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年九月二十五日,在王振插手辦成鐵案的指示下,于謙擅離職守一案流程走的非常快,短短十日大理寺就宣布結案,以大不敬之罪判處三個月后問斬!
此案結果一出,與后世電視劇情跟野史傳說里面,滿朝文武紛紛為其求情的局面不同。事實上判死并未在京師引發太大的波瀾,更無一人愿意出面得罪王振。
最多就是在茶余飯后,談及到于謙的問罪,流露出些許惋惜之情。
世態炎涼,莫過于此。
大理寺的結案報告,也很快呈遞到了朱祁鎮的御案上。他僅是漫不經心的看了一眼,然后朝著身旁的王振問道:“先生,于謙之事判處問斬,刑罰是否有些嚴苛了?”
雖然朱祁鎮對于謙死不死并沒有多大感覺,但是按照以往擅離職守的判罰來看,理論上罪不至死。
“萬歲爺,于謙擅離回朝,乃棄萬民于不顧。擅舉人自代,乃對天子不忠不敬,此事若不嚴懲以儆效尤,何以御下?”
王振這次動用“三法司”中的都察院跟大理寺,還號召了六科十三道的言官集體彈劾,鐵了心要用于謙這條命來震懾群臣!
要知道之前的大理寺少卿薛u案,以及后來的國子監祭酒李時勉案,在群臣跟文人士子的抗爭下,不得不退步放過了他們。
這兩件事情讓王振感到丟了顏面,他必須得拿人立威,讓世人明白得罪他的下場跟后果是什么。
京官報團的厲害不好出手,那么就用外官開刀。于謙這種掛了兵部侍郎銜,卻又長久在外出鎮巡撫的官員,可謂是最好的靶子。
更別說于謙還自命清高,居然敢寫詩諷刺自己斂財納貢,你不死誰死?
朱祁鎮聽到王振的話語,感覺頗有道理,天子行事當恩威并施,賞罰分明。
無規矩不成方圓,于謙如此放肆的自行回朝,確實得從重從嚴處罰,讓其他官員不敢再犯。
“先生所言甚是,此案就這么辦吧。”
說完之后,朱祁鎮就隨手把大理寺的結案奏章丟到了一旁,不出意外的話于謙這個名字,將很快從世上消失。
但世界上很多事情,都不可能按照原定的計劃走,就在王振等著用于謙殺雞儆猴的時候,
一名司禮監秉筆太監急匆匆的來到了他的面前稟告。
“王爺爺,于謙定罪之事發生變故,今日有官員上疏替他求情!”
聽到秉筆太監的稟告,王振瞬間火氣就上來了,都已經塵埃落地的事情,居然還有人敢為于謙翻案,是沒把自己給放在眼中嗎?
“真是好大的膽子,到底誰敢替于謙求情!”
伴隨著怒喝,王振一巴掌拍在桌案上。
相比較正統七年剛剛掌權時期,現在的王振愈發的乾綱獨斷,眼中容不得異己之人,也撕下了對文官的虛以委蛇面具。
如今就連楊溥、王直這等頂級文人重臣,都迫于權勢選擇向自己低頭,還有誰跳出來找死嗎?
“此人是翰林院修撰沈憶宸。”
聽到沈憶宸名字的時候,王振下意識愣了一下,因為這個答案屬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沈憶宸是成國公之子,成長于應天府,后續到順天府科舉入仕。可以說整個人生經歷中,八竿子都跟于謙打不著關系,兩個人可能連對方長什么模樣都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站出來求情?
“你確定是沈憶宸?”
此事屬實有些過于離譜,王振不太相信的反問了一句。
“王爺爺,千真萬確,孩兒怎敢在這件事情上出錯。而且奏章是由內閣親呈萬歲爺御案,想攔截下來都沒機會!”
