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既然無意幫自己,那魯侯稠便想到了去楚國找李然。
恰逢當時楚靈王所營造的乾溪臺落成,正廣邀天下諸侯前去道賀。
魯侯稠便以此為契機,朝野之上便提出了要親自出訪楚國。
魯侯稠的這一舉措,可謂是名正言順。所以,季孫意如當然知道魯侯稠的用意,但也并未當場點破。
只是,他自然也不會如此輕易讓魯侯成行。于是,便讓孟僖子(孟孫貜)作陪,其目的就是利用孟孫貜的不通周禮,好讓魯侯稠于諸侯之間出丑,令他其知難而退。
之后,魯侯稠在孟孫貜的陪同下出使楚國,并由此途徑鄭國。
而魯侯稠在鄭國,由于孟孫貜的過失,不知該如何答禮,所以的確是出了極大的洋腔。
這自然是使得魯侯稠顏面掃地,但這也并沒有打消魯侯稠要入楚求援的決心。
只是,最終還是事與愿違,當他們一路趕到乾溪,恰巧那時李然已經離開了楚國。
而楚靈王也正準備大舉伐吳,更是對于季孫意如代表魯國曾資助吳國一事是耿耿于懷。所以,對魯侯稠也是愛理不理,不管不顧。
魯侯稠說起自國的事情,楚靈王興趣索然,揚言并無意插手魯國的事。魯侯稠見此,大失所望,只得怏怏回國。
不過,這次楚國之行雖然一無所獲,卻也最終導致孟氏宗主孟孫貜對季氏的倒戈。孟孫貜怨憤季孫意如令自己難堪,故而跟魯侯稠反倒是越走越近。
孟氏作為魯國三個大家族之一,倒向魯侯稠,這也算得是魯侯稠的一個意外之喜。
只不過,季孫意如對于魯侯稠的舉動其實依舊是掌握得一清二楚的。
魯侯稠于暗中反抗他的那些事,他雖然明面上不作回應,但在暗處可也沒少使絆子。
所以,魯侯稠能做的其實并不太多。
他還需要等待時機,一個能徹底扳倒季氏的機會。
很快,一線曙光好像出現了。
魯侯稠在一次與孔丘的交談中,竟是意外得知了居然還有南蒯這么一個人。
南蒯乃是季氏的家臣,是費邑的邑宰,而費邑乃是季氏的主邑。
因為南氏替季氏看管費邑已歷三世,費邑的民眾也早已習慣只認南氏而不知季氏。
所以,季孫意如在繼承季氏宗主之后,對這個家臣是極不信任。每每內部封賞的時候,也都會故意把遠在費邑的南蒯給故意遺漏掉。
所以,南蒯對季孫意如也是極其不滿,當然他更知道這木秀于林的道理,也知道季孫意是遲早有一天會將他清算。
很顯然,孔子在季氏當差的這些年,通過其“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極強社交天賦,對于這些個季氏家族內部的八卦消息也是了解的一清二楚。
所以,當孔丘獻計于魯侯,并陳述其中利害之后,便自告奮勇要替魯侯前去策反南蒯,一同反抗季氏。
魯侯稠聞之大喜過望,于是修書一封,交給孔丘,讓孔丘前去暗中游說南蒯。
孔丘得到君命,自是不敢懈怠,連忙奔赴費邑去找南蒯。南蒯不認識孔丘,雖然孔丘也在為季氏做事,但其畢竟地位低下,認不出也實屬正常。
所以,南蒯對于孔丘的到來,也不甚關心,甚至都沒有屏退左右。
孔丘澹然一笑:
“南大人,今日丘乃是代叔仲大人前來拜見,實是有要事相商!”
孔子此時特意規避“叔孫”,只提“叔仲”,實是為了掩人耳目。而南蒯也是頗為有些奇怪的看著面前這個身材高大的人,稍一猶豫,還是讓旁人退下。
很快,大堂里便只剩下南蒯和孔丘,孔丘見再無旁人,這才開口道:
“南大人,季氏對汝疑心甚重,大人可知?”
南蒯聞言,不禁大驚失色。雖說這早已是不爭的事實,但畢竟說起來那也是自家的主公,平日里酒后亂說倒也罷了。現在在外人面前,自是不愿多說。
“當年季武子對我南家恩重如山,沒有季武子,就沒有我南家的今天!”
