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冢宰,大司空,入座吧。”
商輅站起身來,朝著李賢跟徐有貞兩人拱了拱手。
雖然徐有貞如今站在了反對的立場上,還公然聯合合一社的成員上疏反對新政,但是商輅依舊是保持著禮遇態度,并沒有把公事當做私仇看待。
“商中堂客氣。”
兩人朝商輅拱了拱手回禮,然后便坐在了一旁的空位上,另外一排座位上坐著以何文淵為首的文官集團。
最近這兩年沈憶宸執掌朝政,雖說已經與文官集團達成了某種妥協,對方不在爭權奪勢進行毫無意義的內耗。但是雙方依舊涇渭分明,屬于道不同不相為謀的那種關系。
只不過造化弄人,誰能想到沈黨中最為狂熱跟堅定的徐有貞,卻成為了文官集團一股變相的“助力”。
“今日內閣召開閣部大九卿廷議,想必諸位重臣已經知道緣由,那本閣部就不彎彎繞繞直接步入正題。”
“本閣部最近進行官場改革,頒布了致仕制度跟內閣首輔任期制,以及階梯稅制。其中內閣首輔任期制由陛下昭告天下,卻遭到了大司空的反對,致仕制度遭到了大宗伯等老臣的反對。”
“至于階梯稅制,最近朝中不少官員以及地方的士紳望族,不斷上疏奏章抱怨訴苦,說階梯稅制是橫征暴斂,期望陛下能英明神武的廢除。”
“三條改革制度,條條遭到滿朝文武反對,看來本閣部確實不得人心犯了眾怒。”
商輅面帶淡淡笑容,用著云淡風輕的語氣,訴說著在外人看來簡直淪為“千夫所指”的處境。說實話也只有自己親身經歷,商輅才能理解當年沈憶宸各項朝政改革,觸動多方利益承受了怎樣的壓力。
沈憶宸扛過來了,得到的勝利果實,便是為大明帶來的中興,為將士帶來了尊嚴,為百姓帶來的安居樂業。
現如今時過境遷,沈憶宸完成了身為內閣首輔的使命,朝堂改革卻不能停滯不前。商輅坐在了這個位置上,擁有的不僅僅是權力,還有肩負家國天下的責任。
這些重擔,該輪到他來砥礪前行。
“商中堂言重了。”
李賢此刻身為兩派“中間人”,當他聽到從商輅嘴中說出“不得人心”四字,只能開口寬慰一句打個圓場。
確實在文武百官心中,商輅無論是威望還是政績,都遠遠不如沈憶宸,他擔任這個臨時內閣首輔進行官場改革,大多數心中都本能有一種不服跟不滿。
堂堂沈元輔都不敢宣布致仕制度,推行階梯稅制,你商輅算個什么東西,憑什么?
特別是內閣首輔任期制,沈憶宸他本人發話了嗎,你就用律法形勢把他限期十年,真以為有個臨時內閣首輔的頭銜,就能拿著雞毛當令箭?
“大冢宰不用寬慰,本閣部說出一些實話罷了。”
“既然諸位同僚心中都是這么想的,那今日本閣部不妨開誠布公的談談,就從最為重要的階梯稅制開始吧。”
可能對于官員而言,致仕制度才是關系到切身利益的法令,可是對于整個大明王朝而言,階梯稅制才是打破王朝三百年輪回命運的利器,更是國富民強的根基!
“今日參加閣部大九卿廷議的同僚,除了兵部于尚書外,哪怕再如何標榜清正廉明,家中至少應該有個良田千畝以上吧?”
商輅問出這句話,然后目光掃視了在場閣部大九卿的重臣,得到的回應是一片沉默。
很多時候坐上了某個位置,哪怕你沒有貪墨徇私之心,依舊避免不了各種錢財利益撲面而來。不過說實話閣部大九卿起步緋袍大員,家中有個良田千畝根本算不得什么,稱之為清廉毫不過分。
商輅的本意不是指責在場眾大臣,相反是想要借助這個開場闡明一些道理。
見到眾人沒有回應,商輅便開口繼續說道:“貧苦百姓就那么幾畝薄田,每年收獲千把斤的稻谷,繳納百分之十的田產稅之后,再拋除買種、育苗、施肥、人工等等成本,真正能夠到手多少白花花的米粒?”
