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如勾,勾魂動魄。
勾得漫天星辰情迷意亂,各自歡快爍灼夜幕上,爭相邀寵獻媚。
亦甚是撩人,讓那些遠離家鄉的人兒,忍不住在眼眸里泛起鄉閭及親人的思念。
怪石櫛比的水畔,鄭璞和衣躺在一巨石上,雙手枕腦后,目視著如勾新月,心中亦然在思念著什邡桑園里的人兒及林林總總。
于不知覺中,來南中竟將近半載了。
期間零零散散寫了幾封書信,托付軍中信使攜外犍為郡的郵驛,轉歸家中。
但什邡桑園,卻是因為無法托付南中軍吏信使,且商隊早就不往來,一直未有音信來。
讓他心頗有掛念。
雖,心早知,兄長鄭彥必然會安頓好家人。
然,那血濃于水的親情,和長期朝夕相處中磨合出來的溫馨,總會讓他心中的思念,猶如海浪沖上沙灘,一波未熄,一波又至。
不知疲倦,永不停歇。
卻是不知,阿母近來可好?
還有,此顆星辰閃爍迅疾,好似小嫣兒調皮時刻的眼眸啊~~~~
正陷入自思緒時,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隱隱入耳。
微微側頭,投眸而顧,原來是句扶。
此刻的他,袒著上身,踢踢踏踏的汲著鞋子,手徑直擰著濕漉漉的頭發,見鄭璞看過來了,便露齒而笑,“子瑾,乃是在思慮休然兄音信邪?”
邊問,邊步來于側,盤腿而坐。
鄭璞對此,亦習慣了。
自從平夷縣奔波近二十日,一路疾行至此安扎下來的數日內,句扶與那些板楯蠻便徹底放開了性子,猶如歸去了巴地鄉閭間一般。
除了日常警戒外,其余時間要么二三十號人拉著蔓藤編的簡陋藤網水潭內摸魚,要么三五成群執棍入林尋長蟲或其他獵物,仿佛他們此來的目的,乃是山野郊外露宿野餐,而不是潛入敵后伏擊。
嗯,此地乃是北盤江,蜿蜒出來的一處山坳水澤。
往東行走,約莫三里便是牂牁河了。
因幾無人煙,此處魚類頗多且極大,再加上長蟲及灌類等獵物不乏,句扶便讓麾下的板楯蠻各自尋些獵物歸來,改善啃干糧的乏味。
“軍中所攜糧秣不多,健兒們又善于漁獵,且此番出來亦無外人,便不苛守軍規了,讓他們活動活動筋骨吧。”
他是這么給鄭璞解釋的。
鄭璞倒是不無不可。
此番弄險而來,戰罷不知有幾人能歸去,且隨他們戲耍吧。
至于,句扶所問的,則是柳隱數日前,帶了些扈從于土人向導及乞牙厝引路下,北上去探知賊子朱褒的行蹤了。
朱褒退兵與否,南下行軍路險的選擇,都干系到伏擊地點的變動。
此亦是鄭璞等人,并未開始構筑伏擊工事的緣由。
“倒不是。”
聽聞句扶所問,鄭璞亦笑容晏晏,“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此來伏擊,我等做好本分,能否得手,且看天意如何罷了,多思亦無益。”
“哈,子瑾當真灑脫!”
贊了聲,句扶后昂頭,甩動著頭發,聲音有些焦慮,“我卻是無子瑾如此定力。休然兄已北上五日,我心甚憂,唯恐賊子朱褒不南來。不瞞子瑾,我還想斬殺賊酋之功,為牙門將一職夯實功勛呢!”
說至此,他手中動作一頓,將頭發撩至另一側,探首過來輕聲說道,“忘知會子瑾了。我于映山豁戍圍時,家父托小吏讓軍中信使送家書來。書信中聲稱已為我尋了門親事,待南中戰事罷,便讓我告假歸去成親。屆時,亦須在成都城內置下一宅子。子瑾,你那小宅周邊,可還有他人出售屋宇否?”
“你要成親了?!”
挺腰坐起的鄭璞,驚詫出聲。
話落,又囅然而笑,“嗯,孝興今二十有三,亦到了成親之齡。可喜!可喜!”
“呵呵~~~~”
句扶亦笑,方想說些什么,卻聽見不遠處有人聲微昂喧嘩,便側頭而顧。
待見到數支火把,正晃動著往這邊奔來,他便霍然起身,滿臉肅容,將手放在了腰側環首刀上。他乃久在行伍中之人,亦習慣了,利刃從不離身。
鄭璞亦然。
連忙起身,揮手讓周邊的甲士,迅速去集攏其他板楯蠻,以備有敵情。
少時,數支火把在十余丈外停止,一戍夜甲士奔來跟前。
人方至,聲音亦隨至,“鄭督將!句將軍,柳司馬遣斥候歸來了!”
嗯?
聞言,鄭璞與句扶相顧一眼,步往那火把聚集處。
歸來的二人,皆是柳隱的貼身扈從,鄭璞在柳家時便見過,相互之間頗為熟稔。見鄭璞及句扶步來,不等發問,便徑直出聲,“鄭督將,句將軍,我家司馬命我等先歸來告知,賊子朱褒已退兵,行軍取道夜郎之東的漣江,即將進入蒙江一帶。”
“蒙江?!”
