杰心中明白,自己現在雖然有著王振干兒子的頭銜,但事實上目前只是一個虛名。讓別人忌憚一番可以,真有事情了不可能到宮中找王振撐腰。
三番五次違逆直系上司,再加上自己在北鎮撫司里面沒有任何根基,對方要真狠下心來按律行事,那將毫無抗衡辦法。
權衡利弊之下,只有選擇從命先返回錦衣衛所。
“嗯。”
李達板著臉應了一聲,沒有再多說任何話。
其他幾名外院家塾學子,也是神情復雜的點了點頭。
“鴻杰,照顧好自己。”
李庭修用著虛弱聲音囑咐了一句,他并不像李達等人那樣有著很大的憤怒感,無論趙鴻杰身處何種境地,都是自己的學生。
聽著老師的話語,趙鴻杰眼眶瞬間就紅了,不過如今他的已然明白,只有自己強大才能保護得了在乎的人。
所以他狠心拱手道:“先生,你也是,學生告辭了!”
說罷,趙鴻杰就回到了錦衣衛的隊伍中,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雪花依然不斷的飄落,國子監門前的人群已經散去,此時一道身影正從遠處飛奔而來,青衫長袍隨風飄舞著。
“先生,憶宸回來了!”
李達比較眼尖,遠遠就認出了來者是沈憶宸,立馬告知了李庭修。
“大哥,你終于回來了。”
“大哥,可擔心死我了,還好是回來了。”
其他外院家塾的小弟們,也響起了歡呼聲音,他們都是在李庭修宣布辭職趕考后離開家塾的,所以今天算是第一次與沈憶宸在京師見面。
還沒來得及一起慶祝,就遇到了這樁事情。
“先生,弟子來遲了,你身體現在感受如何?”
沈憶宸沒時間與這群小弟們打鬧,第一時間沖到了李庭修的身邊,朝他詢問了一句。
“好多了,沒什么大礙,咳咳……”
李庭修本來面帶微笑想要寬慰兩句,結果忍不住咳嗽了起來,加上那慘白的臉色,很明顯狀態不怎么好。
“李達,我們先把先生送回會館。”
“張祺,你們幾個趕緊去請大夫過來。”
短短時間,沈憶宸就做出來決策,眾人也二話不說,立馬開始分頭行事。
應天會館客房內,昏暗的油燈光亮照射在眾人臉上,都面帶緊張神情。
李庭修此刻正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旁邊有著一名郎中正在診脈,當他松開手后,沈憶宸就忍不住開口問道:“大夫,我老師的病情如何?”
“急火攻心加上遭遇風寒,寒燥二邪侵入于體,得好好修養生息一番才行。”
聽到這話,李達忍不住插嘴道:“那得多久?馬上就要會試了,先生還得赴考。”
“這個得看恢復情況而定,鄙人先開幾副去燥去寒的草藥給病人服下,靜觀療效吧。”
“你這說了不是等于沒說?”
李達的急性子上來了,會試就在眼前,先生這次可是等了十幾年再次趕考,要是錯過了得多遺憾?
“李達!”
沈憶宸朝廷瞪了一眼制止,然后轉身向郎中拱手道:“那就勞煩大夫先開幾副藥劑,謝過了。”
“解元郎客氣。”
郎中回禮之后就走出房間,白胖子張祺跟了上去領藥,屋內就只剩下沈憶宸幾人。
“憶宸,天色已黑,要不你先回成國公府,這里有我們照顧就行了。”
看見沈憶宸面色也不太好看的樣子,李達勸說了一句。
要知道沈憶宸可是在雪地里面跪了幾個小時,哪怕年輕身體好,也扛不住這番折騰。
“沒事,先生還未醒,我再看看吧。”
“大丈夫怎么婆婆媽媽的,還有十來天就要會試了,如若你也病垮了怎么辦,回去吧!”
李達大手一揮,順勢就要把沈憶宸給推出門去,他站在這里守著也意義不大,會試才是決定一名讀書人命運的時刻,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們好好照顧先生。”
沈憶宸也不是什么矯情之人,明白事情得分個輕重緩急,自己褲腿都已經被雪水給浸濕了,還不回去換身衣裳什么的,可能真得風寒感冒影響會試了。
“有我們在,你放心吧!”
