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的回答也甚是簡潔明了。
是啊,鄭國就這么點的能耐,哪能經得起折騰?到頭來終究是有應付不了的事的。
但是,鄭國應付不了,難道你們晉國也應付不了?
在對抗荊楚的這條路上,說到底,晉國才是真正的領頭羊啊。
面對李然的這一番回答, 趙武顯得也很是滿意。
事實上,他再度召李然前來,其實就是為了看看他的態度。
畢竟楚營之事,在其他國家的上卿眼中,那是李然力挽狂瀾,扶大廈之將傾。他們由此對李然一番吹捧,那也實屬正常。
可是這件事放在像趙武的這些人眼中,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楚國的王子圍乃是出了名的囂張跋扈, 你李然到底跟他什么交情?憑什么三兩句話就能讓他打消了囚禁諸國上卿的念頭?
再細思一下, 你李然的確是有些名頭,但而今諸國上卿皆匯聚于此,王子圍又為什么單單叫你李然去重擬一篇檄文?
是不是你們鄭國又想搞出什么幺蛾子?但你們鄭國難道不應該是楚國北進之路上的攔路虎么?
類似這些個彎彎繞,趙武自然是要多留幾個心眼的。
畢竟,身為晉國的執政卿,此次又肩負晉國霸主的顏面。他嘴上雖是說的讓楚國擔任盟主之位,但實際上呢?他們這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李然又豈能不知?
所以,李然的最后這一句回答,堪稱是天衣無縫。
一句話說到底:鄭國始終會跟著晉國混,不會被楚國當槍使,更不會有什么花花腸子。
而趙武,也就算是權且放下心來。當然,這種的“放心”更多的也是出于無可奈何。
于是,虢地之會就在這樣的勾心斗角之下,拉開了帷幕。
終于是到了盟會的日子。
一如平丘之會, 在一通鼓角爭鳴后,各路諸侯國的上卿亦是列隊兩旁,并是陸續登場。
而壓軸的,自然是主持此次盟會的楚國,也就是王子圍。
只見王子圍頭頂珠冠,雖是依舊身著的楚令尹的服飾,但其華美程度已完全不亞于楚王。且左右兩旁又分別跟著兩排衛兵,儀仗之隆盛,已是無以復加。
他緩緩從會場中央走過,神色傲然,雙眸如炬,強楚之雄風在此時被展現得淋漓盡致。
臺下,魯國的位次緊靠著鄭國,叔孫豹看著臺上的王子圍,當即忍不住出聲道:
“王子圍今日這身裝扮,簡直就像極國君了啊!”
一旁的罕虎聞言,當即是附聲道:
“是啊,你看他前面有兩排執戈的衛士,這不正是國君的儀仗嘛?”
周禮治世之下,什么樣等級的人穿什么樣的衣服, 出行使用什么樣的儀仗, 那都是有著明確規定的。
而今日王子圍的這番儀仗, 顯然是嚴重超出了他楚國令尹的規格的。
蔡國大夫蔡子歸生,由于此人向來與楚國的伍舉相熟,聞言之后,便是反駁他們道:
“蒲宮的前面設置一對執戈衛士站在前面,這有什么問題嗎?”
他的意思很明顯,楚國這是按照他們祭祀蒲宮的規矩來的,而并非是僭越國君儀仗的緣故。
你們見得還是太少,太沒文化了。
楚國的伯州犁,見蔡子歸生竟是在替他們的國家說話,便也是順勢附和道:
“是啊,這些東西,本來就是我們令尹大人向國君請求過的。可沒有你們說的,有半分僭越的行為在里面。”
伯州犁的意思也更為簡潔:這些都是得到過我們國君同意的,你們擱這兒瞎嗶嗶些什么呢?
可是他的話音落下,卻又是引來眾人一陣細碎之語。
呵,敢情是得到過你們國君首肯的啊?那要這樣看來,王子圍取代國君之位是指日可待了啊?
要不然,你一個楚國令尹,卻想著把這些東西借來做什么?
氣氛烘托到這,李然也不由是吐槽了一句:
“呵呵,借是借的,但是什么時候還就不知道了。”
伯州犁聞聲,又是反唇相譏道:
“你們鄭國也好不到哪去,你們還是多擔心擔心你們自己吧。你們國內那個子皙大夫,意欲僭越的事大家可也都清楚的很呢!”
