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邊大同鎮的烽燧防線,早在西寧侯兼大同總督宋瑛戰敗陽和的時候,就被瓦刺大軍給橫掃一空。
從而導致了明軍在情報上陷入被動,成國公朱勇主動追擊瓦刺主力,反而全程處于敵人的監控之下。
現在宣府都指揮僉事楊俊脫逃,不單單是讓明英宗的親征軍沒有了邊堡衛城的依靠。更重要一點桑干河水源地,就處于棄守的獨石堡附近,這下還怎么依靠桑干河畔扎營?
另外從楊俊的望風而逃中也可以看出來,拉垮的勛戚二代對于明軍造成的危害,歷史上明英宗能陷入土木堡絕境,跟獨石堡棄守可以說有著直接關系。
甚至于謙在京師守衛戰后,還曾這樣評價過楊俊:“曩自逆虜犯邊,俊望風奔潰,將獨石永寧等十一城并棄之,遂使邊境蕭然,守備蕩盡,虜寇往來如在無人之境,聞者無不痛恨。”
戰爭走向就是這樣以點帶面,千里之堤潰于蟻穴!
“宣府烽燧防線失守,那朕該怎么辦?”
聽到駙馬都督井源帶來的軍情消息,明英宗朱祁鎮此刻連表面鎮定都做不到了,直接就語氣慌張的朝著帳內群臣尋求應對之策。
眼看著親征“鬧劇”走到了這一步,沉默許久的英國公張輔,終究還是沒有忘記他身上的勛戚職責,沒有忘記當年先帝托孤時候的囑咐。
明哲保身的退縮,還是沒有敵過那腔忠君報國的熱血。
于是張輔走出官員隊列拱手道:“陛下,臣有上下兩策應對當前危機。”
“英國公還請快快直言!”
仿佛溺亡之人看見救命稻草一般,朱祁鎮看到英國公張輔站了出來,瞬間就有了一種依靠。
畢竟英國公從軍五十載,曾跟隨著永樂大帝南征安南,北伐蒙古。朝中論資歷經驗,再也沒有高出英國公的勛戚。
哪怕紅極一時的成國公朱勇,都要稍遜一籌。
“是,陛下。”
英國公張輔應了一聲,然后挺直了自己的背膀,從容不迫說道:“上策為蒙古韃虜能大勝成國公部,必然主力集結在鷂兒嶺一帶,距離宣府邊堡還有一段距離。”
“這就意味著此刻楊俊棄守的獨石等十一座邊堡,蒙古韃虜的守軍定然不多。如果我軍能搶占先機發動進攻,說不定能一舉奪回宣府邊堡,徹底斷絕扎營后顧之憂!”
“那下策呢?”
聽到還要主動進攻蒙古大軍,朱祁鎮想都沒有細想,直接就詢問起下策。
之前派出六萬精銳騎兵出擊,結果落得個損兵折將的局面,差點沒有全軍覆沒,難道還要重蹈覆轍?
“下策為改走紫荊關回京,雖然那邊地勢平坦更有利于騎兵沖鋒。但是深入關內也先同樣承擔很大風險,更無法打出合圍的殲滅戰。”
“斷臂求生之下,能保證陛下跟大部分將士安然返京!”
英國公張輔的下策,就是徹底把明軍給擺放在弱者的位置上,只求不要被圍殲就好。
事實上隨著陽和之戰跟鷂兒嶺之戰的慘敗,明軍不僅僅喪失了幾乎所有的機動部隊,質量上面對瓦刺大軍已然處于下風。
甚至就連戰兵數量上,其實對比蒙古三路大軍,實則都陷入了劣勢。
自知之明的主動承認為弱者,其實并沒有什么問題。
但選擇下策的話,說好聽點是撤退,難聽點更像是一場逃亡。等于提前宣布了朱祁鎮御駕親征失敗,徹底沒有了翻盤蒙古大軍的希望。
人很多時候,偏偏就少了點自知之明,哪怕局勢已經到了不可逆轉的地步,朱祁鎮依然不愿意在此時就承認自己的失敗。
“英國公,是否還有其他辦法?”
