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寮議事堂,是坐仿唐風的大殿。
整體色調以莊重的黑色為主,井然有序的窗框和柱子則漆成鮮艷的朱紅,為穩重的外觀增添一抹絢麗,墻面畫有咒文與圖紋,展現出神殿的肅穆氣氛。此外,出入口兩旁插有青綠色的淡比枝,拉上灌注有神力的注連繩,可以防止蛇蟲蚊蠅進入。
小雨淅淅,殿空氣帶有滯重的霧氣。
花園稻荷神社的藤島宮司,走上大殿前的院廊,稍稍停了停,拍掉肩膀上的水漬后,方才進入地殿內,與在里邊的等候的人點了點頭。
“高木宮司,準備得如何?”
白山神社的高木宮司聽到這話,頓時搖了搖頭:“我哪有什么準備,今天就全看藤島宮司發揮了。”
“高木宮司難道打算作壁上觀?”藤島宮司和顏悅色地問。
“怎敢怎敢,”高木宮司瞇了瞇眼睛,語氣不見起伏,“有妖怪在我們眼皮底下混進了陰陽寮,這樣的事我哪敢作壁上觀,藤島宮司放心好了,今天我一定會緊隨稻荷神社的步伐向前。”
“大善!”
藤島宮司輕輕一作揖。
高木宮司不敢怠慢,同樣作揖回禮。
彎腰的同時,兩位來自關西的宮司,同時在心里暗罵對方:我信你個鬼,你個關西糟老頭已經變得和東京人一樣,最喜歡騙人的了。
時間緩慢流逝,距離理事大會開幕,只剩下幾分鐘的時間。
寬敞的大殿里,人越來越多,外頭天色昏暗,殿內點起了數個大紅燈籠,向四周播灑著光線。來自整個關東地區的上千家神社寺廟的宮司與主持,今日齊聚殿內,再加上前來旁聽的小輩們,將近五六千人涌了進來,一時間殿內到處都是人頭攢動,連落腳的地方都很難擠出來。
笠原明日香轉著小腦袋,視線在各個區域仔細搜尋。
整個大殿的布局,與現代法庭的布局有幾分相似。位于大殿最里面的高臺上的,是五個正對殿門的座位,那是代表著關東陰陽寮至高權力的五位理事長的坐席。
坐在那五個座位上的人,受到的是整個關東神職人員的仰視。
往下一點的座位,也就是法庭的被告席和原告席的區域,是足足兩千個分列兩邊的理事座位。理論上,每一個關東陰陽寮分部的理事成員,都擁有一個固定的坐席在那,即便該理事未能出席理事大會,旁人也不能在該座位落座。
再往后一點,靠近殿門的區域,則是類似觀眾席的區域。坐在這里的,通常是各位理事的家屬,又或者是將來要繼承理事職位的小輩,提前感受理事大會的氣氛來著。
笠原明日香視線,在觀眾席的同齡人身上逐一掃過。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表情。
來自小神社小寺廟的年輕人,大都是抱著學習個見世面的態度,神情或是拘謹,或是緊張,或是敬仰等;而某些有背景有實力的年輕人,如根津神社、大宮冰川神社、鹿島神宮等神社的年輕人則是神情淡然,坐姿端正,穩重如山。他們并不需要刻意驕傲,但憑借著他們衣領上的標明身份的徽章,就能散發出令人感到驕傲到了極點的氣質。
在這其中,有一塊區域的年輕人,尤為吸引人的目光。
他們是聽到了消息,連夜從陰陽寮其余四個分部趕來東京,旁聽這次大會的年輕一輩。本著展現實力,又或者是來嘲笑關東分部的目的,這一群人都是精心挑選出來的各個分部的天才。
笠原明日香看著這些人衣領上的徽章,分辨他們來自何方。
來自關西分部的,有日本最負盛名的清水寺、有號稱天下第一美的金閣寺、有三萬多家稻荷神社總社的伏見稻荷大社、有八幡神社三大本社之一的石清水八幡宮;有位于奈良古都的東大寺、春日大社;有日本人的精神支柱支撐的伊勢神宮……全都是響當當的大神社和大寺廟。
來自九州分部四國分部和北海道分部的年輕人,同樣是出身名門。比如九州大分縣的宇佐神宮、四國高知縣的金林寺、北海道札幌的北海道大神宮等……
相比關東本地年輕人,外地來的年輕人臉上,則帶著不加掩飾的驕傲。尤其是一向和嘲笑關東是暴發戶的關西人。他們看向關東同輩的眼神,或冷漠或鄙夷,眼光里帶著審視的意味。
“切,土包子……”
身為土生土長的東京人,笠原明日香同樣鄙視關西人。
尤其是這群人連夜趕來,分明是打算看笑話的,看笑話的對象還是前輩,這讓笠原小巫女非常不爽。大會還沒開始,她就在心里琢磨著等散會后,一定要找機會套他們麻袋把他們全都打一頓。
“笠原理事長到!”
