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入成國公府的大門,沈憶宸看到門內同樣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母親沈氏正淚眼婆娑的望著自己。aishangba.org
“宸兒,你終于回來了。”
望著母親這副模樣,之前還在陳青桐面前展現穩重一面的沈憶宸,終于忍不住鼻頭一酸,兩行熱淚流了下來。
無論自己年齡有多大,無論手握重兵站的位置有多高,當來到母親的面前,始終是應天府那個沒有長大的孩子。
“娘,讓你擔心了。”
沈憶宸走過去張開雙臂,輕輕給了母親沈氏一個擁抱。
這幾年出鎮在外,加上自己成家立業,已經許久沒有好好跟母親有過相處。丈夫、孩兒皆在戰場廝殺,沈氏心中的壓力跟憂慮可想而知。
“老天爺保佑,宸兒你能跟公爺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相比較京師滿城縞素的場面,沈氏又覺得自己是幸運的,至少能盼到親人活著歸來。
囑咐告慰了幾句話后,沈氏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淚,然后說道:“宸兒,你還是先行回屋換一身素服,然后去泰寧侯府陪陪青桐。”
“她一個外嫁之婦,回娘家守孝最是需要人陪在身旁。”
沈氏孤身一人把沈憶宸拉扯大,很清楚這個世道女人的弱勢。現如今沒有了父親泰寧侯撐腰,娘家可能就不再是自己的家,加之沒有兄弟姐妹,夫家就是最后的倚靠。
“我明白。”
沈憶宸點了點頭,然后詢問道:“公爺現在狀態如何?”
駐守懷來城這段時日,朝廷方面群臣已經討論過,事后必然追究戰敗武將勛戚的罪責,其中成國公的鷂兒嶺之戰失利,被認定為親征軍失敗的主要原因。
本身成國公朱勇就身受重傷,再加上一世英名毀于一旦,遭受到的打擊可想而知。
退守京師的路上,成國公朱勇幾乎是任何人都不見,包括沈憶宸。
“公爺回府后除了告知青桐泰寧侯陣亡的消息,就閉門不出,娘也不知道他現在情況如何。”
一談到成國公朱勇,沈氏臉上神情就再度憂心忡忡。
相比較沈憶宸的“愛恨交加”,沈氏從未恨過成國公朱勇。眼睜睜看著當初那個頂天立地的大明國公,如同垂垂老朽一般佝僂的走進自己房間,那個背影讓沈氏心如刀割。
“公爺他會走出來的。”
沈憶宸安慰了母親沈氏一句,然后繼續說道:“娘,那我就先回屋換身衣裳。”
“去吧。”
回到屬于自己的房間,屋內被陳青桐收拾的一塵不染,甚至就連物件擺放,都與當初自己離開的那日一模一樣。
沈憶宸走到桌前緩緩坐下,然后閉上眼睛就這么一個人坐在屋內,夕陽西下透過窗戶,在他身上映射著的斑駁的光影。
只可惜沈憶宸沒有享受半刻寧靜的資格,很快丫鬟雪兒就捧著一套里衣跟素服過來,紅腫著雙眼說道:“姑爺,這是小姐替你準備好的衣裳,你洗個熱水澡后就換上吧。”
聽到雪兒的聲音,沈憶宸慢慢睜開眼睛看著托盤上的衣袍,熨燙的整整齊齊看不到一絲褶皺。很明顯陳青桐為了這一刻期待已久,卻沒想到帶回來的是一個噩耗。
“我知道了。”
沈憶宸點了點頭,就站起身走到鏡子前,準備脫下身上的戰甲。
這段時日在軍中,沈憶宸幾乎是甲胄不離身。一方面是局勢危機,擔心蒙古鐵騎會調轉方向,直撲宣府附近的懷來城。另外一方面,就在于沈憶宸想要給軍中將士一種同類的歸屬感。
只有與子同袍,才能豈曰無衣!