朱祁鎮雖然也會讓司禮監的太監代替自己批紅,但整體而言他還算是勤政,內閣重要奏章會在文華殿御覽親批。
這部分奏章不會經過司禮監的手,甚至某些密奏就連內閣都不經過,直接呈遞到朱祁鎮面前。
沈憶宸的這份求情奏章,就是走了內閣直呈御案的途徑,司禮監秉筆太監看到了也不敢攔截,趕緊過來向王振稟告。
“此子真是得寸進尺,以為有了勛戚撐腰,咱家就不敢動他了嗎?”
此時的王振是動了真怒,甚至還有自己一番好意被踐踏的侮辱感!
王振自認為對沈憶宸可謂是仁至義盡,在他還是一個區區貢士的時候,就親自拜訪拉攏,誠意方面做到十足!
要知道別說是貢士了,緋袍大員想要拜訪王振一面,都屬于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多少官員`著臉想要投靠在王振門下?
在自己親自拉攏被拒的情況下,王振依然沒有選擇翻臉,反而還幫助沈憶宸鋪平了仕途道路,獨得圣眷恩寵!
結果呢?
不說什么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沈憶宸此子面對自己的二次拉攏,卻依然選擇拒絕,現在更是公開上疏唱起了對臺戲。
古之農夫與蛇也莫過于此,堪稱十足的白眼狼!
“王爺爺,如今勛戚集團公開站隊沈憶宸,而于謙又是兵部侍郎,這背后是否另有隱情?”
能混到司禮監秉筆太監的位置,自然不可能是什么蠢才,他看到沈憶宸上疏奏章的第一反應,跟現在的王振可謂是一模一樣。
正常人不可能冒著得罪權宦的風險,去幫助一個跟自己毫無瓜葛的人,那么很容易就能聯想到,可能跟沈憶宸背后的勛戚集團有關聯。
現在問題就出來了,勛戚集團到底想要做什么?
“隱情?無非是承平日久,那幫武夫蠢蠢欲動。當初跟兵部尚書王驥聯手,開創了以文官掌武事封爵的先例,現在又打算從兵部找尋突破口了。”
在王振看來,沈憶宸的特殊身份,相當于幫勛戚跟文官之間搭建了一座橋梁,使之有聯手的可能性。
但是文武之間隔閡相當深,并且存在著不可調和的利益矛盾。武將勛戚一旦勢大,就意味著文官式微,反之亦然。
不過王驥的出現,打通了文官轉為勛戚的渠道,讓兩者之間有了利益共同體。只是這條渠道相當窄,唯獨掌武事的兵部文官,才有機會完成身份轉變。
很明顯于謙兵部右侍郎的職位,被勛戚集團所看中,他們想通過這個契機,逐漸染指六部中的兵部。
等到日后沈憶宸再進入到閣部,那勛戚集團就真到了勢不可擋的地步。
“王爺爺,那咱們該怎么做?”
聽到這聲詢問,王振臉上流露出一抹狠厲神色回道:“沈憶宸此子是關鍵,斷不能留!”
說罷,王振就起身朝著文華殿方向走去,不管朝中勢力怎么變化,掌控住皇帝才是關鍵!
此刻文華殿內,朱祁鎮正在審閱著沈憶宸的求情奏章,內容文字極其樸實無華,如同表格般一條條闡述著,于謙十五年來在河南、山東兩地的政績功勞。
要知道于謙擔任晉豫巡撫期間,兩地單發生旱災的年份就多達十三次,堪稱是一年一旱。水災就更不用說了,河南乃黃河流經區域,想要不發生水患那真只能用奇跡來形容。
可就這么十幾年下來,河南、山西兩地卻沒有發生過一次大規模動亂。相比較東南局勢惡化,就能清晰對比出于謙的行政能力了。
而且身兼兩地巡撫,于謙在任期間不得不在山西河南兩地來回奔波。古代可沒有現代的飛機、高鐵,每一次跨省份都得翻越一回太行山,一般官員壓根受不了這種苦差事。
偏偏于謙硬生生的扛了十五年沒挪窩,最后實在無法忍受思念家眷之苦,才選擇離職回京。
于謙在任期間的功勞跟苦勞,已經不需要沈憶宸在奏章中用什么夸張的形容詞,或者奢靡的贊美詞。只需要把事實給描述出來,他相信朱祁鎮能分辨誰是真的忠心為國為民!