李達等人拍了拍胸脯,就把沈憶宸給送出門外。
成國公府內,朱勇正坐在大堂之中,等候著沈憶宸歸來。
從宮中回來到目前為止,他始終有種做夢一般的感覺。為何王振沒有選擇打擊報復,反倒向皇上進言御賜了一座解元牌坊,怎么看都不符合他的性格常理。
“公爺,沈公子已經回府了。”
就在朱勇沉思的時候,吳管家進來稟告了一聲。
“讓他過來見我。”
“是,公爺。”
很快沈憶宸就被吳管家給帶入了大堂,與朱勇四目相對。
“今日之事,你有何話說?”
雖然成國公朱勇并未有過多責怪沈憶宸的意思,但他只要一開口,就仿佛要訓斥一般,態度始終軟不下來。
“無話可說。”
同樣的,沈憶宸面對朱勇,也始終一副倔強模樣,就沒一個愿意好好說話的。
面對這種對話氛圍,吳管家站在一旁無奈搖了搖頭,這兩父子真是絕了,性格脾氣就如同一個模子里面刻出來的一樣。
可能誰也未曾料想到,最像成國公朱勇的兒子,會是一個沒入宗譜的婢生子。
“你可知得罪王公公的后果。”
“知道。”
“知道還敢這么做,要真出事了就連我都保不住你!”
一股怒氣涌上心頭,成國公朱勇“啪”的一巴掌拍在桌上,把大堂內的吳管家都給嚇了一跳。
看著滿臉怒容的朱勇,要是換做以往時刻,沈憶宸肯定也是倔強的不肯屈服,他有自己必須這么做的理由。
畢竟沈憶宸不是為了出風頭,或者什么書生意氣,純粹是迫不得已站出來,阻止一場更大的傷亡事故發生罷了。
但是這一次,他腦海中卻浮現出之前在宮門的畫面,那時候的成國公朱勇,看向自己眼神并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擔憂。
沈憶宸第一次在朱勇的目光中,感受到親情這種東西都存在。
“謝過公爺。”
沒有爭論,沒有辯解,沈憶宸只是低頭深鞠一躬,向朱勇道了聲謝。
望著沈憶宸這般舉動,朱勇愣住了,原本涌上來的怒意瞬間消失殆盡,心中情緒復雜不已。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搖曳燭火照射之下,朱勇看到了沈憶宸那濕漉漉的褲腿,于是暗暗嘆了口氣說道:“你先回屋吧。”
“是,公爺。”
沈憶宸拱手拜別,轉身離開大堂。
看著沈憶宸遠處,吳管家來到了成國公的身旁進言道:“公爺,其實沈公子心中承了您的情,只是生性不善表達罷了。”
“哼,我不需要他承情,以后別再給我找麻煩就好。”
“公爺所言甚是,沈公子有了這次教訓,日后行事定當也會更穩重些。”
吳管家自然是順著成國公說話,只不過在內心里面卻泛起嘀咕,這兩父子的嘴是真硬啊……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時間很快來到了二月初七。
皇帝正式下旨任命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十八人,來一同審閱大明正統十年乙丑科的會試。
不過這種下旨任命也就補個過場,走個形式,幾乎是去年末主考官人選,就已經在文人士子中傳的沸沸揚揚,結果也沒有出現任何意外。
落在了翰林掌院錢習禮,以及內閣成員、文淵閣大學士馬愉的頭上。
只是沈憶宸卻沒有任何迎接會試的緊張跟喜悅感,因為老師李庭修的身體,這十來天下來并沒有恢復,還是處于虛弱狀態。
那日的擠壓沖撞,讓李庭修本就氣悶郁結,再加上見到趙鴻杰的氣急攻心暈倒,最后又甘愿為質,在雪地里面硬生生凍了幾個小時。
各方面因素疊加起來,以古代的醫療條件,一場大病想要短時間內恢復幾乎不可能。
李庭修客房外的走廊上,沈憶宸與李達兩人正站在此地商談,面色都無比凝重。
“憶宸,以先生這身體狀態,恐怕不太適合參加會試了。”
聽到李達的言語,沈憶宸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沉思。
古代會試可不是現代人認為的就是幾天考試那么簡單,會試與鄉試一樣,每場考三天,總共考三場九天。
但會試與鄉試最大的區別,就是會試不能提前交卷出來,必須得在考場里面過夜,并且會試處于初春寒冷的時節,也不如秋闈那般氣候宜人。
明朝時分,會試考場就有著“舉人冢”的稱號,清朝更是有人稱其為“死門關”。
原因就在于號舍狹小,坐臥不得,要是遇到天下大雨或者大雪,那更是寒冷異常。身體素質不夠好的考生,被活活凍死、病死在小小號舍的比比皆是。
再加之吃喝拉撒的問題,以及考試心理壓力等等因素,正常舉子考完一場會試下來,起碼都得瘦上好幾斤,更別論李庭修這種病人赴考了。
強撐病體去參加會試,很有可能活著走不出貢院。
“我明白,只是先生十幾年蟄伏,好不容易做出決斷,就為了這一朝春闈,如何開得了這個口?”
