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政事無巨細,咸決於丞相的緣由,尚書臺的諸多職責,亦被轉來相府。
是故,相府各級僚屬司曹,不限于一人任職。
譬如今主薄署內,便五六位主薄在任事。
不過,鄭璞數日前在秦府避客,于朝中任職多年的秦宓,亦為他簡明扼要的講解相府如今的人員。
如今相府主薄,掌緊要職權者,有三人。
一乃是荊州義陽人胡濟。
字偉度,從甫一開府便任職,資歷最老,深受器重。
為人性情剛直,不避嫌疑,敢于直言,多次向諸葛亮進諫,被諸葛亮贊為諍友。
一乃南陽郡安眾人宗預。
字德艷,曾經是隸屬故車騎將軍張飛的僚佐。
后來張飛身故,他輾轉各職,名聲傳揚,今年剛被諸葛亮辟為相府主薄。
一乃荊州義陽人董厥。
字龔襲,先是相府僚屬里最低一級的令吏。
數有良言諫上,被諸葛亮贊為“良士”,亦是今歲才遷為主薄。
其余者,有以德行名聲掛職,有以尚書兼任,或是以州牧府的僚屬暫代,皆司些無關緊要之事,比如起草撰寫赦令、敕書、刑罰等等。
鄭璞被遣來尋的,便是胡濟。
“子瑾不必多禮。”
步出迎的胡濟,也拱手回了一禮,微微含笑,“我與子瑾不同署,且官職亦無尊卑之分。今子瑾前來佐我署事,乃丞相之命,非我尊于子瑾耳。”
他所敘,倒是實情。
相府書佐此職,先前未有,無人知此職權柄高低如何。
且,鄭璞被丞相遣隸屬門下督、歸馬忠節制,亦無法和主薄署類同并論。
畢竟,馬忠的職權與相府參軍一級類同,要比相府主薄權重得多。
此人不似很難相處啊!
為何頻頻有令吏、假佐私下嚼舌,說他難以親近呢?
心中暗道一句,鄭璞嘴角含笑,頷首而應,“長者為尊,達者為先。胡主薄任事多年,且又年長于我,亦必然會有教于我,我安能不知禮邪?”
“呵呵~~~~”
這次,胡濟露齒而笑,還順勢捋了捋胡須,“近日聽聞子瑾文采斐然,今日得見,不想辯才亦了得,甚幸!嗯,署公之時,不做閑談。子瑾,且隨我入內,請。”
“胡主薄,請。”
隨行步入主薄署,一路頷首給其他在座的主薄致意,鄭璞亦留心打量。
或許是署屋并不寬敞的緣由,各主薄并沒有隔屋,而是各自據一角落擱置案幾署事。
各自都隔得不遠,偶爾側頭,便可相互顧看或言談詢問。且個別案幾側,并不架庋具藏案牘、置幾榻以備夜宿。
應是掌事不同,個別人的事務較為清閑吧。
資歷最老的胡濟,所設案幾署事之處,自然在右上側的尊位。
只是如今,稍微往邊上移動了些,饒出些許空間置了一張逼仄的案幾,上面筆墨硯臺俱全,且堆積著不少案牘,卻是無人在座。
鄭璞見了,心有所悟。
那應該此一月內,自己的署事之地了。
果不其然,胡濟邀他入座后,便揮手讓一假佐,將裝著算籌的布算袋奉上來,輕輕謂之,“子瑾,秋收在即,丞相命各郡縣清點邸閣庫存,以備新糧入庫及調撥戍守各軍所用。我分到糧計一事,你且分擔一些。”
原來是被抓來當計吏了。
鄭璞心道,正想應諾,卻被胡濟搶了先。
他此刻,已凝眸作肅容,沉聲叮囑道,“糧計之事,干系重大,且又瑣碎易錯,子瑾切不可玩忽。須知,我等若是計錯,那各郡縣之下的邸閣督,輕者以罪免職徙五百里、重者論罪誅之!”
喔!
竟是看我年齒小而叮囑莫輕佻。
難怪,你會被那些令吏、假佐私下嚼舌.........
“諾!”
重重頷首,鄭璞亦作肅容,拱手領命,“胡主薄,我知其中輕重,絕不敢玩忽。”
卻不想,胡濟又露出笑容來。
自行入座后,才擺了擺手,“讓子瑾莫多禮,竟是不聽。嗯,你若是敬我年長,且以表字稱我為偉度兄便是。”
“非不愿,實不能耳。”
聞言,鄭璞便面有難色,輕聲謂之,“胡主薄,我需為尊者諱。”
嗯?
胡濟詫異側頭揚眉,微微訝然。
迅即,似是反應了過來,以手輕拍自己額頭,口連告罪,“啊,我卻是一時忘了!子瑾莫怪,莫怪!那子瑾日后,隨意稱我便是。”
嗯,鄭璞先父名為鄭度,以當世禮法,子不稱父名諱,須避之。
“好。”
小插曲過后,兩人不做閑談,各自忙碌。
只是才過半晌,那邊的胡濟,卻是眉目已然蹙起,眸中余光撇著鄭璞,盡是欲言又止。
倒不是鄭璞玩忽。
反之,鄭璞專心致志,幾乎心無旁騖。
但他卻是不用算籌,每每展開一竹簡,默默凝眸注視少許,便執筆點墨書寫,速度極快!胡濟這邊才算完一縣,他竟已經算完二三縣之儲。
這便是暗中觀察的胡濟,心有不滿的緣由。
計量素來以瑣細著稱,豈有不用算籌之理?
不懼出錯邪?
若是計有誤,效率再高又有何裨益?!
明明他方才以事關人命叮囑要慎重,言猶在耳,此子竟然妄膽自以為是!
“咳咳!”
默默注視了一陣,實在是忍不住了,胡濟擱下筆,借著輕咳將鄭璞目光吸引過來,便出聲發問,“子瑾,為何不用算籌邪?”
聲雖輕,言卻已隱隱含有不渝。
嗯?
不過是加減的簡易算術罷了,何需用算籌如此麻煩?
鄭璞聞言,心中啞然,面上卻依舊笑吟吟,“回胡主薄,我計量,從不用算籌。”
話落,頓時胡濟就須張眉豎,面有慍色。
勃然起身徑自步來,眸含戾色,聲音亦微厲,“子瑾,且停筆。我職責在身,不敢疏忽!得罪了!”
說罷,便出聲喚幾個令吏、假佐過來,將方才鄭璞算過的竹簡,逐一鋪開于地。
竟是要再算一遍!
此動靜,亦引來了其他主薄的目光。
只是他們神色微訝,卻沒有出聲,瞥了一眼又自顧忙碌。
倒是鄭璞顯從容,氣閑神定,兀自坐著垂眉養神。
而胡濟面色則是精彩得多。
那些令吏、假佐第一次算罷,他當即就滿臉的不可置信。
或是心猶不甘,他親自與眾人再算了一次,然后便是瞠目結舌。
默然許久,他才揮手讓假佐收拾一地狼藉。
旋即,便沖著鄭璞拱手作禮,面有羞愧之色,“不想子瑾竟有心算之巧。慚愧!慚愧!庸庸如我,今竟敢有貶俊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