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高平城后,司馬懿的部署乃是點式防御。
整體可劃分為兩部分。
一者,自然是長安城北原的防御。
如他留毌丘儉鎮守在長安城,分出一雜號將軍督兩千兵馬扼守子午谷出口,其余兵馬則是沿著渭水分別駐守在武功縣與郿縣,成國渠南岸一線(史稱陽燧與西圍)。注1
這樣的做法,可以將褒斜谷入關中的兩個出口皆監視在眼皮底下,
以及將漢軍從五丈原渡河入北原的意圖遏止,順勢可策應著陳倉城。
只是這樣的防線很長。
為了不被漢軍集中兵力各個攻破,因而各個據點都屯聚了三五千將士。
亦讓司馬懿深感兵力的不足。
在扣除這些據點的守備后,他預留的機動兵力僅剩下了兩萬。
另一,則是山地丘陵居多的陽城一帶。
乃是分別甄選了陽城、汧縣回城與番須口作為戍守據點,呈現三角相互守望之勢。
因為這一帶乃是右扶風西北角,是遏制漢軍從蕭關道與關隴道入關中的必備防御。注2
亦是陳倉城的北部屏障。
只要漢軍沒有將這三個城塞拔掉,
便無法被上方順著汧水而下兵臨陳倉城。
而陳倉城位于渭水北岸、汧水的西岸邊,
如若漢軍僅僅走大散關入關中,根本無法將陳倉城徹底圍困住。
但這樣的布局亦不是沒有缺陷。
陽城距離陳倉城約莫四百余(漢)里,距司馬懿屯在西圍的、以后將軍牛金督領的兩萬機動兵力就更遠了!
幾乎是孤懸在北。
且駐守陽城三地因為堅壁清野、無法在城外屯田的干系,受限于糧秣的囤積而駐守兵馬僅有一萬二人。
首當其沖的陽城,乃以宿將王生的本部五千精銳扼守。
回城則是在荊州時便隸屬司馬懿的部將周當,以四千兵馬扼守;番須口乃是以偏將軍王頎的本部駐守。
亦是說,他們根本無法相互救援。
這就是司馬懿對鄭璞仍在河西武威郡按兵不動的忌憚所在。
若是彼疤璞督西涼鐵騎沿著汧水河谷南下,進擾汧渭之會,那么成國渠一帶的屯田將會被戰火波及了。
哪怕天子曹叡已然將六千烏桓突騎轉來關中受他節制,亦無法令他安心。
逆蜀驍騎將軍趙廣部的五千騎現今仍舊在高平城呢!
彼與疤璞的西涼鐵騎合兵,不管士氣還是兵力都遠勝烏桓突騎了。
更莫說疤璞尤善設伏。
在一馬平川的關中三輔,若無有騎兵遏制敵方侵擾糧道與賴以支撐持久作戰的屯田地,僅僅扼守城池是無法卻敵的。
是的,司馬懿沒有擔心胡遵扼守的安定郡東南各縣。
那一帶的羌胡部落很多,而胡家聲望頗隆,不管是逆蜀魏延部還是疤璞督兵前去,未兵臨城下就會被羌胡部落察覺、轉告給胡遵做好迎戰準備了。
彼無有奇襲的可能。
“孝威,
你久在安定郡駐軍,可有遏制逆蜀騎兵入汧水河谷之策?”
見薛悌沉默不語,司馬懿忍不住出聲催了句,且還寬慰道,“今我等三人私下計議,孝威若有見解,盡可暢言,不必忌諱其他。”
嗯,自從杜襲以年邁多病求調回雒陽后,薛悌雖然對司馬懿的御蜀部署無有異議,但司馬懿擢拔牛金、胡遵、周當與鄧艾等心腹部將擔重任的做法,一直隱隱有所不滿。
不管怎么說,出身微末的他乃是被魏武曹操不吝擢拔、信任有加的僚佐,最看不慣這種區分嫡系與非嫡系的做法。尤其是,現今逆蜀與魏國全線攻守易形的困境,就是拜鄧艾貪功擅自出兵與胡遵丟失高平城所賜!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之輩!
竟被委以重任!
從豫州督兵歸來關中的薛悌,一路上沒少腹誹。
只不過,事已至此,他亦不會與司馬懿爭執,
鬧出將帥不和令逆蜀得利之事。
聞問,
他略作沉吟,便拱手回道,“都督,當今之計,唯有靜觀其變耳。可囑咐督烏桓突騎的兩位將軍小心戒備汧水河谷,若見敵情切不可與之纏斗,扼守汧水東岸不令逆蜀侵擾屯田與劫掠黎庶即可。再者,彼逆蜀若大軍入汧水河谷,豈非正合都督心意?”
的確,在現今部署中陽城三地孤懸在北,既是地勢與戰略的使然,亦可算是司馬懿的故意為之。
作為一名統帥,不能將目光局限在當前。
更要為三五年后作綢繆。
陽城三地,就是為了吸引漢軍前來攻堅的!
