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千里昏迷兩天了。
事情發生的很突然,這兩天大家都有些惶惶無措,七連像是失去了一個主心骨般,突然有些不適應。
在所有人眼里,他一直以來就是一條打不死、錘不爛、轟不倒、響當當的錚錚鐵漢,誰也沒想過他會突然間倒下。
伍千里征戰多年,不知越過多少槍林彈雨,打死過多少個敵人,從當初雷公看著加入七連隊伍的娃娃臉戰士,變成了一個可敬的百戰老兵,七連連長。
他愛笑,平時卻很嚴肅。只要是戰斗,很少見他笑,只能聽到他斬釘截鐵的呵斥與命令。可短短兩天,戰士們發現身邊突然少了這個耳提面命的身影,都有些不習慣。
回去的路上,徐青想到沒找到藥品,心里有些沉重。
“萬里,你回來了!”
他披著一身風雪,拿著槍從陣地外貓著腰進來,身上帶進來大股寒氣,讓不少在休息的昏昏欲睡的戰士們渾身一凜。
靠在洞口值守的宋衛國連忙站起來,幫忙裹上大衣保暖。
“不用,我不冷。”徐青把衣服拿走還了過去,他現在的體質并不需要這些。
“怎么樣,怎么樣?”
余從戎靠在土坑石壁邊緣,渾身是傷。
他一條手臂被炮彈片劃破,凍成了青紫色,平河正在幫他包扎,用布片裹著吊起,狠狠扎著充當著繃帶。可就算這樣他還是忍不住攛掇開口,眼巴巴的看著徐青。
附近的十幾個戰士就全部轉頭看了過來。
看著大家期盼的眼神,徐青站定,微微一笑:“有了。”
他盤坐下來,伸手把藏著裹在腋下、胸脯間、口袋里的布包統統拿了出來,一一放在地面。
余從容睜大眼睛,平河包扎的動作也停下。
“帶回來了?!”
雷公直接站了起來。
小小的坑道戰壕里幾條蜿蜿蜒蜒的坑道,每條道里都擠著一個班十來個戰士,外面氣溫極冷無比,他們原本都安靜的縮在一塊抱團取暖,默默等待白天的轟炸過去。
這時候聽到宋衛國的聲音,都下意識看了過來。
這不看不要緊,一看所有人眼睛都直了:
“吃的!我們有東西吃了——”
徐青已經把一個布包攤開:里面露出來一塊塊白面饅頭和年糕。
有戰士驚呼:“年糕,是年糕!”
“什么?”
在稍遠處幾處山溝戰壕里安靜趴著的戰士,聞言不管睡著的、趴著的、休息的、警戒的也都紛紛被驚動了。
隨著一個個攜帶著的布包被打開,所有人都見到了這些新鮮食物,它們表面略帶著點冰霜,可那白白嫩嫩的模樣看起來是如此的清甜可口。
徐青搖頭:“外面溫度太低了,我拿著的時候還是熱的……”
他在雪地里跋涉一路,但氣溫太低了,沒想到貼身放也不管用,這不到半個小時就凝固凍住,掰都掰不動。
“沒事!捂著一會兒就好了,快給我一塊!”
余從戎怪叫一聲,欣喜之色溢于言表,他一窩蜂的想往上湊。
在旁的平河摁住他肩膀:“別動,還沒包完。”
“嘶……”
余從戎大笑的神情瞬時變囧,“你輕點啊!”
其他戰士們也不自覺的高興笑起來,看徐青拿刺刀分這些可口的食物,所有人都望眼欲穿。
不過大家都是老兵,驚喜歸驚喜,都明白組織紀律。很快就排排坐,像幼兒園等吃的小朋友似的,不發出聲音,眼睛卻一個個都不自覺瞄向徐青的手里。
咕嚕,咕嚕,咕嚕……
戰士們仿佛聞到了年糕和饅頭的香甜氣息,喉嚨忍不住的咕嚕吞咽,口水生津。
年糕啊,這可是年糕啊!
哪怕是在國內,在這個年代,大多數窮苦人家只有在過年才會舍得吃上一點年糕。可現在在如此條件艱苦的戰場上,居然破天荒地見到了這么多!
天知道他們多久沒吃過正經的東西了?
雷公瞪他:“不要亂,坐好。就你猴急,讓萬里給大家分下去。”
“大家放心,這是從韓國偽軍那找到的,那些家伙吃的東西不少,不夠我再去搶……”
而梅生則第一時間從地上爬了起來,他同樣高興,不過還是走到徐青面前問了句:“那個藥呢?”