“上有老下有小的話,一家五口幾百斤米夠不夠吃一年?”
“如果父母有個病痛,孩子想吃點糖果葷腥,過年給妻子置辦一套新衣衫,這幾百斤米又能換多少銀兩?”
“就更不用說遭遇天災人禍,朝廷征派苛捐雜稅等等因素,百姓窮苦本質莫過于此!”
說著說著,商輅身上那股儒雅氣質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剛毅。他這些年身處文淵閣,從各地奏章中見識過太多不公,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
緊接著商輅話鋒一轉,把目光看向了閣臣王文詢問道:“王中堂,換作是良田千畝,那家中又可以有多少余糧?”
面對這突然的詢問,王文直接愣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商輅會把矛頭對準自己。要知道這幾項政策之中,反對聲音最大的是何文淵跟徐有貞,相反王文顯得異常低調沒有公開表達任何意見。
難道這是柿子挑軟的捏嗎?
一想到這種可能,王文就感到有些怒不可遏,雖說自己這些年在官場上沒什么建樹,更沒有培養出一眾黨羽勢力,但是為官這么多年好歹有點資歷存在,商輅一個臨時擔任內閣首輔的后輩,豈能這般羞辱人!
不過王文心中的想法,確實是有些錯怪商輅了。反對聲音最大的是徐有貞跟何文淵沒錯,可這兩個人中的徐有貞,并不反對階梯稅制的施行,相反他堅決贊成沈憶宸當初制定的政策。
另外一個何文淵,你可以說他保守,說他迂腐,卻不能說他貪污腐敗。
何文淵跟沈憶宸信奉的觀念不同,卻同樣想要打造一個自己心中的理想世界,腐儒并不意味著墮落跟毫無廉恥。如果說于謙是極端清廉到了一貧如洗的地步,那么何文淵完全稱得上兩袖清風,他實實在在的家中沒有良田千畝。
商輅去向一個不曾擁有的人提問,豈不是搞笑?
至于王文就屬于標準的士紳階層文官,這些年為官下來別說是良田千畝,說萬畝都不夸張。
在場眾大臣就屬王文最富,不問他問誰?
“商中堂這是什么意思,認為本閣部貪腐嗎?”
王文臉色十分難看,商輅簡直欺人太甚!
“王中堂誤會了,本閣部確實只是想要知道,良田千畝是否夠正常一家開銷,是否還有富余。”
“這還用問嗎,當然有富余,否則大明百姓豈不是個個窮光蛋。”
王文沒好氣的回了一句,正常情況下開支用度是有上限的,只要夠用之后剩下的都是富余。如果說數畝薄田一年到頭過的緊巴巴,翻個倍就能手頭寬裕不少,再翻十倍就吃穿無憂。
面對王文的回答,商輅卻搖了搖頭道:“大明百姓不是個個窮光蛋,可大多數只能做到勉強度日。”
“曾經底層百姓辛辛苦苦一年,按照人口稅收可能還得借貸度日,直到沈元輔改革按照田產收稅,這才讓貧苦蒼生獲得了一口喘息機會。”
“可是這樣還遠遠不夠,底層百姓依舊生存的艱難,另一邊朝廷卻需要更多的稅收來發展,開疆辟土為民族贏得更大的生存空間,均稅制就成為了一種桎梏。”
“階梯稅制就是打破桎梏的鑰匙,不必再讓底層百姓背負沉重的負擔,僅僅讓上層士紳富豪的糧倉里面,多繳納一些富余的存糧罷了,難道這能稱得上是橫征暴斂嗎?”
說罷,商輅沒有等在場眾大臣反駁,直接望向蕭彝問道:“蕭部堂,這次沈元輔北伐花費多少?”