南蒯很簡略的說了這么一句,孔丘一聽,便知道有戲,他只說季武子對他有恩,但是對于現在的宗主卻是只字不提。
“南大人此言謬矣,雖然季武子對南家有恩。但歸根結底,南大人的一切,雖表面上乃是季氏所賜,但是實際上恐怕并非如此!”
“哦?何出此言?”
“南大人明鑒,季氏的權利說到底,也是魯侯給的。若無國君,又如何能讓南氏于費邑歷經三世而無憂?能在這費邑如此逍遙自在?”
南蒯低頭思索一陣。
“此言差矣,正所謂‘家臣不敢知國’,此為身為家臣之準則!故而即便是君恩,也難以替代家主!”
“自古以來,以天子為尊,諸侯只認天子,卿大夫只認諸侯,家臣只認卿大夫。此為天理,本就相安無事。但如今,朝綱不正,季氏更是八俏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況且季孫意如,如今既也已對大人起了疑心,難道大人就沒有別的想法?只顧在此方寸之地坐以待斃嗎?”
南蒯側目道:
“你到底想要說什么?”
“季氏無德,亦無容人之量。如今季氏既不克己復禮,虐民無度,如今又對大人見疑,長此以往,大人遲早要為季氏所害。既如此,大人又何不豎義旗以張公室?若能直接替國君效命,日后受封,位列朝堂,豈不更好?”
南蒯陡然喝道:
“孔丘!你好大的膽子!身為季氏小吏,竟然膽敢公然教唆我這季氏家臣反叛!我如今即便是將爾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孔丘卻絲毫不懼:
“上行下效,家主既不認其主,身為家臣又為何要認其主?眼下國君反為季氏所欺,想必南大人也是看在眼里的。國家昏亂至此,南大人難道就忍心視而不見?”
南蒯聽罷,卻是不再言語,而是繼續等著,等著孔子接下來的話。
“更何況,此事若成,對大人,對于南家皆可謂大利!”
南蒯聞言,又慢慢坐了下來,并是低著頭,認真考慮著孔丘的話。
這時,孔丘又再次開口道:
“大丈夫生逢亂世,又豈能郁郁久居人下?南大人如今不過守得一方城邑,民不過十萬,兵不過數千。一旦季氏與大人反目,南大人又能仰仗于誰?還請大人三思!”
南蒯又猶豫了片刻。
“只是……季氏勢大,恐難以為敵!”
“家臣而君圖,有人矣哉!南大人既得國君支持,南大人還有什么好疑慮的?”
孔丘見南蒯已經被自己說動,這才抬出魯侯稠這個招牌,并且將魯侯稠的書信遞交給南蒯。
南蒯接過書信,看了起來,發現確是魯侯稠所寫詔書,其意便是季氏架空君權,囂張跋扈,虐民無度。以至魯國如今民生凋敝,國將不國。望南蒯能夠順應天命,助國君除去季氏,以重振朝綱,若是成功,南氏將得封爵進邑,世代承襲。
面對如此誘惑,南蒯一時可謂心動不已。此事若是能成,對南氏而言,可是翻天覆地的轉變,命運就此徹底不同,對子孫后代的益處,多不勝舉。
南蒯遲疑片刻之后,便下定了決心。
“既如此,還勞足下轉告君上,臣必將唯君命是從!日后定將竭盡全力,驅陪貳之臣而護我君威!”
孔丘撫掌笑道:
“南大人有此想法,再好不過,魯國有救矣!”