如果這樣執政為民的好官,朱祁鎮還執意要判死,那大明真可謂國之將亡了。
看完沈憶宸上疏奏章,朱祁鎮心情有些沉重,他本以為僅是一樁小小擅離職守的案件,沒想到背后還有著如此多的辛苦功勞。
如此看來,于謙在任十五年期間,確實忍受著常人所不能忍之艱辛,是應該體恤寬恕對待。
就在朱祁鎮猶豫是否寬恕于謙死罪的時候,王振從殿外快步走了進來,行禮道:“奴婢拜見萬歲爺。”
“先生快快請起。”
看見是王振到來,朱祁鎮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剛好這道難題可以請教先生,看看他會給出怎樣的建議。
“先生,朕收到沈修撰的上表奏章,內容描述了于謙在任巡撫期間的功績,期望能赦免其死罪。”
“朕看了之后深以為然,于卿家就任巡撫十五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知先生如何看待?”
聽完朱祁鎮的言語,王振心想沈憶宸此子文筆果然厲害,短短時間內就改變了皇帝的心意。
不過他臉色卻依舊如常的回道:“陛下此乃政事,奴婢不好多言。”
這就是王振讓朱祁鎮舒服的地方,哪怕他事實上在朝野中已經宦官專權,卻在皇帝面前始終保持著謙卑姿態。相比較三楊這類的文官,有了帝王師頭銜之后,就喜歡用大義去干涉皇帝的意志跟決定,自然前者更討人喜歡。
更別論宦官居住在內宮之中,朝夕相處的親近優勢了。
“先生何需如此生分,盡管暢所欲言。”
朱祁鎮對于王振,完全就沒有什么宦官干政的概念,在他看來這只是自己老師、“親人”,給予的建議跟幫助罷了。
王振等的就是朱祁鎮這句話,于是他開口說道:“萬歲爺,沈修撰如何做到如此了解少司馬的,奴婢不得而知。”
“奴婢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帝王金口玉言,不能朝令夕改!”
朱祁鎮天資并不愚笨,他立馬就聽出了王振的弦外之音。
對啊,沈憶宸乃翰林院清貴,從未外派任職過,怎么可能對于于謙在河南山東地界的政績這么清楚。
甚至自己這個皇帝都不知道的事情,他卻知道了。
另外就是判處于謙死刑的奏章,已經批紅公布了出去。雖然這個決定并不是朱祁鎮做的,批紅也不是他寫的,但在天下萬民眼中,這就是皇帝下達的旨意。
帝王當一言九鼎,就這么隨意更改政令,日后豈有威信可言?
不得不說,王振不愧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朱祁鎮的人,兩句話就把小皇帝心理狀態,給拿捏死死的。
就算朱祁鎮也感覺到于謙定罪有些重了,但相比較起帝王威嚴,一個大臣算不得什么。更別說于謙本就有錯在先,也不能算冤枉了他。
“先生言之有理,既然都察院已經查明了罪狀,大理寺卿判定了刑罰,就得依律行事!”
經歷過短暫的動搖后,朱祁鎮還是決定維持原判。
不過就在此時,通政司官員捧著一疊奏章進入文華殿,跪下向朱祁鎮稟告道。
“啟稟陛下,內閣加急奏章呈遞!”
怎么回事,今天這么多內閣親呈奏章?
朱祁鎮感到有些奇怪,于是問了一句:“是何人上表的奏章?”
“回陛下,文淵閣大學士馬愉、禮部左侍郎王英、禮部右侍郎錢習禮、兵部左侍郎鄺浮6疾煸河葉加史陳智、都察院監察御史孫鼎、國子監祭酒李時勉、還有河南、山西布政司各衙官員。”
聽完通政司官員稟告后,朱祁鎮都愣住了,他本就是好奇隨口一問,萬萬沒想到有如此多官員上表。
站在旁側的王振,表情瞬間凝重起來,他聽到這些名字后就大概猜測到,可能是跟于謙的事情有關。
但真正讓他感到震驚的,是今日這群上表的官員里面,全部都是文官,無一勛戚!
