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的這聲呼喊,讓準備轉身離開的幾人全部都停下了腳步,目光互相對望了幾眼,眼神中都有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復雜。
「是,陛下。」
沈憶宸應了一聲,然后又回到了御塌面前,等候著皇帝的吩咐。
「興安,你……你與眾卿一同退下吧。」
朱祁鈺在重咳之后氣息雖然平緩了許多,但說話依舊是非常的吃力,諭令站在屋內的興安一同離開。
「陛下,您龍體欠安,奴婢還得照顧啊……」
興安可能自己都沒有想到,這種時候皇帝會單獨令沈憶宸留下,下意識的爭取了一句。
畢竟別說是深宮中的,就算是個正常人,都知道讓沈憶宸單獨留下肯定有要事交代。誰能得到第一手的消息,誰就能占據著主動權。
特別景泰帝朱祁鈺什么身體狀況,興安作為貼身官宦要遠比外朝大臣更為清楚。長久的丹藥跟女色,其實早就已經掏空了皇帝的身體,如今皇太子朱見濟的薨逝,不過是雪上加霜罷了。
「有沈卿在此,興安你就放心吧。」
面對皇帝主意已定,興安不好多言,只能躬身道:「是,陛下,奴婢告退。」
很快興安就領著宮女、太監們一同退出了乾清宮,整個屋內就只剩下沈憶宸跟病榻上的景泰帝朱祁鈺。
朱祁鈺側著腦袋望著沈憶宸,內心里面可謂是五味雜陳,其實在屋內幾位勛戚大臣吵鬧的最厲害時候,昏迷中的他隱約聽到了一些對話,卻沒辦法醒來去做出回應。
「沈卿,爾等已經開始商議新君了嗎?」
沒有想象中的憤怒跟斥責,可能是景泰帝朱祁鈺也明白,曾經最為擔憂的歷代先帝早逝命數,恐怕將再次延續到自己的身上。
天命就是如此,非人力可以改變,與其憤怒臣子謀求后路,不如趁著自己還活在世上,盡可能的安排好一些后事。
「陛下何出此言,臣等豈敢妄議新君!」
沈憶宸當即否定這句話語,皇帝只要還活著就擁有著雷霆之威,自己可遠遠沒有達到霍光、曹操之流的實力。
「朕不是追究你的罪責,如今這副模樣恐怕是大限將至,必須得為了宗廟社稷考量了。」
就如同歷史上臥在病榻的朱祁鈺,得知皇兄朱祁鎮復辟后,意識到大局已定就豁然選擇聽天由命一般。此時的他也選擇了順從大勢跟命運,盡可能的把皇權交替帶來的動蕩影響給降至最低。
聽著景泰帝朱祁鈺的話語,沈憶宸不敢多言,他不知道這是皇帝的試探還是真心話。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往往帝王在生命最后階段會做出一些瘋狂舉動,帶走「權臣」為后世君王鋪平道路。
這種時候說錯一句話,就有可能遭受滅頂之災。
看到沈憶宸不說話,朱祁鈺的嘴角露出一抹苦笑道:「沈卿,有些時候你還真是謹慎萬分,可又有一些時候狂妄無比。」
「以前朕不確定,但現在朕確定了。」
說到這里,朱祁鈺的話語停滯了下,然后用著一種嘲弄的繼續說道:「你跟于謙一樣,效忠的不是朕,是江山社稷。」
其實別看景泰帝朱祁鈺對于謙各種打壓奪權,可誰是真心為國為民的忠臣,他心中清楚的很。要是真的厭惡或者唾棄于謙,那壓根就不需要打壓制衡,直接一封圣諭就能讓他告老還鄉。
甚至連圣諭都不需要,隨便敲打暗示兩句,于謙就會自己上疏乞骸骨,還至于留在宮中礙眼?