“姑爺,我來幫你吧。”
雪兒快步上前,準備幫助沈憶宸解衣卸甲。
不過剛來到沈憶宸身邊,她就看到戰甲上那暗紅色已經干枯的血漬,立馬就呆呆立在了原地。對于一個身處后院的小丫鬟而言,壓根就無法想象戰場的殘酷。
“我自己卸甲吧。”
沈憶宸看著雪兒這副驚嚇模樣,臉上擠出一抹笑容擺了擺手。
“不,姑爺我來。”
仿佛是被話語給驚醒,回過神后雪兒便倔強的靠了過來,幫助沈憶宸解開戰甲上的皮扣跟綁繩。
站的越近,越能清晰看到許多甲片上的箭痕跟刀印,無聲的訴說著沈憶宸這段時日戰場上的經歷。
“姑爺,你一定要好好的。”
豆大的淚珠從雪兒眼眶滴落下來,現在小姐已經失去了侯爺的倚靠,姑爺絕對不能再遭逢什么意外。
“我會的。”
沈憶宸知道雪兒心中想些什么,他笑著點了點頭,盡量讓自己顯得輕松一些。
解衣卸甲后來到里屋,沈憶宸泡在熱水中感覺自己身心俱疲的狀態,瞬間就得到了緩解。
土木堡缺水,懷來城的幾口水井入駐超過極限的兵馬后,水資源同樣緊缺無比,像這樣舒舒服服的泡個熱水澡,簡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如果不是還有著太多事情要處理,沈憶宸真想閉上眼睛徹底放松一把。
只是局勢,容不得沈憶宸放松那根繃緊的弦。
換上一身素服后,沈憶宸就準備前往泰寧侯府,不過當他準備上馬車的時候,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出現在自己眼前。
朱佶不知何時,就站在馬車的旁邊。
“有事嗎?”
沈憶宸語氣有些冷淡的問了一句,他本就跟朱佶沒什么親情可言,經歷過國公夫人林氏賜死后,兩人就更是連表面上的體面都很難維持。
“聽說你擁立郕王為新君了。”
“你怎會知道?”
聽到這句話后,沈憶宸瞬間警惕起來。
另立新君之事雖然很快就會告知中外,但早一刻知道跟晚一刻知道的區別,可謂是天壤之別。
朱佶這種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還能把手伸進大內皇宮?
朱佶沒有回答沈憶宸的問題,反而用著一種譏諷語氣笑道:“真是沒想到深受皇恩的沈提督,會趁君王危難之際,做出這種背主求榮之事。”
“滾一邊去。”
沈憶宸沒功夫,更沒心情跟朱佶打嘴炮。
想要嘲諷我沈憶宸,就你也配?
“惱羞成怒了?”
面對沈憶宸的呵斥,朱佶依然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不像以往那般沉不住氣鬧事。
“除了你擁立郕王的消息,我還得到一道關于成國公府的消息,想不想聽聽?”
聽到朱佶這句話,本來都抬起腳準備上馬車的沈憶宸,突然停下了自己的動作。
不管曾經如何,現在的成國公府就如同大明帝國一般,風雨飄搖。
“呵,看來血脈關系終究還是無法斬斷,你沈憶宸如今也會關心成國公府如何。”
“那我就告訴你吧,朝中決議已出,認為父親大人損兵折將有罪于國,將被削奪爵位,很快就沒有什么成國公府了。”
“對了,提出這道建議的為首之人,便是你不惜出鎮山東力保的兵部侍郎于謙!”
說出這段話的時候,朱佶眼神中充斥著復仇的快感。
沈憶宸跟于謙處處扮演著忠臣模樣,結果一個背主求榮,一個更是背后插刀。
偽君子還不如真小人!
“說完了嗎?”