孔丘回魯侯稠處復命,魯侯稠得知南蒯已經答應了下來,自是十分歡喜,認為季氏內部出事,季孫意如肯定會措手不及,此計當可成功。
第489章_叔孫若的無間道
南蒯欲反叛季氏,但也知道孤木難成林的道理。只憑他一人,肯定是難以成事的。
于是他又暗中物色可以合作的人。
顯然,叔孫氏宗主叔孫若本應該是他的首選,但是由于魯國三桓,表面上依舊是同氣連枝的存在。許多事情叔孫若是根本不方便出面的。
更何況,雖說叔孫氏一直在暗中與季氏較勁,但為了更好的保存自己,叔孫若大部分時間反而更一直在韜光養晦。
畢竟,叔孫一族在叔孫豹死后,被豎牛這么一通攪和,可謂是元氣大傷。而這時候,叔仲小便是出現在南蒯的視線范圍內。
說起這個叔仲小,本是叔孫氏的一個別支,但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眾所周知的是,叔仲氏和叔孫氏之間的關系其實是相當的緊張。
而叔仲小也是和季孫意如走的更近一些。雖說叔仲小和叔孫若是宗親,關系上會更近一些,但在當時的這個時代,再同氣連枝的宗親,直接鬧掰的也是極為稀松平常的。
興許是因為叔仲小嫉妒叔孫氏在魯國的地位,又興許是是季氏的刻意拉攏。
總之,在外人看來,叔仲氏和季氏走得近,而與自己的本家叔孫氏更疏離。
因此,當時魯國上下,很多人也都不屑叔仲小的這些個作派。
那南蒯,又為何會想到叔仲小來一起反對季孫意如呢?
那是因為,就在前不久,竟是又發生了另一件極為蹊蹺離奇的事。
雖說蹊蹺,卻也讓敏銳之人是從中看出了一些端倪來。
話說,這叔仲小,曾為了挑撥季氏和叔孫氏之間的關系,對季孫意如佞言:叔孫若此前并無軍功,反而先于季孫意如而被授為“三命”,其地位更是超越了其父兄,這于禮法不符,應該讓他辭退三命。
其實要說叔孫若被授為三命,這也很是正常,畢竟魯侯稠與叔孫氏走的更近,魯侯稠能授其三命,本就只需隨便找些由頭就是了。
只不過,對季孫意如而言就顯然很是難受了。畢竟,三桓之中,誰先被授為三命,那么其他卿大夫見了他就都得先行禮。
雖然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這道令人惡心的“禮法”枷鎖,終究是季孫意如不想要的。
本來也不想叔孫若接受“三命”的季孫意如,得此言論,自然而然的也是如此附和的。于是,二人就討論著該如何讓叔孫若主動回拒“三命”。
然而,就還沒等季孫意如正式在朝議時提出來,叔孫若卻公然在朝堂之上,直接當著文武眾卿的面,質問季氏道:
“我們叔孫氏家門不幸,嫡子被殺,立了庶子,所以若才有今日之地位。假如若是因家難而受到責罰,若甘愿領受!然而,三命之禮是國君下達的命令,若國君不廢除這個詔令,那這一切均是若應得的!”
“季孫大夫,聽說大夫對此事頗有微詞,不知這是不是真是大夫的主意?今日還請當著諸位大人的面,給若一個說法,也好讓諸位大人一起做個見證!”
季孫意如萬萬沒想到,叔孫若竟直接當眾把事給直接挑明了。
這倒使得他一時極為被動,倉促間,季孫意如只得是唐突言道:
“這是你們家叔仲小的意思!可非本卿之意!”
很顯然,季孫意如這句話一說出口,就立刻后悔了。
他本來是想拿“這可是你們叔孫家自己人說的”言論,來為自己站臺。
但是,他這么一說,卻顯然是直接把叔仲小給頂在了杠頭上。
叔孫若斜眸看了一眼叔仲小。
“叔仲氏乃是叔孫氏的一個分支,他斷然沒有道理這么說。他之所以會說了,恐怕也還是為了迎合季孫大夫的意思吧?如果季孫大夫本就無此意,那他又如何會說出這等言論來?季孫大夫,你還是再解釋一下吧!”
季孫意如只得是說道:
“本卿確無此意!正如叔孫大人所言,這一切都是叔孫氏應得的!不該辭受!”
如此一來,“辭三命”之事也只能是就此作罷。
但是,更為敏銳之人,經過此事,對于叔仲小其人的立場,卻也有了另一番的考量來。
叔仲小本親近于季氏,卻最終為季氏所棄。叔孫氏和叔仲氏原本有隙,叔孫若卻反而為其出言袒護。
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么,其實明眼人立刻就能洞察出其中的玄機。
當然,季孫意如也同樣會意識到問題的不尋常
因為季孫意如對于“三命”之事本還在籌劃之中,為什么叔孫若竟會提前對他發難?而且還是在大庭廣眾之下。
這一方面是讓季孫意如丟了面子,而且這其中又有兩個可疑點:
一個是叔孫若是如何知道這件事?其二,便是叔孫若為何會一反常態,朝堂之上,為此等小事與他公然對質?且不留得半分薄面?
