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大雷音寺。
道然的師父法海正端坐蒲團之上,旁邊是高丈六,手持蓮臺的接引佛,他是靈山的接引者,和尚們嘴里喊的阿彌陀佛就是他的名字。
和尚但凡做什么好事之前都要喊上一句阿彌陀佛,意思差不多就是“接引佛,請好好地看著我,下次上極樂世界的名額,就拜托了。”
只不過,大部分時候,接引佛都是看不見和尚們做什么的,這位佛爺也沒那么閑。
但今天不一樣,慈眉善目的接引佛施展法力,凝光為鏡,鏡面映照著山路上的一切。
“接引佛,你看我這徒兒如何?”法海問道。
從道然上山開始,他的一舉一動就都在接引佛的觀察之中。
“不錯,你收了個好徒兒。”接引佛點頭說。
破廟之事,道然的表現值得稱贊,心懷慈悲又有智慧通達,在這靈山之上,也并非人人能夠做到。
“能得接引佛稱贊,不枉我十幾年來苦心栽培。”法海高興地說。
“你啊,還不忘給自己臉上貼金。金山寺弟子眾多,也就出了這么一個。”接引佛笑罵道。
法海絲毫不在意,依舊得意地說:“那也是我的徒弟。”
“先別高興那么早,這只是第一關。接下來,可沒這么簡單了。當困境放在眼前,努力破局者比比皆是,但拔劍四顧而不見敵蹤,內心茫然之時,他還能堅持本心嗎?”接引佛問道。
法海臉上笑容不減,對接引佛說:“我對他有信心。”
“那就放眼看吧。”接引佛將手上蓮臺一抖,那光鏡之中畫面便隨之一變。
山路之上,眾人腳步輕快地走著。
經過一場風雪洗禮,似乎一切都變得順利起來。
從日出到日落,再沒有遇到任何麻煩。而山路一改之前的荒蕪,路上盡是琪花、瑤草、古柏、蒼松,雖不見人影,但能聽到誦經之聲,仿佛是從云層中飄下來一般。
如此美景,眾人越發覺得前路有光,說不定很快就能爬上靈山,來到極樂世界。
但他們很快發現這個想法過于天真,因為這條山路仿佛無窮無盡。雖然一路拾階而上,并沒有遇到任何困難,但眾人走了五天五夜,依舊未見頂峰,要不是這山路上隨處有清泉流響、紫芝香惠,又有仙果杏林,光是吃飯都成問題。
再美的風景,看了五天也要失色,再甜的蟠桃,吃了五天也會食之無味。
抬頭望天,山路依舊蜿蜒向上,直入云巔,根本看不到盡頭。而除了這鮮花滿途的山路,便再也沒有任何別的東西。這樣走了五天,大家反而開始懷念當初的破廟求生。
雖然差點凍死,但感覺過得還痛快些。如今一路往上走,日子單調得令人不適。又到了日落十分,樵夫撿了點枯枝生了火,胡亂地烤著挖出來的地瓜野葛。烤好了,再分給眾人食用。
像是這樣的動作,已經重復了幾天,讓他烤地瓜都烤得相當敷衍,一不小心還烤焦了幾個。
等到分發的時候,樵夫將烤焦的地瓜扔給書生。
“喂,這怎么吃啊?”書生拿著焦黑的地瓜,很不滿地說。
“愛吃不吃,旁邊還有,自己烤去。”樵夫對書生說。
“君子遠庖廚,我怎么說也是個讀書人,你讓我去烤地瓜?!”書生大聲地說。
“那你就餓著。”樵夫啃著地瓜,懶得理會。
“你!果然是刁民。”書生罵道。
雖然破廟之時,兩人都向佛祖磕頭認錯,算是彼此原諒了對方。前幾天也算是相安無事,但如今兩人都心中煩躁,一點小事就能吵起來。
觀行月看不下去,連忙上前勸架,還幫書生烤了個地瓜。一場爭吵,很快就結束,兩人都愿意給這位皇子殿下一個面子。
但這只是開始,隨著時間推移,眾人在山路上走了不知道多少天,每天重復著的日子,令人心里越發煩躁。
一開始只是書生和樵夫兩人對罵,觀行月負責勸架,后來連觀行月都累了,當他們兩人吵架,自己就走到一邊打坐。