沈憶宸深知李庭修赴考的原因,那就是自己的成功,給了先生斗志。
如果再次錯過這一屆,他是否還有勇氣跟斗志,去報考下一屆的會試?
“要不我來跟先生說吧,反正我心眼大。”
李達知道沈憶宸的性格瞻前顧后的,自己大大咧咧習慣了,更適合做這種為難之事。
“還是我來說吧。”
沈憶宸不想把難題甩給別人,既然老師赴考的斗志是因自己而起,那么也讓自己去殘忍的熄滅吧。
就在沈憶宸做出決斷的時候,房門突然被打開,李庭修臉色蠟黃的出現在門口。
“先生,我們……”
沈憶宸本想要解釋兩句,卻看見李庭修搖了搖頭道:“憶宸,毋需多言,為師都聽到了。”
“你們的擔心沒錯,為師這個身體確實無法參加科考,如今快要不惑之年,也該接受天命了。”
這段時間躺在病床上,李庭修自己也想過很多很多,有對這十幾年逃避科舉的后悔,也有對這十幾年師長生涯的驕傲。
人生在世,十幾年的光陰能看清楚很多東西,自己如今來到京師赴考,就已經彌補了這十幾年未曾鼓起勇氣的遺憾,年近四十不惑,該認命了。
“對不起先生,是弟子能力不夠。”
沈憶宸如今也是一名參加科舉的文人,深深能理解放棄會試,對于一名好不容易骨氣勇氣的舉子而言,是多么艱難的選擇。
如若自己能更強大一些,可能先生就不用在雪地為質,病情也不會被拖著加重。
“說什么呢,為師自己選擇與你何干?而且話說回來,為師能在京師看到你們幾人的成長,已經足以為傲了!”
說這段話的時候,李庭修臉上展現出驕傲的笑容,外院家塾的成績,放在任何一所私塾里面,都能稱得上拉垮,童生都考不上幾個。
但是在成績之外,李庭修所教導的學子們,都沒有誤入歧途,心中始終堅守著自己的底線與德行。
單從這點上來看,就無愧于師者的身份。
“先生……”
沈憶宸張了張嘴,卻不知還能說什么安慰話語。
“好了,堂堂男兒不要作婦人態!”
“憶宸,明日祭奠孔子先師就要入場貢院,你就不用呆在這里了,早早回府去準備。”
“無妨,先生我……”
還沒有等沈憶宸話說完,李庭修就大手一揮,示意他先行離開。
“是,先生!”
沈憶宸明白李庭修心意已決,就拱手行禮后灑脫轉身離去,這樣對于彼此而言,都能少些心理負擔。
看著沈憶宸的背影消失在會館之中,李庭修終于強撐不住猛烈咳嗽起來。
李達見狀,立馬過來攙扶道:“先生,憶宸已經走了,你還是先進屋吧。”
“嗯。”
李庭修扶著李達的手臂,步履蹣跚的走回屋內,只是在心中默默祈禱沈憶宸來日能蟾宮折桂。
正統十年二月初八,處于京師東南方向明時坊的順天貢院,此時已經熙熙攘攘人頭攢動。
整個大明兩京十三省,總計五千三百二十六名舉子來到此處赴考,參考人數創下了歷年之最。
這里面有第一次赴考的新科舉子,也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更多次參考的老舉人。無數讀書人寥寥一生的追求,就是在這短短九日考試之中,博取一個金榜題名時!
只不過相比較鄉試的人聲鼎沸,會試等候時分就明顯安靜不少,所有舉子們都站立在廣場中,恭候著禮部尚書胡濙的到來,一同釋奠孔子先師。
祈求大明能文運昌榮,祈求自己能龍標奪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