這就意味著,沈憶宸不僅僅事實上獲得了勛戚集團的支持,就連他本人都在不聲不響間,拉攏了朝中部分文官的助力,否則就不可能有這么多文官冒著風險替于謙上疏!
更讓王振感到恐怖的一點,就是他心中有種預感,這些上疏是沈憶宸準備好的后手。
此子已經提前預測到,光靠自己一封上疏的效果不夠,只有讓更多官員參與進來,才能改變皇帝的主意。
這般謀略布局能力,簡直恐怖如斯!
數十封官員奏章呈遞到朱祁鎮御案之上,他隨手拿起幾本翻開御覽了一眼,就如同王振所猜測的一樣,這些奏章都是替于謙求情的。
這下不單單是王振表情凝重了,就連朱祁鎮這個皇帝都不由重視起來。
莫非于謙真乃勞苦功高之輩,此案判罰引發了朝野震蕩?
就在朱祁鎮不知該如何抉擇,準備又一次向王振詢問意見的時候,門外宮人進來稟告成國公朱勇覲見!
成國公朱勇現在正如日中天,乃勛戚重臣,明英宗朱祁鎮也不好怠慢,只得放下手中的奏章,讓宮人宣朱勇覲見。
只見朱勇走進文華殿內行禮完畢后,就直接開口道:“啟稟陛下,臣有一事啟奏。”
“愛卿請講。”
這下朱祁鎮徹底懵圈了,沈憶宸率領文官集體上奏也就罷了,現在武將勛戚也過來啟奏,該不會還是湊于謙之事的熱鬧吧?
“回稟陛下,兵部右侍郎于謙乃忠君愛民之臣,罪不至死,還請陛下寬恕!”
朱祁鎮想的沒錯,朱勇還真就是為了于謙之事而來。
只不過他跟于謙并沒有交集,純粹是沈憶宸相求,才會愿意出面幫于謙求情。
并且沈憶宸當時的想法,還不僅僅是讓成國公朱勇出面,而是讓整個勛戚集團聯名上表。
以如今成國公朱勇跟泰寧侯陳瀛的面子,聯合勛戚去求個情問題不大,不過沈憶宸最終還是忍住了這個瘋狂的想法。
聲勢搞的越大,確實能給王振極大的壓力,但同樣的文武官員聯合起來,就有了結黨營私之嫌,說不定會弄巧成拙遭到皇帝的猜忌。
而單獨成國公朱勇出面,最多算是親情徇私,沈憶宸能承擔的起這個后果。
看見成國公朱勇都出現求情了,朱祁鎮明白今日之事,恐怕單單跟先生王振商議,已經不足以解決問題。
于是他表情莊重的說道:“傳朕諭令,召集閣部九卿舉行廷議!”
明朝正統年間,uu看書由于朱祁鎮年幼不能整日上朝,所以午朝直接被取消,早朝也簡化了奏事流程。
如遇到重大事情需要商議,取而代之的就是廷議。
廷議是由閣臣、九卿、六科十三道、以及相關的文武官員組成,人數沒有固定限制,幾人到上百人的情況都有。
明朝前中期皇帝大多會親自參與,到了中后期由于皇帝很少見大臣,于是廷議稱了常規項目,結果也由參與的廷臣商定,最后才請旨定奪。
身旁侍奉的太監聽到圣諭后,立馬遵命召集官員展開廷議。
不過就在他快要走到殿門口的時候,身后傳來了朱祁鎮的補充言語:“讓沈憶宸也來參加!”
東閣內的沈憶宸,面前桌案上放著厚厚兩份長卷,而他的目光卻始終看向窗外。
直到看見一名內官正急匆匆的朝著東閣廊房走來,沈憶宸這才深呼一口氣站起身來,拿起桌案上這兩份長卷,喃喃自語道:“王振,于謙我一定要保下來,這就是我給你準備的天下大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