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位楊連長的話。
場面微微靜了一下。
七連都是老兵了,就算是徐青,也很明白,在戰斗當中出現接替戰斗的情況是什么意思。
一般是前面那個部隊沒有了戰斗力,已經被打殘了,甚至打沒了……
余從戎看著大家沉默,連忙笑著道:
“怎么都不說話?我們是二十七軍,攻堅一團,第七穿插連!”
他指著旁邊的伍千里:“這是我們的連長,叫……”
“邊去。”
千里把他腦袋往旁邊撥去,向楊更思敬了一禮:
“七連,伍千里!”
徐青也抬手:“七連,伍萬里。”
余從戎也馬上站直:“還有我……七連,沖鋒排長余從戎!”
“幸會!”
楊更思筆直向大家伙敬禮。
千里瞇了一下眼,笑著道:“久仰大名了,楊連長,我早聽我們營長談子為說起過你這位全軍戰斗英雄。”
“老談?是了,我們上個月還一起在北京……”
這位楊更思楊連長一聽也高興起來。
再一聊,原來七連和三連在解放前的幾場戰役里甚至都并肩作戰過,但是他們自己卻不自知,這么一點舊時淵源馬上連接起來。
軍人之間,什么最能拉近距離感?
那必然是曾經一起戰斗過!
經歷了晝夜炮火后,不管哪個部隊,神情除了疲倦便是緊張,很難有這樣見到昔日戰友的安全放松感。
他們只簡單地聊了幾句,彼此之間就馬上都感到非常的熟悉和親切。
楊更思看了看徐青的樣子,又看了看其他戰士,七連個個一身精良的美式裝備,后面跟著滿列的車炮,有些羨慕,更有稀奇。
他拍著露出的幾門步兵大炮,眼里透不出的喜愛,他問道:
“你們打機場哪?”
徐青道:“我們打東南側那邊。”
“那我們隔著不遠,我們打南邊的小高嶺……”
楊更思猶豫了一會兒,回頭道:“到時候攻高地,我們那塊……你們這炮能不能幫忙多轟幾下?”
徐青看向千里。
千里則看向了雷公:“你炮排的事。”
雷公原本還在車上坐著看熱鬧,看到大家都望著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忙放下正在抽著的美國牌香煙。
他嗆得咳嗽了幾聲,站頭:“沒問題,都是自家人,包你滿意!”
“那成。”千里點頭定下來了,“這些炮火本來就是要給美國人好好的吃上那么幾顆,往哪打都是打。”
這位楊連長馬上高興地笑起來,他整個人面容比較消瘦,看起來非常的嚴肅,但一笑,又很有親和力。
“你看我這……”
他連忙在身上的兜里翻找起來,找了半天,摸出了一盒拿布綢子包著的煙。
大家還有些不明所以,他身后跟著的戰士倒是看的望眼欲穿。
楊更思給大家各發了一支:…
“各位同志,我也沒啥別的東西感謝,這是在北京遇到一位領導,老人家送的,平時手底下那些兔崽子盡在我身上找,差點沒把他們霍霍完!別嫌棄,也別客氣,沒啥,大小就抽個稀罕!”
徐青也接了過來。他不抽煙,但也不拒絕別人的好意。
“伍連長。”
楊更思把剩下的幾根煙小心翼翼的包起來。
他想了想,他又好心提醒道:“根據前線消息,美軍的重火力都設在機場外圍三公里的地方,再往前走,你們也得小心一點!”
“明白!你們也是……”
戰爭是酷烈的,行程是緊急的,沒有任何人可以一直放松。
楊更思點點頭,看了看天色和附近正在等候的部隊,很快準備離開。
徐青看著楊更思跟他身邊的戰士們往山上走去,楊更思在山坡上回頭,又再次敬了個禮:
“七連,我記住你們了,一定好好的打——我等著你們的炮!”
“我們也記住你了!”
徐青跟眾人揮了揮手。
這些戰士們,他們腰間纏著鞏式長柄手榴彈,棉服穿著不如七連,武器裝備也不如七連,但個個神采飛揚,有著挺昂的精神。
楊更思走后,周圍的隊伍很快都互通了消息,沿途的志愿軍隊伍都給這支“美軍”隊伍,紛紛讓路。
楊更思和他的戰士們對七連遠遠的看了一眼,然后消失在山脊之下。
車隊也重新開動起來。
“楊更思,更思……”
徐青記得沒錯的話。
曾經電影里,是千里向著炮營請求往七連的方向多轟幾輪,而此時,卻輪到了別的隊伍向他們來提這個要求。
世界在變,又仿佛沒變?
緣分就是這么的奇妙,他正這么想著,車隊重新上路還沒幾分鐘,忽然后邊炮營就來人了。
“伍千里——”
輕輕的粗獷的喊聲在他們后方響起。
徐青馬上回頭,后面又來了一只行軍的隊伍,在漸黑下來的夜色里,能看到他們也滿載著美國人的裝備、汽車和嶄新的步兵炮。
當頭的汽車上正坐著一個漢子,正笑盈盈的看著他們。
徐青一看,這人再熟悉不過。
雷公抽著的煙微微顫抖了一下:“得,剛走了一位楊連長,又來了一位楊營長……”
的確,如果剛剛的楊連長是新朋友,那這位,就是七連再熟悉不過的老朋友了。
“老楊?”