隨著大殿接待員的唱名聲,大殿內的瞬間安靜下來,然后就在下一秒,安靜被打破。數千個人的竊竊私語聲響起,數千雙目光望向殿門處,落在那個雍雍華貴的女人身上。
在陰陽寮里,沒一項決議都由理事們發起,得到半數理事贊成后,提議會遞交到五位理事長手中,交由這big5來做最后的裁決,并且,big5中的任意一位,都有一票否決權。可以這么說,就算全部成員都同意的決議,哪怕有一個理事長不同意,這項決議也無法以正當的名義去執行。(藤原臨也第一次聽說這規則的時候,心想這不是聯合國五常么!)
還有就是,每一個分部的big5,都是總部理事成員。
五個分部,合計25個人,他們手上握有決定整個國家神職人員命運的權力。
權力加身,實力強大,如果還是個年輕美麗的女人的話……那自然而然地,她就會受到所有人的仰慕和追逐。
一片竊竊私語中,笠原太太緩步走進殿內,如風拂弱柳般,唇角帶著若有無的笑容。
她身上同樣穿著傳統的白衣緋胯巫女服,但和普通巫女服不同的是,她身上這套領口和袖口都繡著金色的花邊,那象征著權力的金色,使得普通的巫女服看上去華麗無比。
華麗的服飾,再配上她華貴的容貌,一時間殿內的光線都明亮了幾分。
在場的人哪還敢坐著,數千人都紛紛起身相迎,其余分部來看熱鬧的人也不敢怠慢,一時間恍若人浪一般,大殿內全是攢動的人頭。
“恭迎笠原理事長大人——”
高得要掀破屋頂的音浪中,只有一個人沒起身。
那個人,就是笠原理事長大人的小女兒,號稱神道教明日之星的笠原明日香。此時的小巫女不但不為母親展現出來的氣度感到開心,甚至心里還有點埋怨。
今天的理事大會,是由母親親自發起的。
也就是說,今天是母親要帶頭對前輩發難,以笠原小巫女那嬌慣的脾氣,她現在不躺到大殿中間打滾撒潑組織大會開幕,都算是給母親面子了。
“都坐下吧,不用客氣。”
笠原理事長微笑說道,往前深出雙臂,衣袖微微垂了垂,示意眾人坐下。
隨即,她的目光掠過坐在觀眾席上悶悶不樂的小女兒,臉上露出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這么多人看著,總不好現在就去教訓女兒,還是等大會過后,讓藤原君幫忙管教一下吧,不然香香這脾氣將來肯定要吃大虧的。
人群中,藤島宮司看著光芒四射的理事長,微微挑眉。
不出意料的話,等今天的大會過后,他就可以和這女人平起平坐了,想想都覺得內心激動。
“星見理事長到!”