事實上在景泰帝朱祁鈺召儀銘擔任兵部尚書的時候,于謙就意識到自己被皇帝給忌憚猜疑,曾主動上疏要求告仕避嫌,卻被朱祁
鈺給否決了,讓他依舊名義上總督天下兵馬。
歷朝歷代包括霍光、曹操、司馬懿之流在內,沒有任何一名臣子天生就是權臣。往往是帝王恩榮至極后卻沒有制衡手段,才一步步走向了權傾朝野的道路,最終反噬奪權。
朱祁鈺短短幾年時間把帝王御下之道學的很明白,哪怕臣子如何清正廉明,忠君愛國,還是要保持著恩威并施的敲打,防止一家獨大后迷失在權欲中肆意妄為。
只可惜為了順利易儲,朱祁鈺放松了御下之道,讓忠國公石亨等一眾新貴得意忘形。
聽到這些話語,沈憶宸心中同樣是感慨萬千,以往「君臣相得」這種詞匯只是一個虛偽的形容詞。直到這一刻,他才看到朱祁鈺內心的善良,以及對于臣子的包容。
「臣謝陛下贊許。」
沈憶宸沒有正面回答,卻從側面回應了朱祁鈺的話語,他效忠的確實不是某一位帝王,是大明的天下百姓。
聽著沈憶宸的回答,朱祁鈺嘴角露出一抹笑容,然后感慨道:「好,至少朕沒有看錯人。」
說罷,朱祁鈺再度把目光注視著沈憶宸道:「命數這一關,朕恐怕是熬不過去了,未來大明的江山社稷,還需要沈卿匡扶。」
「朕昏迷的時候隱約聽到了爾等的爭論,依稀記得是關于立儲的話題,可是意識混沌中卻聽不清楚沈卿的言語。」
「那么現在問沈卿一句,朕要是賓天了,你會擁立誰成為新君?」
這一問對于沈憶宸來說,簡直如同靈魂一問。如果說以前很多皇帝的問題,他不是不敢或者說不能回答,那么這個問題,是沈憶宸不知該如何回答。
好像當朱祁鈺這一脈絕嗣后,無論擁立誰成為新君,都不是最完美的答案。
「臣,不知。」
沈憶宸如實回答了皇帝的問題,他確實不知。
「是啊,朕把你打造成了孤臣,就意味著誰繼位沈卿都左右為難。」
死亡的威脅之下,景泰帝朱祁鈺沒有遮遮掩掩,直言了自己制衡的目標就是把沈憶宸打造成為孤臣。
但問題是可以「托孤」的臣子猶在,儲君卻先一步薨逝。
話說到這份上,兩人陷入了沉默之中,不僅僅是對于沈憶宸而言,對于景泰帝朱祁鈺自己,讓誰來繼承大統之位同樣是個兩難選擇。
沉默了許久過后,朱祁鈺才緩緩說道:「朕終究是宣宗章皇帝之子,當立章皇帝子孫。」
沒錯,這就是朱祁鈺思索再三后做出的選擇,他不可能像大臣一樣僅考慮個人利弊,還得考慮仁宣一脈的帝系傳承不能旁落。
就如同歷史上朱祁鈺得知是自己皇兄復辟,皇位依舊是在章皇帝子孫一脈中傳承,心中更多是欣慰而不是憤怒怨恨。
目前明宣宗的子嗣,就只剩下明英宗朱祁鎮的兩個庶子,一人是沂王朱見深,另外一人是南宮出生的朱見清,還尚未封王。
這兩人無論誰上位成為儲君,都意味著沈憶宸跟朱祁鈺是他們的殺父仇人。哪怕在歷史上朱見深還算得上寬厚,并沒有對皇叔繼續落井下石的清算,相反僅僅是淡淡回道:「景泰以往過失,朕不介意。」
可現在歷史已經改變,明英宗朱祁鎮實打實的被賜死,朱見深還會一如既往的寬厚嗎?