千里也笑了。
他跳下車走過去,用力擁抱了一下來人,他和這位楊營長是老相識了,他們從很早之前,還是大頭兵的時候就認識了。
“老楊,你們打得怎么樣?”
這位炮營營長,整個人看起來風塵仆仆,胡子多天沒刮,在茂密的生長著,他臉上有些血跡,身上也有戰斗的痕跡。
徐青看了看他身后的隊伍,這一支炮兵營隊顯然人數減員了不少,許多人身上都包扎纏著布條,精神不是很佳。…
“那還用說!”
但他仍然是爽朗的一笑:“我們炮兵營出手,自然是手到擒來,這不,你瞧,我們這一車美國人的家當!”
車隊還在繼續走,楊營長和千里一把撐上欄桿,上了徐青他們這輛車上,人比較多,他們在車斗蹲下來。
楊營長接過千里手里的煙,高興地跟徐青他們聊著,他抽了兩口問道:
“這什么煙?味道怪怪的。”
千里回頭:“二十軍一個連長給的,從北京帶回來的。人剛走。”
楊營長原本皺著的眉頭立刻舒展開來:“……那是好煙,是我抽不慣。”
他馬上狠抽了幾大口,抽到頭了,也沒舍不得扔煙屁股,直到燙手了才丟掉。
他站起來拍拍這輛汽車:“你們干的也不賴嘛!這么多汽車,穿的又跟美國人似的,這是打了多少敵人?”
“一個團,全給七連滅了!”
千里瞇著眼睛笑了笑。
楊營長不信:“胡扯吧,你們七連有能耐我是認的,你們要能滅一個團,我見著你們都得倒著走!”
大家面面相覷,徐青跟余從戎、宋衛國他們對視了一眼,紛紛哈哈大笑起來。
“你們笑什么……”
“老楊!”
千里把煙頭扔掉,語重心長,“那你以后,可得回回倒立著走路了。”
“你們,真的?”
楊營長睜大眼睛。
徐青點頭:“北極熊團,已經整個被我們覆滅了!”
楊營長又接了根煙,火柴燒盡,有些呆住:“……真牛。”
看著他的樣子,大家都笑起來,這是在熟悉的人面前,都沒有掩飾拿下這么大的戰果的自豪。
余從戎往車外面左顧右盼,忽然問道:“老楊……”
“叫楊營長。”千里瞪他。
“是是是……楊營長,前天那個跟你屁股后頭的小戰士呢,怎么不過來打個招呼?”
“小孔嗎……”
楊營長剛剛獲悉的詫異和臉上的喜悅,肉眼可見的淡了下來:“……他沒嘍。”
這消息有點突然。
車斗里原本熱烈的氣氛一窒。
“誰?”
有戰士不知道是誰。
“炮兵營的裝彈手,孔慶三。”
徐青很快想起來余從戎說的是誰,那個跟在楊營長身后的年輕戰士,他們在雪地里認識的,還沒說過幾句話。
但是他非常的倔強,有著一股特別認真的勁,讓人印象很深刻。
楊營長看著大家的眼神,遺憾的說起來:
“昨夜里頭,我們那山頭上沒有炮臺,炮穩不住拉不響,敵人把我們先頭的部隊打的上不去高地,小孔就默不作聲的,用自個身子抵住了炮基。一聲炮響,彈開了,敵人炸掉了……但是他也沒了。”
他說的輕描淡寫,但所有人都能聽出那場面是多么的慘烈。
楊營長說:“他是我們炮營昨晚上第一個主動犧牲的戰士,也是他犧牲之后激勵了大家,拼了命的往高地上打,這才將美國人打退,繳來了這些新家伙把式……”…
這又是一個默默用自己生命給其他戰友們進攻的英雄。
他死得無聲無息,卻毫不猶豫。
“是個有種的。”
千里聽著也沉默了一會兒:“下面好好的打,把該打的份,統統給他打下。”
楊營長點頭,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
“我可希望你們也要一個個的活著。”
“呸呸呸,你這一說,我就得走了!”
“你廢話真多。”
千里笑罵了一句。
不過看楊營長直接翻下了車,是真的要走,他還是伸出頭喊了一句:
“楊德彪,你他娘的得活著!回去了請你喝酒,不只是抽煙,記住沒!”
徐青側目看過來。
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說這位楊營長的姓名。
平時遇到友鄰部隊就是這樣,可能只知道別人一個頭銜,一個特征,年輕或者老油子,臉黑的或是會打仗的,綽號更是起了大堆……
但很少能知道別人的全名。
“回見!”
楊營長拍了拍身上的灰,一聲不吭的走了,只是輕微用手在冷風里搖了搖。
男人之間,戰友之間無需過多言語。
他們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活著,是很大的一種奢侈,這就是對戰友最好的祝福。
楊營長回去了,后面的炮營隊伍,到了前方的岔路口很快就從另一條道加速離開了。
每支隊伍都有自己的穿插方向和線路,不會和友鄰部隊走得太近,那樣目標太大容易暴露。
天逐漸暗淡下來,已經進入到了綿綿的夜色當中,天空偶爾還會有飛機轟鳴的聲音。
這是志愿軍發起總攻后的第二個夜晚。
在這一條通往下碣隅里的公路上,除了七連的車隊,四周的山林里還有一支支其他的中國志愿軍部隊在悄悄的開拔,他們在夜色里,從四面八方無數個方向神鬼莫測的摸向下碣隅里。
那里將是一場惡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