然后,沙黎樹仿佛看不過去,也加入到爭吵之中,而且他語言犀利,往往能將書生和樵夫罵得啞口無言。
“你們兩個凡人,要不是得我們相助,哪里走得到這里。一個樵夫,只不過讓你每天烤些食物,這都做不好,真是廢物一個。另一個書生更是百無一用,除了吵得佛爺耳朵痛之外,完全就是個累贅。”
沙黎樹罵人完全不留情面,已經絲毫不像出家人了。
“你這禿驢好意思說我們沒用?當初是誰傻乎乎地給佛像上香磕頭,說是只要心誠就能渡過難關?結果呢,要不是道然法師聰明,將佛像噼了當柴燒,我們早就凍死了。我看你都三十幾歲了,不如一個十幾歲的小和尚,你才是廢物吧?!”書生諷刺著說。
沙黎樹一聽,似乎也怒從心起,就與書生廝打起來。
書生不可能是沙黎樹的對手,幾乎要被他按在地上狠揍,一拳一拳將他打得鼻青臉腫。
在一旁打坐的觀行月看了猶豫片刻,卻并沒有出手阻止。
他也累了。
這十來天時間,這書生整天嘴里不停。不是抱怨著山路無聊,就是不斷追問何時能到靈山,要不就是喊累,非要眾人停下來等他。
觀行月忍了他好幾天,今天耐性也已經消磨殆盡了。
雖然沙黎樹動人是暴躁了點,但如果能讓這人閉嘴幾天,似乎也不錯。
觀行月沒有出手阻止,道然也坐在一旁看戲,剩下一個摩西,從上山開始就沒說過話,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
而唯一能幫忙的樵夫,卻在旁邊大聲叫好。
他早就看書生不順眼了,看到他被人揍了,心里高興著呢。
片刻之后,書生哭喊著求饒,沙黎樹也將他放了。
書生看起來鼻青臉腫,但其實傷勢不重,最多只是皮外傷。這一頓胖揍終于讓書生安靜下來,一整個晚上都沒有再說話。
久違的清凈,讓觀行月非常高興,晚上睡得舒服多了。
夜深人靜,書生一個人走到了山路之上,望向那層層云海,憤怒地砸著欄桿。臉上的傷還在火辣辣地痛,但更痛的是他的心,他覺得自己讀書人的面子都被撕成粉碎,扔到地上遭人踐踏。
“有辱斯文!奇恥大辱!我一定會報仇!你們都不得好死!”書生小聲地詛咒著。
原本他對觀行月和道然還有幾分好感,但今天他們竟然都看著自己挨揍選擇袖手旁觀,書生就將兩人都一起恨上了。
“等我到了靈山,我一定要告他們一狀,我就不信佛祖會讓這種毫無慈悲之心的人留在靈山!”書生咬著牙,小聲地說。
就在此時,身后傳來陌生的聲音:“不錯,這種人沒資格留在靈山,不過,何必等見到佛祖再告狀,趁著他們睡著了,一刀下去,不就行了嗎?”
書生嚇了一跳,連忙轉頭,只見那包著繃帶的外國人摩西出現在身后。
“你……你竟然會說話!”書生驚訝地說。
從眾人上山到現在,他沒聽摩西說過一句話,書生還以為這人是個啞巴。
“我當然會說話,只不過之前不想說而已。但我看到你被人欺負得這么慘,也是十分同情。他們不就是修行者嗎,有什么資格看不起凡人?在這山路之上,他們的法力也被封禁,跟凡人沒什么區別,一刀下去,也得死。”摩西誘惑著說。
“真的嗎?”書生問道。
“當然是真的,他們哪個不能騰云駕霧,要不是法力被封,早就飛上去了,用得著一步一步走么?他們現在就是凡人,最多是身體強壯一點的凡人。”摩西繼續說。
書生聽了,頓時露出猙獰的表情,但很快他就放棄了。
“但這里是靈山啊,我怎么可以殺人,佛祖都看著呢。”書生搖頭說。
“嘿,你沒聽過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屠刀都沒拿起過,怎么成佛?多少人殺人放火,最后大徹大悟,還不一樣能到西方極樂世界?”