徐青正在給大家分食,聽到這話動作頓了一下,笑容微微收斂,微微抬頭輕搖:“沒找到。”
他抹了一把頭發臉上濕漉漉的雪花,冰涼雪水抹到脖子間,渾身已經沒有多大感覺:“我在雪地里趴了半晚上,飛機還在四處觀察,周圍壓根沒有能安全走出去的路。”
“我跑的快。隔壁172團有一個爆破班,估計是餓的不行了,爬出戰壕想找點樹根樹葉吃,走了沒五十米就被敵機發現了……”
后面的話他沒說出來,但不言而喻。
“你下手輕點。”
余從戎原本被平河大力在包扎,疼的呲牙,聽到徐青的話,他忍著痛插嘴道:“那咋辦?弟兄們都餓的肚子貼著背心,這樣下去還怎么打仗,你哥也一直沒醒,我們還得找藥去……”
徐青安靜了,但是并沒有沉默多久:“我會找到的。”
雷公嘆了一口氣:“如果實在找不到就算了。你哥如果醒著,也不會想看到你冒險……”
徐青沒說話。
但是他心里打定的決定,絕不會輕易放棄。
他看著這小小的密封的戰壕外那一線天的連接處,是昏暗陰沉的天空。
雪花在天空中飄著,天空深處還有轟隆隆作響的烏云雷震,那是美軍飛機引擎的發動聲。置身處地,讓他根本分不清楚哪里是敵機,哪里是雷鳴電閃。
可這就是現在的戰場,他們的陣地前沿。
伍千里那天被炮彈擊倒后,連著昏迷兩天,中間只醒來一次,將七連的作戰事務交給了梅生、雷公還有徐青他們,然后就一直高燒不退。
大家把所有知道的土方法和戰場急救都用遍了,沒一個管用,現在就是在熬。如果不能從美國人那拿到藥品……他很可能挺不了多久。
戰士們試圖在一些敵人尸體上找到藥品,可是近來往上沖擊的多是韓國人,美國士兵也擊倒了一些,卻很快被那些后續支援拖了回去。
為此,余從戎和好幾個偵察兵,也在偵查尋找過程中受了傷。
他看得眼里,急在心里。美軍的炮火在四處覆蓋蔓延,昨天是他冒險出門的第一天,但一夜功夫,并沒有收獲。
他正皺眉思考著,忽然頭頂上響起了嗡嗡的聲音。
“飛機又來了!”戰士們正吃著,臉色微變,馬上都明白過來。
雷公側耳:“飛的很低……”
聲音很大很近。它們在貼著高地山頭搖頭擺腦的俯沖巡視,依舊那么志高氣揚,即便隔著戰壕的洞壁,大家也能聽到那近在耳邊的發動機轟鳴。
余從戎罵罵咧咧:“真想把他娘的打下來……”
大家沒說話,放下了手中的食物和其他的東西,默默的握緊了槍,仔細傾聽著。
很快,飛機往上拉伸,聲音離得遠了,但是馬上就有一道道破空聲在落下——咻!咻!咻!
徐青揮手。
戰士們早就習以為常,一聲不吭,全部立刻抱著火炮機槍等重要物品趴下,然后炸彈就在他們頭頂拉扯著呼嘯的尖叫聲,落下,炸響。
轟隆隆的震動感,無論在哪里都能感受到,只要出去一冒頭,就可能被波及炸死。
轟炸聲還在響,頭頂上不斷抖落下泥土灰塵。
沉默間,徐青開口道:“美國人這兩天加大了空中巡邏,原先只有白天有飛機,昨晚上也出動了不少架次。”
宋衛國問:“他們急眼了?”
徐青點頭,不置可否。
雷公老神在在:“來就來唄,大不了就是打,他們逃不掉的反正……”
飛機就在大家默默的談論中,慢慢停下了投彈,然后呼嘯聲起轉飛而去,周圍的轟炸聲漸漸停歇,戰士們也紛紛微微放松下來。
“該死的狗日飛機,害我沒抓住。”
余從戎心疼的抓起掉地上冰涼涼的硬年糕塊,往敷傷口吊帶處蹭了蹭灰,馬上就往嘴里塞。
啊嚏!
他剛含嘴里咬了一口,冰得他直直打了個噴嚏,臉上鼻涕眼淚一股勁往外冒。
雷公看著他:“你剛不說捂一會兒?都受傷了,別又瞎凍壞了。”
寒風在耳邊呼嘯著,因為是傷員,余從戎多分了一條薄單被,他和平河幾個人裹在一起,可依舊能感受到每一處漏風地方傳來的刺骨冰冷。
他點點頭。但是嘴里依舊不肯放下那塊年糕,邊咧牙嘬,邊看向旁邊的徐青:
“萬里,你為啥不冷?”
徐青空空的望著天外,那里看不到飛機出動,能聽到聲音,他只是出神。
徐青鼻間噴出兩條白霧:“我的心是冷的……”
他看著天上。哪怕是大白天,戰壕外西側的天際仍然掛著一輪晨間淡淡的月亮,那月亮很圓、很亮。
飛機的炸彈還在月白處落下,按照美軍往常的作戰習慣,他們這時候應該就在攻山了。果然,他馬上看到遠處正在跑來的通訊兵戰士,口里吹響了緊急哨。
他拎槍起身:“各位,吃好了沒?”
剛剛熱鬧的場面瞬時一靜。
在千里不在的日子里,他就是七連的作戰指揮。
他沒再說話。戰士們卻瞬間懂了,各自默默放下了手里正啃著的梆硬的饅頭片、年糕塊,拿起槍支彈藥站起來——這一連串的動作大家駕輕就熟,在生與死間已然形成了本能。
徐青看了一眼躺在戰壕最里邊的伍千里,他身上覆著厚厚的棉被,只露出半張沉靜的臉。
轟炸聲這么大,依舊昏迷不醒。
“走。”
再轉頭。外面大雪漫天紛飛,尖厲的炸彈在天空中拋下爆炸,所見之處是白日里冷冷的光,冷冷的雪,冷冷的寒風,冷冷的炮彈,還有他直奔那些敵人已經冷到極致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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