「沈卿,你真的打算一言不發嗎?」
見到沈憶宸久久沉默不語,朱祁鈺終究還是開口問了一句,他知道此子是棟梁之臣,無論將來是誰成為新君,都少不了沈憶宸的輔佐。
「還請陛下三思。」
雖然從歷史跟現狀上看,選擇沂王朱見深確實是最好的儲君人選,但沈憶宸終究還是做不到于謙那樣的大公無私,去賭
來日皇帝能放棄仇恨。
畢竟無論是以史為鑒,還是有著未來的上帝視角,漢之霍光跟明之張居正的命運,都在時刻警醒著沈憶宸,不要對皇帝的仁慈抱有過高的期望。
哪怕現在會觸怒景泰帝朱祁鈺,沈憶宸還是不能繼續保持沉默。
這次面對沈憶宸的回答是朱祁鈺沉默了,他不想賓天后帝系旁落愧對先祖,可又改變不了絕嗣無后的命運。甚至他現在就能夠想象,皇侄朱見深繼位不僅僅是朝臣恐慌,就連自己恐怕都不得安寧。
「你退下吧,朕想休息片刻。」
曾經沈憶宸的猶豫不決,此刻在景泰帝朱祁鈺身上復現,仿佛世間找不到兩全其美的辦法,大明朝野動蕩的危機就在眼前。
「是,陛下。」
沈憶宸默默應了一聲,然后轉身朝著門外走去。
不過就在要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卻停下了腳步臉上浮現出一抹剛毅的神情,毅然轉身道:「陛下,臣有兩計或許可以釜底抽薪。」
沈憶宸想過無數遍當朱見濟夭折,朱祁鈺早逝后,自己該如何做才是最優解。
原本最好的局面是復立沂王朱見深為太子,畢竟他是宣宗一脈唯一的長子,內可讓文武百官認可,外可讓天下萬民信服。幾乎可以保證皇權的順利過度,不至于出現朝野動蕩乃至于內亂。
但是景泰帝朱祁鈺的制衡手段,讓自己站在了朱祁鎮子嗣的對立面,等同于堵死了這條路。
次優選擇是迎立襄王朱瞻墡世子繼位,身為仁宗皇帝的嫡子,襄王繼位優先級還在景泰帝朱祁鈺之上,并且對方用古代宗法來形容是大宗,完全可以合理合法的繼承大統之位,同樣可以保證局勢平穩過渡。
不過在《宗藩條例》頒布的那一刻起,沈憶宸就主動站在了宗藩的對立面,是不可能迎立襄王世子。
但天無絕人之路,華夏數千年的王朝興衰歷史,給了后人太多的擁立經驗。哪怕刨除這兩個最優選,沈憶宸依舊還有著兩個相對安全的備選方案,就看景泰帝朱祁鈺該如何抉擇了。
本來朱祁鈺讓沈憶宸告退后,趕到一陣的心力交瘁,閉上了眼睛想要緩和片刻。
結果聽到對方說還有兩計釜底抽薪,瞬間就打起了精神回應道:「沈卿,盡管暢所欲言。」
「那臣就謹遵圣諭了。」
沈憶宸拱了拱手奉命,到了這一刻他也沒什么好顧忌的了,最壞的結果不過是跟石亨「同舟共濟」,依靠著強權去迎立外藩掌控朝政,來一個不破不立。
「第一策是過繼太上皇之子,按照禮部準備好的冊立太子大典進行下去,盡快確定禮法上的嗣父身份。」
「但是不能過繼沂王朱見深,只能是太上皇子朱見清!」
沒錯,這就是沈憶宸想到的第一個解決辦法,從名分跟禮法上完成身份的轉變,讓景泰帝朱見濟成為父皇,生父反倒是成為皇叔。
按照華夏的禮法,過繼后的嗣父權威性是要遠大于生父的,這點就跟嫡母的身份要遠遠大于生母是一樣的。并且朱見清從出生那一刻起,就沒有見過明英宗朱祁鎮,除了血緣上的這點關系外不存在任何父子親情。
當然,由于景泰帝朱祁鈺同樣病重,大概率是無法培養跟朱見清的父子親情。比較起來生父跟嗣父的親疏,依然是血緣關系占據著優勢,還是存在「為父報仇」的可能性。
但更為現實的一點就出現了,理論上朱見清是沒有機會成為太子或者皇帝的,卻因為被叔父朱祁鈺過繼,從天而降白撿來一個皇帝身份。
這就注定了他必須拼命維護朱祁鈺這個嗣父,想盡各種確立景泰帝的正統性,否則按照法理皇位就是兄長朱見深的。皇位的權勢誘
惑之下,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血緣生父算的了什么?
不管于情于理,還是知恩圖報,都注定了朱見清會堅定的擁護朱祁鈺,徹底斬斷跟明英宗朱祁鎮的關系。
這種操作唯一的劣勢,就是景泰帝朱祁鈺肯定不會被朱見濟報復,沈憶宸自己會不會日后遭到清算就不好說了,畢竟怎么說還是存在著「殺父之仇」,對于皇帝而言就是心理上一道坎。
不過沈憶宸敢把這當做計策,就意味著他有信心在未來去解決這個問題。只要當皇帝不再至高無上,不再掌控著生殺予奪的大權,那么就自然迎刃而解。
「第二計是效仿宋高宗過繼宋孝宗,挑選懿文太子朱標的后人冊封太子,讓帝系再度回到太祖皇帝嫡長子一脈。此舉同樣合乎禮法,讓外界無法非議辯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