面對皇帝的詢問,英國公張輔唯有苦笑著搖了搖頭。
望著張輔的苦笑,朱祁鎮啞口無言,一時間御帳內只剩下了沉默,久久的沉默……
事已至此,沒有哪位大臣敢站出來,勸誡或者幫助皇帝做出選擇,誰都背不住御駕親征失敗的鍋。
知朱祁鎮者,莫過于王振,他此刻無比清楚皇帝心中的不甘,更害怕背負史書上的罵名。
沒辦法,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享受過皇權賦予的呼風喚雨,那么到了關鍵時刻,王振就得當個傳聲筒,把皇帝心中想說卻又不敢說的話語給說出來。
“萬歲爺要不這樣,咱們干脆就在土木堡原地扎營,待成國公殘部跟朱儀還有武銳部返回營地,合兵一處后并非沒有一戰之力。”
從緊急軍情上來看,成國公朱勇部還剩下兩萬余人,除去無法參戰的傷員什么的,一萬多人還是有的。
另外朱儀跟吳瑞兩部加起來有一萬騎兵,大戰過后再怎么損失幾千人總不會少,這就意味著親征軍騎兵力量,依舊有著兩萬左右的兵馬。
兩萬精銳騎兵,不說主動進攻蒙古大軍,掩護主力撤退總沒問題吧?
或者再退一步,只要能壓制住瓦刺騎兵的騎射騷擾,各地“班軍”就能很快馳援京師,朱勇殘部拖住時間就可以了。
王振算盤打的很好,可他忘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情,那就是騎兵部隊真正依靠的并不是人,而是戰馬!
一場慘敗后,人可以修整整合,戰馬受到驚嚇死的死、跑的跑,根本就無法快速投入戰斗。事實上現在鷂兒嶺朱勇三部湊在一起,還能擁有完整戰斗力的騎兵不足一萬。
“先生言之有理!”
朱祁鎮聽到王振的話語后,重重點了點頭。
不過很快便發現帳內群臣鴉雀無聲,好像對于王振的建言獻策并不感興趣。
到了這一步,朱祁鎮沒有了當初那股乾綱獨斷的勇氣,于是開口問了一句:“諸位愛卿,你們意下如何?”
“陛下,土木堡地處高嶺,雖然有一眼泉水可供飲用,但炎炎夏日水位不斷下降,不足十幾萬大軍所需。”
“臣不建議就地扎營!”
戶部尚書王佐站了出來反對,他掌管著十幾萬大軍的供給,糧草飲水各方面自然要比旁人更加清楚。
土木堡泉眼在烈日炙烤,以及大軍過度汲取之下,每日水位下降速度肉眼可見。可能再過上兩日,這口泉眼便將枯竭,到時候十幾萬大軍喝什么?
“既然大司徒出言反對,咱家倒想要聽聽你有何高見。”
王振冷冷朝著戶部尚書王佐問了一句,語氣頗有不善。
“這……”
王佐面對這種問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戶部掌管財政跟后勤,軍國大事就不在職權范圍之內,他能給出什么撤退意見?
看到王振在這種時候,還要耍權閹的威風,直性子的內閣首府曹鼐忍不住了。
“陛下,斷了水源土木堡就相當于絕地,駐扎在此豈不是復現當年金國的野狐嶺之戰?”
野狐嶺之戰,是金國跟蒙古之間一場決定國運的戰爭,當時面對成吉思汗的進攻,金國第七位皇帝衛紹王選擇固守野狐嶺,期望利用山嶺地形讓蒙古騎射無用武之地。
結果險要關隘被蒙古人拿下后,數十萬大軍就成為了甕中之鱉,轉瞬間兵敗如山倒,一路追殺之下伏尸百里。
這一場戰爭,消耗了金國幾乎所有的野戰兵力,讓不可一世的女真人元氣大傷,為日后亡國奠定了基礎。
曹鼐拿野狐嶺之戰舉例,幾乎是明擺著告訴朱祁鎮,駐扎土木堡的十幾萬親征軍要是被蒙古人圍殲。
那么這就不單單是一場戰爭的失利,而是大明朝都將要面臨亡國危機!
可讓曹鼐沒有想到的是,他的義正言辭,恰恰刺激到了朱祁鎮那脆弱的自尊心,讓皇帝產生了逆反心理,完全無法接受這樣的類比。
只見朱祁鎮勃然大怒,憤而起身指著曹鼐鼻子怒罵道:“朕的大軍還屹立不倒,你就把朕比做金國衛紹王。”
“曹鼐,你到底是何居心!”