公孫黑僭越朝堂之事在鄭國本來也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而李然對此也是了然于心。
于是,他想也不想的繼續反駁道:
“哦?你們那個懷有當壁之命的王子棄疾,現在不也還在么?王子圍就這么明目張膽的借了他侄子的君位,你們就一點憂慮也沒?”
王子棄疾,也就是后來的楚平王,這也是個猛人。
楚國的國君任選制度其實在周禮治世下與其他諸國并沒有什么不同,他們遵照的其實也是嫡長制。
但因為楚國人向來比較彪悍,對外如此,對內也是如此,所以楚國的內部斗爭比之其他諸國,可謂都更加劇烈。
而在國君這個位置上的爭斗,那就更不用說了。
至楚共王時期,也就是現任楚國國君的老爹,他的兒子當中竟是先后有四個人都成為了楚王。
而眼下的王子圍與李然提及的王子棄疾,都是其中之一。
李然在這里故意提及王子棄疾,其實也就是在提醒楚國這些人,你們現在擁護王子圍是挺好,前途一片大好。但是,如果有一天,又被此前測下來,同樣是有天命的王子棄疾給趕下臺,那你們這些人,才是真的叫個悲慘呢。
此時,齊國的大夫國弱,聞聲亦是附和道:
“唉?李子明此言,確實有理,我可真替你們兩位擔心吶。”
他口中“二位”自然指的是伯州犁和公子歸生,因為一個是楚國人,一個是跟楚國令尹親近的蔡國大夫。
這時,陳國公子招也是吃瓜不嫌事大,也按捺不住,不禁反諷道:
“呵呵,如果沒有憂愁,又怎么能辦得成事情呢?現在這兩位可高興著呢!”
畢竟現在王子圍勢大,一旦王子圍成為了楚君,這兩人自當是有擁立之功的。
衛國的齊惡此時也來插了一句:
“是啊是啊,這‘借君’之事都是事先就商量好的,就算會令人有些擔憂,但又會有什么妨礙呢?”
宋國的左師向戌,作為與會現場之中,最為年長的卿大夫,這資歷要說起來,除去晉國的趙武外,就屬他是最老的。
這時候,對下面的這群小輩的風言風語,早已是聽不下去了,便立馬是呵斥道:
“好了好了!你們都少說幾句!大國在上面發號施令,我們就在下面恭恭敬敬的待著就好了!你們,就跟我一起站好就行了!”
看到宋國左師向戌開了口,晉國的樂王鮒便立刻附和道:
“是啊,向大夫說得太對了。我覺得《小旻》的最后一章就很不錯,嘿嘿,我就照著那樣做就行了。”
(《小旻》最后一章:不敢暴虎,不敢馮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這話的意思如果直譯過來:不敢跟老虎硬剛,不敢沒船的時候過河,人只要知道自己知道的,不用知道不必知道的。始終保持恭敬,就好像每時每刻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一般。
樂王鮒作為晉侯的寵臣,其實說起來,他也沒什么特長,這一來,就是最會溜須拍馬。二來,就是最愛顯擺。
而眾人聽得向戌發了話,也就不再多言了。
隨后,罕虎又轉過頭,又小聲與李然閑聊起來:
“跟這些人打了這一番交道,子明可有些什么感想?”
李然目光一掃,自是早已有了一番計較,于是笑道:
“叔孫大夫言辭恰切而委婉,宋國左師語言簡明而合于禮儀,樂王鮒這人很自戀,但起碼顯得還是蠻恭敬的。而您和蔡國公子歸生所說的話也很得當,你們這些人都是可以保持幾代爵祿的大夫。但是像齊國、衛國、陳國的這些大夫,大概是不能免于禍難吧!”
“齊國的國弱替那些本不無需他擔憂的人,替別人瞎操心,這擺明了是在看別人笑話;而陳國的公子招把應該憂慮的事情反而當做好事情;衛國的齊惡雖然也有憂慮,卻不把這種憂慮當回事。這些人都是遲早會給自己招來憂慮的,而憂慮也必然會找到他們的身上。”
罕虎聞聲,不禁是點頭道:
“呵呵,子明慧眼如炬,看人待物,真可謂是通透之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