從逆蜀的角度出發,不管走陳倉道還是褒斜谷,都會被魏國以重兵遏制進入擁有更肥沃土壤的北原。但從蕭關道或關隴道進入右扶風,只要將汧水河谷占據了,那么,汧渭之會便是囊中之物了。
兩水交會沖擊出來的平原,土壤自然肥沃。
而且在先秦時期,汧渭之會就是秦人賴以入主關中的據點
素來受困于糧秣的逆蜀,安能不垂涎三尺!
故而,司馬懿便是基于此,因勢利導將扼守隴關道的陽城三地給徹底孤立,看逆蜀在戰略誘惑面前能忍多久不攻堅。
因為不管逆蜀是否攻堅,從戰略層次而言,對魏國而言皆是有所裨益。
彼若不攻,以積糧三年的儲備,陽城三地是不可能陷落的,亦是他將逆蜀遏制在右扶風境內了。而若是強行攻堅,那么逆蜀必然會死傷慘重,魏國便可以迎來反擊的機會了。
兵貴勝而不貴久嘛.....
逆蜀若久攻不下,士氣必然萎靡,屆時雒陽中軍與關中各部一并合力,將之驅逐出關中還是可以做到的。
是的,不管是曹叡還是司馬懿,心中都明白久守必失的道理。
任憑逆蜀長久的在關中盤踞,對魏國的威望與人心是多么巨大的打擊,他們了然于胸。
畢竟,魏國代漢也沒多少年。
失去涼州與隴右便算了,連將逆蜀驅逐出關中都無法做到,那些關東世家豪族可就人心思異了。
不過,司馬懿膽敢斷定,逆蜀必然會攻城!
緣由還是糧秣不足。
出蕭關而來的逆蜀魏延部,約莫七萬將士,僅靠安定郡朝那與烏氏二縣的屯田,根本無法供養,頻頻從隴右轉運亦會耗損民力,彼豈能長久困而不攻?
焉能不對汧渭之會汲汲而求!
“孝威見微知著,我所思所圖,半分都瞞不過。”
聽罷的司馬懿,拈須頷首,徑直承認了薛悌的猜測,且繼續發問道,“孝威既然看透我所欲,不知可有指點之言否?”
“孝威必有高見!”
還未等薛悌作聲,另一側的趙儼便率先開了口,“我離雒陽之際,陛下曾私語謂我,聲稱孝威久在雍涼,命我多求教。”
呃........
此話甫一落下,薛悌雖顏色不改,但心中卻是罵了聲。
彼此都是宦海浮沉多年的老臣,薛悌哪能不知道趙儼為何搶先作言?
什么天子私語謂之?
這分明趙儼知道他與司馬懿關系已然不善,故而借了天子的名義,讓他莫要帶著怨氣回絕司馬懿之問罷了!
然而,他是因私廢公之人么!
“不敢當都督指點之言與天子之贊。”
薛悌起身離席,拱手向雒陽的方向拱手示意后,才語氣緩緩而道,“都督部署,已是當今局勢之最優耳,我委實無有可置喙之處。不過,我以為逆蜀恐不會先兵犯陽城三地,而是先來攻打安定郡東南。雖坐鎮臨涇的平西將軍久經戰事、在郡內威望甚著,然而彼疤璞亦非等閑之輩,都督不可不防啊!”
逆蜀將以疤璞先犯隴東?
聞言,司馬懿與趙儼對視了一眼,隨后又皆陷入了沉吟中。
倒不是他們先前忽略了安定郡的防御。
而是覺得胡遵內有五千精銳戎卒與約莫兩千郡兵鎮守城池,外有羌胡部落為援,即使疤璞督西涼鐵騎來襲,亦能是固守無憂的——若彼逆蜀魏延部分兵去策應,魏國自然能提前探悉,且提前抽調兵馬去增援了!
但如今被薛悌提及,他們亦隱約有些擔憂了。
無他,鹯陰城塞與高平城易屬之前,雍涼各部誰不是覺得固不可摧!
那是“我魏之大患”疤璞啊
不可以常理揣之。
況且,安定郡若皆被逆蜀所占據,魏國關中的防線將迎來不可承受之重。
先秦時期,犬戎攻破周王室的鎬京就是沿著隴右涇水河谷南下的。
且周王室的鎬京乃是在渭河南岸,而如今的長安城則在渭水的北岸,連渡河的不利因素都省卻了!若是胡遵被疤璞所敗,那司馬懿就不得不放棄右扶風,將兵力悉數收縮回來扼守長安城了!
然而,司馬懿即使心有警惕,卻也無法現在就增兵前去駐守。
僅臨涇與彭陽等數縣,無法供養得起那么多兵馬......
“孝威此言,深得我心。”
少時,他重重頷首,朗聲說道,“正好孝威現今在鄭國渠與白溝護糧,不若你移師谷口(鄭國渠左端),我再益些兵馬與你,以便隨時救援隴東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