對于古人而言,直呼其名其實是一種侮辱,年輕人或者仇人之間喊出名字倒也罷了,曹鼐官至內閣首輔,已然到了位極人臣的地步。
卻被皇帝當著文武大臣的面,指名道姓開噴,著實有點不給面子。
換做別人,估計就趕緊磕頭認錯,畢竟小命要緊。
但曹鼐天生就是個直性子,對待權傾朝野的王振敢硬頂,對待明英宗朱祁鎮同樣如此。
皇帝不是問有何居心嗎?
曹鼐當即理直氣壯的回道:“臣一片赤膽忠心!”
本來朱祁鎮就一肚子火,曹鼐這句話出來簡直沒把他給噎死。
“好,好,好一片赤膽忠心。”
“那朕就讓你看看,駐扎在土木堡會不會重蹈野狐嶺的先例。”
“今日可以明確告訴你曹鼐,朕不是衛紹王!”
說罷,朱祁鎮就朝著大軍下達圣諭,全軍駐扎到土木堡等待援軍到來,并且拒絕任何文武大臣的勸誡。
歷史的巨輪剛剛在鷂兒嶺偏轉了方向,很快又在土木堡回到了既定軌道中。
另外一邊的沈憶宸,率領著蒼火頭等數十騎護衛,跟隨著于謙來到了京師。
遙想正統十二年初領命出鎮福建平叛,一年半的時間過去,沈憶宸沒想到自己會以這種方式回來,一時心中感到唏噓不已。
“向北,是在擔心成國公嗎?”
于謙察覺出來沈憶宸神情有些不對,于是朝著詢問了一句。
“一半一半吧。”
與其說是沈憶宸擔心成國公,更不如說是陷入了一種無法言喻的情感糾纏中。
沈憶宸長久以來都是告訴自己,不要成為成國公府的一塊磚瓦,朱勇所謂的重視僅僅是自己展現出了價值。
如果還是應天府那個只知玩樂的庸才,成國公絕對不會多看自己一眼!
可知道歷史的走向,知道成國公朱勇即將要戰死鷂兒嶺,沈憶宸本以為理智無比的內心,終究還是泛起了一絲波瀾。
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擔心,亦或者說那股深藏心底的“父子”親情,總之想到歷史上的結局就心情復雜無比。
“除了公爺,另一半是什么?”
面對于謙的追問,沈憶宸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
另外一半的心事,就是于謙本人。
如果歷史沒有改變,明英宗依舊在土木堡遭逢了慘敗被俘,那么接下來整個大明王朝就是于謙的舞臺。
他將展現何為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XxBiQuGe
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一個掌控至高權力卻不愿同流合污的英雄,在渾濁的世界中沒有容身之地。
要知道忌憚于謙的不僅僅是朱祁鎮,奪門之變后病榻上的朱祁鈺聽到敲響上朝鐘聲,第一反應是詢問左右,莫非是于謙篡位了?
那么至今日后,未來于謙的命運又將如何?
沈憶宸已經站在了歷史的拐點上,內心實則充滿了迷茫跟未知。
“沒什么,胡思亂想罷了。”
沈憶宸笑了笑,不做過多的解釋。
不過很明顯于謙誤解了他的眼神,有些感慨的說道:“按照向北你福建平叛之功,理應大擺儀仗風風光光的回京,卻遭逢多事之秋只能低調入宮。”
“我知道你心中有些想法,待陛下回京之后,必將以兵部名義奏請封賞。”
確實換做一般年輕氣盛的官員,自己平叛匡扶社稷,卻被當作叛臣命令孤身入宮,心中有些不平跟憤怒是可以理解的。
但沈憶宸還真無所謂,歷史大變就在眼前,缺的從來都不是揚名立萬的機會,而是如何能在這種浪潮中站穩腳跟!
“那下官就先謝過少司馬。”
“向北,當初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毋需如此客氣。”
于謙擺了擺手,這本來就是沈憶宸平叛應得的嘉獎。
一行人就這么來到了奉天門前,入宮之前于謙還不忘囑咐了一句:“向北,陛下出征名義上是郕王監國,實則是太后攝政。”
“早年間魯王之事太后對你有些偏見,入宮后切記謹言慎行,否則無召領軍赴京就將成為定罪把柄!”
于謙很少這般徇私告誡同僚,可他在沈憶宸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同類”的氣息。
他相信沈憶宸大公無私,是為了家國天下無召返京,否則定不會在得知塞外軍情后,便毅然決然的答應孤身入宮。
好人,就不應該被人拿槍指著,更不應該被冤枉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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