句扶聽罷,大步趨前拍了下那柳家扈從的肩膀以示欣喜,方側頭目視鄭璞,喜逐顏開,“子瑾,賊子朱褒此番可逃不脫,必成我功勛之一也!”
蒙江,是匯入牂牁河的支流之一。
朱褒的退兵路線,既然選擇了蒙江河谷,亦可斷定,他必然是逆流走牂牁河而來。
“甚好!”
鄭璞亦喜不自勝,連連頷首,說道,“明日起,我等便開始修筑伏擊工事!”
“何需明日?”
但句扶一聽,當即就擺手,兀自嚷嚷,“賊子朱褒送首至,我等豈能怠慢邪?況且,區區夜色,安能阻我巴地健兒行軍邪!”
說罷,不等鄭璞回復,便大步前去,喚起板楯蠻們整裝準備伏擊事宜。
鄭璞見狀,不由莞爾。
亦不做阻止,徑自扯二柳家扈從,尋個靜僻處,細細相問柳隱探知敵情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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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江畔,叛軍臨時營寨。
朱褒在十余親兵護衛擁簇中,緩步巡視著軍營內各部將士的安置。
倒不是,他有與士卒同甘共苦的名將之姿,而是近日軍中士氣有些不穩。緣由,乃是他扼守廣談及且蘭之間的險隘時,與馬忠攻防戰近十日的瘋狂。
那處險隘,喚作馬段谷。
乃是兩座陡峭危山相逼迫近,擠出來的山澗通道,寬不過十丈有余。
他以三千嫡系壘土落營,內有巨石木欄塞道;外挖壑渠、置鹿砦及陷坑等防御工事,雖不能稱之為固若金湯,但御敵數月絕非難事。
這亦然是他的打算。
先將朝廷平叛大軍,拖在此處一兩月,耗盡他們一半糧秣后,再徐徐南退。
屆時,朝廷討伐軍陷入糧秣補給艱難,必然不會追擊。
且,益州郡及越嶲郡的戰事,應能大致判定出孰軍優勢更顯,以便他籌謀日后的打算:與朝廷畫牂牁江而治;抑或者鼓動蠻夷部落潛行往平夷縣一帶,伺機將朝廷討伐軍的糧道斷了,再率軍北上把整個牂牁郡奪回來!
然而,朝廷討伐牂牁的主將,僅用十日,便將他的計劃給攪亂了。
嗯,馬忠率四千有余的大軍,至馬段谷前落營寨后,便在十余親衛擁簇下,駐馬于一箭之地外的高地,觀看朱褒落下的營寨及防御工事。
一看,便是一日。
第二日,便遣來了三五百軍士,壘土成小丘,隨即,便架上了十余張大黃弩!
大黃弩,乃軍中利器!
弓力最高可達十二石,射程可達兩百丈(五六百米)!
哪怕是以雄峻著稱的西涼戰馬,亦可一擊而殺!
昔年李陵出塞,以五千步卒戰十余萬匈奴,就曾經親自操縱大黃弩狙擊,差點將匈奴單于射殺于兩百丈外!
自然,此等利器工藝繁瑣,金貴異常。
是故,朱褒是如何也想不通,為何已經歷經夷陵之戰而陷入軍用匱乏的朝廷,竟讓一部偏師攜帶了十余張貴重無比的大黃弩,前來不毛之地!
還是素以困頓著稱的牂牁!
雖那馬忠所攜來的大黃弩,皆是簡易縮小版的,射程僅一百丈左右。
但足以讓朱褒麾下的兵卒,人人惶惶,士氣萎靡。
試想,登瞭望箭塔戒備及營寨木欄值守,就會變成大黃弩狙擊的靶子,且木板所修的護垣、盾牌都無法阻止弩箭的洞穿,他們豈能不惶惶?
且,近百丈外,是他們無法反擊的射程!
朱褒亦試圖重金募敢死之士,突出外圍想毀掉大黃弩。
結果,三百猛士,僅沖出一半距離,便被一陣弩雨給逼了歸來。
僅是百余人有幸活著歸來。
彼那馬忠,早就在架起大黃弩的土丘兩側,伏了半校弩兵恭候多時了!
無法摧毀大黃弩,亦讓叛軍士氣大跌,輪至值守箭塔的兵卒,滿臉生無可戀,猶喪考妣。
但朱褒對此,實屬無奈。
十余張大黃弩,對攻堅裨益并不大,射殺之人亦有限,但他又無法給麾下解釋得通,只好讓輪值的兵卒,兩三人成群,合力舉著大櫓以全性命。
如此至第十日,馬忠忽然召集所有兵馬,擂鼓抬長梯準備攻堅。
亦讓躲在大櫓后觀看的朱褒,冷笑連連。
他修筑的防御工事,一日之內,絕無可能攻破,亦是說:朝廷今日攻堅,他麾下兵卒將迎來一場勝利,可再振奮士氣了。
然,他萬萬沒想到,馬忠真一日便攻破了!
是日,東風大作!
馬忠以募敢死先登,冒箭雨將許多潮濕的草木及油脂壇子,扔于防御鹿砦上,再以大黃弩將火弩點燃,讓滾滾濃煙被那強勁的東風,悉數裹往朱褒的營寨。
隨即,便大軍掩殺而至。
朱褒這邊的士卒,被濃煙嗆得咳嗽連連,淚涌不止,目無法視物。
無論將率如何咆哮,都無法在木欄護垣上,抵御攻勢。
是故,塞道防御,一戰而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