“你不會是騙我吧?”書生皺眉說。
“我為什么要騙你呢?你與我有什么仇怨嗎?我騙你又有什么好處?就像是你說的那樣,佛祖看著呢,我為什么要當著佛祖的面騙人?”摩西反問道。
書生陷入沉默之中,因為他覺得摩西的話很有道理。
而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難道真的拿起屠刀之后成佛更快?這個念頭一生出,書生就無法再壓制內心的恨意。
“你說得對,明明是他們欺壓凡人,我不過是奮起反抗而已。就算我殺人,也是被迫無奈!只不過,他們人多,我一個人殺得了幾個?”書生有點擔憂地說。
他想將觀行月、沙黎樹和道然一起殺了,如果可以,順手將那礙眼的樵夫也殺了。要么不做,要么做絕,這是書生的想法。
但他一個人,想殺人不容易,他需要一個幫手。
“你會幫我的吧?”書生問摩西說。
摩西笑道:“當然了,我跟你說這么多,不就是為了幫你嗎?”
說著,摩西一把掀開了臉上的繃帶,露出與書生一模一樣的臉。
“你是什么鬼東西!”書生被嚇得發出一聲尖叫。
摩西笑著對書生說:“我就是你啊。”
說完,摩西化作黑煙,鉆入書生的七竅之中,任他如何掙扎哀嚎,也無法阻擋摩西的入侵。
夜深人靜,尖叫聲在山間回蕩,但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僅如此,此時正好有云朵飄過,遮住了天上的月亮,讓這山崖一片漆黑。
不一會兒,書生驚恐的表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殘忍冷酷的笑容。
“兩個了,看來這次很快就完事。”書生笑著說。
此時,風吹云散,月光照射之下,被心魔附身的書生和另一個摩西肩并肩,重新回到露宿的營地之中。
接下來的日子,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同。依舊是看不見盡頭的山路,依舊是每天重復的風景。不同的是,書生似乎真的想開了,一路上再也沒有作妖,沉默不言地走著。
這一次,就輪到樵夫受不了。
他寧愿書生跟之前一樣,跟他吵架,甚至動架,也好過這樣死氣沉沉地走在山路上。他甚至主動挑釁書生,想要跟痛痛快快地罵上一場,但書生卻只是默默承受著,半句也不還嘴。
最后還是觀行月看不下去了,提醒樵夫閉嘴。
樵夫嘴上答應,但等到晚上露宿的時候,就一個人跑到遠處,拿起柴刀狂砍路旁的樹木,每一刀都竭盡全力,每一次都是面容扭曲。
這時候,摩西出現在樵夫的身邊,對他說:“好刀法,這么好的刀法,不去砍人可惜了。”
又是烏云蓋月的片刻,又是樵夫與摩西肩并肩回歸,一切恍如昨日。只有樵夫獰笑著,小聲地說:“還剩一個。”
大雷音寺中,法海與接引佛都看到了書生被附體的一幕,接引佛感慨道:“世人多是如此,升米恩斗米仇。”
法海點頭道:“惡念自生,心魔即來,只不過,這心魔似乎有些不對。往日被心魔附體之人,都是馬上就性情大變做出各種錯事。如今心魔已經附身兩人,竟然還隱忍下來,不知道在謀劃什么?”
“那位魔主的想法,誰能猜得到呢?”接引佛說。
天下魔頭,都歸大自在天管,這心魔一反常態,背后應該有大自在天授意。但究竟是什么原因,恐怕只有魔門的人才清楚。
但不管心魔要做什么,這也是上靈山所必須經歷的考驗。這第二場考驗,其實難點不在無窮無盡單調重復的山路,而是人在這種看不到目標和未來的情況下所產生的怨念。
敵人在面前,你可以鼓起勇氣與其拼命。困難在眼前,你可以利用智慧,想盡辦法來渡過難關。但如果連目標都沒有,沒有任何阻礙,只有看不見終點的路,你又能向誰來發泄心中的苦悶?
這時候,怨念自然就落在身邊的人身上。若是因此無法保持本心,被心魔入侵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跟之前的風雪相比,這一場考驗要難上百倍。只有那種精誠如一堅持本心的人,才有資格走上靈山。
雖說靈山規矩向來如此,但法海臉色變得有點凝重。他懷疑這心魔受了大自在天的指使,要專門針對道然。
明明說好了讓道然在靈山修行十年,十年之后無所成就才會將他抓去當天魔統領,現在靈山都還沒上呢。難道大自在天突然反悔了,不讓道然上靈山?這位不至于出爾反爾吧?
“徒兒啊,你一定要堅持本心,不能受心魔誘惑啊。”法海暗暗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