聽到商輅的詢問,蕭彝開口回道:“包括前期準備以及從南方購買米糧等等花費,目前北伐支出已經超過三百萬兩,這還不算常規的軍費。”
“另外沈元輔從云中城發回來消息,三千營跟福建衛追擊韃虜千里,直搗瓦剌祖地戰功赫赫,不過自身傷亡同樣慘重,撫恤銀至少需要兩百萬兩以上。”
隨著蕭彝的話音落下,商輅目光掃視著在場閣部大九卿重臣,用著痛心疾首的聲音回道:“諸位同僚聽到了嗎,才打了半年多的北伐戰意,花費就已經超過了五百萬兩。”
“并且隨著深入漠北把后勤補給線拉長,以及跟酋首也先率領的蒙古主力兵馬決戰,這個數字不知道還要翻幾倍。另外忠國公西征軍那邊,同樣正在跟東察合臺汗國跟關西七衛的聯軍作戰,難道我們要厚此薄彼不給軍餉嗎?”
“這一筆筆錢,到底是按照以往的慣例,從底層百姓身上搜刮,逼迫的他們賣兒鬻女來繳納。還是說從士紳地主那里,多收取他們的一些余糧,孰輕孰重相信各位心中自有評判。”
“大明不應該讓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
說到最后的時候,商輅聲音都有些顫抖。他有時候真的想不明白,為何這些士紳望族擁有著十輩子用不完的財富,寧愿朱門酒肉臭,都不愿意施舍路邊凍死骨。
難道他們人心不是肉長的,就自私冷漠到如此地步嗎?
如果說參加這場廷議之前,眾大臣是帶著立場來決議的話,那么當商輅說出這番掏心掏肺的話語,心中曾經的那些為官理想跟良知,終于開始主導了思維的走向。
誰都有滿腔抱負的階段,想當年讀圣賢書,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只不過隨著多年在官場的沉浮中,很多人已經忘記了當初的理念,變成了精致利己中的一員。
沉默許久,何文淵開口打破了這份寂靜。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吾等身為朝堂大員,就當以天下百姓為己任。商中堂說的沒錯,按照北伐這個開銷速度,早晚得征稅來維系下去。”
“稅字這把刀是對準窮者,還是對準富人,本官贊同后者。”
何文淵此話一出,商輅看向他的目光充滿感激,卻沒有多少意外。
原因就在于“君子和而不同”,不管理念跟何文淵有多么不對付,但在家國天下這點上面,雙方是有著共同的目標。沈憶宸早就看到了這一點,所以很多時候刻板的老腐儒,總是站在反對的立場上挑刺,他卻始終沒有動用權力去黨同伐異。
沒有人會永遠都正確,有反對的聲音其實并不可怕,只要對方是出于公心大義。相反當某一天沈憶宸無論說什么,做什么,都再也聽不到反對聲音的時候,那才是大明的一場災難!
徐有貞同樣沒有絲毫猶豫,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只不過他跟商輅不同,從始至終沒有把目光放在何文淵身上,徐有貞沒有沈憶宸跟商輅的包容人,對于自己不認可的人,懶得去做樣子裝作一團和氣。
他只是附議階梯稅制,并不是認同何文淵這個人,自然無需虛與委蛇。
蕭彝同樣發聲表明態度,他是農家子從底層一步步走到了部堂的位置,在場眾人沒有誰比他更切身體會過民間疾苦。
如今自己身居高位,就忘記了出身不為底層百姓謀利,那簡直不配為官!
很快在場的閣部大臣,紛紛表明了自己支持階梯稅制的態度,哪怕王文、王一寧、俞士悅、樂惲這種家財萬貫,內心里面隱約不愿意的官員,在這種氛圍下依舊順勢表明態度。
其實就如同商輅舉得例子一樣,緋袍大員又要比士紳富豪高出無數個檔次,階梯稅制對于他們的影響要更低,畢竟錢遠遠比不上權,多到一定程度就變成了數字。
真正的中堅反對力量,其實是在地方州府中,那群不上不下的士紳階層,才是階梯稅制的最大“受害者”。不過任何朝代想要形成一股大勢,下需要底層民眾的支持,上需要高層官員的配合。
士紳階層一旦失去了底層百姓的聲勢,又得不到上層大員的支持,那么他們的反對就如同空中樓閣一般毫無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