與朱佶想象中的震驚憤怒畫面不同,沈憶宸聽完他述說后,臉色神情如常,連一絲波瀾都沒有。
這番挑撥離間對別人有用,對沈憶宸這樣有著歷史上帝視角的人而言,簡直就像在看一場小丑的表演。
于謙要是會因為當初自己的幫助,就選擇在背后結黨營私,那么他就不可能成為名垂千古的救世英雄。
沈憶宸把于謙視為知己,卻從未把他視為自己的朋黨。某種意義上來說,沈憶宸跟于謙走的并不是一條相同的道路。
“成國公府就算倒下,終究會有再度崛起的那一天。”
“而你,在我眼中始終是個丑角。”
說罷,沈憶宸就坐上馬車,蒼火頭等人同樣鄙夷的望了朱佶一眼后,便護送著前往泰寧侯。
“卞先生,找人查下朱佶跟宮中什么人物來往。”
馬車上的沈憶宸,立馬就換上了另外一副神情,絲毫看不出之前面對朱佶的那種不屑。
能這么快得知宮中消息,意味著與朱佶聯絡的人身份定然不低,大概率是十二監掌印級別。另外朱佶敢這么光明正大的告知自己,要么就是跟以前一樣狂妄自大,要么就是胸有成竹不怕暴露。
從能得知這種消息的水準來看,大概率為后者。
就如同沈憶宸猜想的那樣,看著遠處的馬車,朱佶臉上浮現出一抹陰鷙的冷笑。
他就是要把沈憶宸的目光引向宮中,從而為后續的謀劃掩護。
現在的自己,已經不是曾經的朱佶!
馬車一路行駛到泰寧侯府,此刻侯府大門已經掛上了白布。沈憶宸猶記得當初上門迎親的場景,那時候這里還是一片喜慶的紅色。
見到沈憶宸過來,侯府的老管家出府恭迎,然后用著嘶啞語氣說道:“姑爺,小姐就在靈堂守孝,老朽這就領你過去。”
“謝過老管家。”
沈憶宸拱了拱手,然后跟在老管家的身后前往靈堂。
由于事發突然,泰寧侯陳瀛的靈堂還沒有完全搭建完畢,下人們正在緊張的忙碌著,每個人臉上神情都帶著一抹彷徨跟隱憂。
原因就在于泰寧侯陳瀛無子,古代爵位也不可能由女兒繼承,那么勢必下一代將由旁系襲爵,等同于徹徹底底的換了個家主。
對于仆人們而言,以后生活如何充滿了未知。
侯府靈堂中已經立起了泰寧侯的牌位以及畫像,后面的棺木中放置著一套侯爵麒麟服。
很多時候命運是公平的,當大軍慘敗哪怕貴為侯爵,也不得不跟普通小兵一樣埋骨他鄉。唯一能得到些許安慰的是,郕王朱祁鈺利用監國權力,大肆追封陣亡的勛戚大臣,同時也可以借此籠絡人心。
泰寧侯陳瀛,目前已被追封為寧國公。
陳青桐就跪在靈堂的左側,她的身旁站著泰寧侯陳瀛的異母兄弟陳涇,歷史上便是由他襲了爵位。
不過這個陳涇,就如同明朝中后期整體拉垮的勛戚集團一樣,實屬爛泥扶不上墻的角色。
天順六年明英宗派他出鎮廣西,剿滅瑤賊作亂,領軍數千人駐守梧州。結果瑤民數百人趁著夜色殺入城中,各種燒殺搶掠肆無忌憚,陳涇卻屁滾尿流的躲在軍營中按兵不動。
頗有后世明朝南方衛所軍,看著數十人的倭寇殺到應天府城下的風范。
土木堡之后襲爵的勛戚大多是這種水平,武官不被文官集團給死死壓制,那才是沒天理。
陳涇此時正背對著靈堂門口,朝著陳青桐訴說道:“侄女,大哥戰死沙場為叔心痛如割,可日子還要過下去,泰寧侯府的家族基業不能倒下。”
“朝中這幾日已經有風聲,要問罪土木堡戰敗的領軍勛戚,大哥雖然已經被追封為寧國公,但誰也不敢保證朝廷不會秋后算賬,斷了泰寧侯爵位的傳承。”
“為叔知道大哥生前最為寵你,把田產地契都歸于你的名下,甚至大部分都當做了嫁妝。現在遭逢大變想要穩住家族基業,勢必得上下打點疏通,要不侄女你看著拿出來一點?”