這可一點都不像以前那個極為低調沉穩的叔孫若。
所以,季孫意如也勢必就懷疑起了叔仲小。但他僅僅只是懷疑,他也不能以此證明說這就是他們兩家合起伙來給他挖的一個大坑。
而且,季孫意如也完全想不明白,他們這么做的意義又何在呢?
如果叔仲小真的是叔孫氏的人,那為什么叔孫若要直接把他給暴露出來呢?
這也是季孫意如所不能理解的。
所以,季孫意如為了“顧全大局”,一方面雖是開始提防叔仲小,但另一方面,也還是把他留在了自己身邊。
而季孫意如不知道的是,這正是叔孫若的一步高招。
一方面,他早知道季孫意如會對此有所迷惑。
另一方面,就是如今這種不清不楚的曖昧關系,卻是讓季氏內的那些“有想法”的人,都算是摸清了一些門路。
就譬如南蒯,在他看來,叔仲小就極有可能就是叔孫若安插在季氏身邊的一個“暗樁”。
就算真不是如此,那叔仲小如今無端端的被季孫意如當眾“出賣”,叔仲小難道不會心懷憤滿?
于是,南蒯便去找到了叔仲小,并是與他旁敲側擊的提及了欲以費邑反出季氏的想法。
叔仲小則是故作驚訝的看著南蒯:
“南大人,家臣叛主,可不是小罪啊!”
南蒯不由得一笑。
“那季孫意如自己享受著八俏之舞,卻讓國君只受四俏,逾禮之甚,天下罕見!若要論起罪來,季氏可是比在下大得多了!”
叔仲小聽罷,卻沉默不語。
南蒯則是又道:
“家主不認國君,于國不利,吾欲反出季氏,而歸于公室。子更其位,我以費為公臣!”
叔仲小聞言,又慢條斯理的回道:
“南大人如此心系公室,實是難得啊。”
叔仲小也并沒有馬上答應南蒯,這卻讓南蒯頗為心急。
“叔仲大人,你難道不想從中出力嗎?”
叔仲小澹然笑道:
“在下位卑,如今既得季氏賞識,一直在季氏手下辦事。季氏不曾虧待于我,我又為何要這般做?”
南蒯聞言,卻是一臉不屑的撇嘴言道:
“大人莫不是忘了?大人可是叔孫氏的宗親!不久前,季氏在朝堂之上將叔仲大人出賣,這難道還不算虧待嗎?南某實難以相信,大人竟真會一心一意為季氏賣命?”
叔仲小聞言,卻一時無言,只過得好一會兒,這才遲疑言道:
“只不過……南大人雖有此心,但恐怕也太過于冒進了些?”
“季氏無禮,臣不臣,君不君。南某又有何懼?更何況,南某身在費邑,季氏卻對我如此冷落,我等三世為季氏賣命,豈受得過這等的窩囊氣?如今南某所想的,便是成為魯國的公臣!可不再受這私家的怨氣!”
南蒯的一番明言,最終是取得叔仲小的信任:
“大人之心,小已明了。在下愿助大人一臂之力!”
南蒯聞言大喜,更是立刻拿出魯侯的密詔給叔仲小看,叔仲小在看完這道密詔之后,卻是直接將其扔到身邊的火盆里。
“此事切莫到處張揚,只于暗中進行便是,大人在費邑做好準備,我在這邊自有安排,大人只管待我號令,到時舉事,當可一舉成功!”
南蒯得到叔仲小的首肯,也終是確認了叔孫若的“無間道”身份,便是歡喜回去了。
毫無疑問,叔仲小其實就是叔孫若安插在季孫意如身邊的“暗樁”。
而所謂的“三命”之事,其實也是他們謀籌許久的結果,其實此舉就是有故意“暴露”叔仲小的意思。
而如今,在這一番運籌之后,叔仲小這個魚鉤,果真是給他們直接釣上了一條大魚來!
顯然,費邑家宰南蒯,就是他們一直都等著的那條大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