陳青桐面對三叔陳涇的言語,就如同沒聽到一般,目光始終放在陳瀛的畫像上面,眼淚止不住的流淌。
看到陳青桐不搭理自己,陳涇有些急了。要知道泰寧侯府目前就算個空架子,別說襲爵還有風險,就算能順利繼承泰寧侯的爵位,也就只剩下這么個侯府。
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怎么可能還讓陳青桐把控著泰寧侯府的財產,更何況這還不是自己的女兒。
“侄女,你說句話啊,叔父這也是為陳氏一族考慮,不能就這么眼睜睜的看著家道中落下去啊!”
“叔父,你想聽青桐說什么,不如我來說好了。”
沈憶宸再也忍不下去了,踏入靈堂冷冷的回應一句。
自古就有吃絕戶的傳統,沒想到這一幕還能發生在公侯世家,難怪母親要自己早點前來,過來人就是看得更為清楚。
背后突然傳來的話語,把陳涇給嚇的一哆嗦,他本想要破口大罵,當發現是沈憶宸站在自己身后的時候,表情瞬間從驚愕變成了賠笑。
“原來是侄女婿來了,其實沒說什么,就是一些家常話。”
別說是陳涇現在還沒襲爵,就算成為了下一代泰寧侯,面對現在手握重兵風頭正盛的沈憶宸,恐怕也不敢得罪。
“叔父,這種家常話以后少說點,我不喜歡聽。”
沈憶宸冷冷回了一句,充斥著一股不怒自威。
如果說以前的沈憶宸出鎮地方,靠著殺伐果斷逐漸培養出來了上官威儀。
那么現在的沈憶宸經歷過戰場洗禮,再加上十萬將士的追隨。只要他不想低調隱藏自己鋒芒,那么流露出來的威壓,一般人還真承受不住。
聽到沈憶宸這般“無禮”露骨的話語,陳涇臉上有些掛不住,未來的泰寧侯居然被一個后輩給訓斥,以后還怎么襲爵立威?
可想到沈憶宸現在的權勢,陳涇就只好把這口氣硬生生咽了下去。不過他的兒子陳桓,就頗具一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架勢,站出來回應道:“我爹乃是你的叔父,堂堂三元及第就這般無禮,書讀到哪里去了?”
對于這個突然跳出來的毛頭小子,沈憶宸冷漠注視道:“再多說一句,信不信我把你腿打斷。”
聽到靈堂內傳來的響動,本來站在外面的蒼火頭等人,立馬就沖了進來。
本身就是悍匪出身,再加上漠北跟韃虜經歷過生死血戰,蒼火頭等人那一身殺氣是遮掩不住的。
這一下無論是陳涇,還是他的兒子陳桓,當意識到沈憶宸威脅不是嘴上說說而已的時候,臉上都流露出緊張害怕的神情。
對于這對父子,沈憶宸連搭理的興趣都沒有,他來到了陳青桐的身邊,攬著她的胳膊說道:“不管未來有沒有成國公跟泰寧侯的庇護,為夫都不是當初那個謹小慎微的小官,何懼跳梁小丑?”
沈憶宸這次回京,保持著謙虛恭謹態度,僅僅是不讓惹人注目,并不代表著他還是當初那個沈侍講。
當朝皇太后跟郕王,沈憶宸都直言面對,又豈會沒有了成國公跟泰寧侯的庇護,就淪為任人欺負的弱者?
亦或者反過來說,現在的沈憶宸自己就是一方大佬!
“夫君,我從來沒有懼怕過任何人。”
“因為爹爹曾經說過,你不會辜負他的期望,足以托付終身。”
說罷,陳青桐把頭倚靠在沈憶宸的肩膀上,目光卻依舊望向靈堂上的泰寧侯陳瀛畫像。
如果爹爹還在的話,他應該也會很高興自己女婿有今日的成就。
就是京師籠罩著逝者已矣陰霾中的時候,九邊重鎮的大同府,此刻卻是戰云密布。
瓦刺太師也先,終于率領著蒙古大軍來到了大同城下,同時他的耐心也達到了臨界值。如果這一次明國皇帝朱祁鎮,還是無法令守將開關獻城的話,那蒙古鐵騎將使中原大地淪為一片焦土。
讓這些漢人們,回憶起當年被蒙古人統治時期,那深埋在骨子里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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