又是一聲唱名聲,大殿里才剛平息了一點的氣氛,又再次熱烈起來。
殿門前,穿著同樣燙金花邊巫女服的星見太太,迎著許許多多熱烈的目光走進來。燈籠里透出的火紅光芒,搖曳在在她美麗的臉龐上,照亮那纖秀的眉毛、明亮的雙眼,還有那柔軟上唇與小巧鼻尖中間那點動人的小凹槽。
和笠原理事長雍雍華貴的氣質不同,她是帶著些許冷傲氣質的美人。如果說笠原理事長是華麗櫻花,那么她則是娉婷雅致的梅花,清冽凜然的氣質中透著清新動人的魅力。
“恭迎星見理事長大人——”
面對眾人相迎的聲音,星見太太只是輕輕點點頭,說了聲“好”。這一個好字,清脆悅耳,沒有一點濁氣,仿佛小陽春世界,從高山上留下來的冰水。
緩步走上高臺上的五個主位,她瞅了眼坐在中間笠原太太,旋即輕撫衣袖,在旁邊的位置端坐下來。頭頂的那盞紅色的燈籠,光線照射過來,把兩位太太的身影映在了后邊的屏風上,窈窕動人。
下一道唱名聲響起。
穿著潔白神官服的的土御門當代家主出現在殿門前。
和普通的神官服不同,他身上的那件神官服雖同樣是以白色狩衣打底,不過領口和袖子上,則是繡有代表理事長權力的黑色龍紋,左邊胸口的位置上,還繡有代表土御門神道和土御門家族的清明桔梗印。
沉寂頓時降臨整個大殿,四周寂靜無聲。
土御門神道,在神道教內部也是一股另類的存在,眾人對他們的態度非常微妙。
神道教本教,是以自然崇拜﹑祖先崇拜﹑天皇崇拜為主要教義誕生的教派,屬于泛靈多神信仰宗教。而土御門神道,則是一種源自于安倍晴明創立的陰陽道,并在中國陰陽五行八卦說的基礎上,由安倍晴明的直系后裔土御門泰福所創立全新流派。
由于陰陽五行學說已經完全脫離了神道教本身的三大崇拜,因此神道教內部對這個新流派的態度很不友好,長久以來都是打壓期發展為主。只不過在成立之初,土御門神道就獲得了德川幕府的強烈支持,一度掌握了國家官方歷法的編制和參與國家政治的權利,成為神道教內部最大的一股勢力。
但很快,土御門神道就由盛轉衰。
明治維新過后,新政府廢除了陰陽道的合法性,土御門神道的影響力陷入了千年以來的最低谷。
而到了1952年,《信教自由憲法草案》誕生,土御門神道重新回到人們的視線當中。之后數十年時間里,經過三代家主的努力,最終在上一代家主土御門詩乃的手里,重新恢復土御門神道昔日的榮光。
神道教內部盡管一直都有非議,但在強大的實力面前,再也沒人敢跳出來抗議。
燈籠微搖,光線微暗。
一片寂靜當中,土御門家主完全無視眾人的目光,徑直走向高臺。
那魁梧如山的身軀,散發著淡淡的壓迫感。
隔著幾米遠,過道兩邊座位上的人,都被他的氣勢壓迫得低下頭來,不敢發出絲毫聲音。那強大氣息,證明了這位家主的恐怖的實力,也表明了他心情很不好。
是的。
土御門家主現在的心情,的確不好。
前段時間,上一代家主從高天原傳下訊息,讓他在不損害本家利益的情況下,盡可能交好藤原臨也。他都還沒開始去結交藤原臨也呢,今天那小子就要被逐出陰陽寮了,他的心情能好么。
沉重的空氣維持片刻,等土御門家主落座后,才稍稍散開。
這時候,唱名聲再次響起。
“弘文理事長到!”
一陣輕柔的風吹起,淺草寺的老和尚,踏著風進來。
穿著白色袈裟,表面上看起來就是個平平無奇老和尚的弘文大師,步伐不急不慢,神態溫和可親,給人的感覺真的很像春風拂面般,令人不得不深感其佛法的深厚。
走上高臺后,他還慈眉善目地和土御門家主作揖,笑著說:“心里煩躁的話,等散會后去老僧的淺草寺坐坐。”
“香火錢我可不給!”土御門家主板著臉答道。
“阿彌陀佛。”
老和尚雙手合十,默念一聲佛號。
看上去很小氣的話,卻在無形中傳遞出兩家關系很好的訊息,于是乎殿內的氣氛為之一松。方才近乎凝固的空氣,轉瞬間被吹散,如清風拂過春天湖面般,每個人心頭的壓迫感都遁得無影無蹤。
“弘文大師可不能忘了我。”笠原太太含著笑寒暄。
“那是自然的。”弘文老和尚又朝她雙手合十,微微一拜。
“還有我。”星見太太微笑著說道,“弘文大師該不會不舍得多泡一杯茶吧?”
“茶自然是不缺的,”弘文老和尚面露難色,“但兩位理事長可不能在同一時間蒞臨,否則因為兩位理事長慕名而來的游客,會把我那我那寒酸的小破廟擠破。”
“哈哈”
兩位理事長都虛掩著嘴唇,極為開心地微笑起來。
這剎那間溢出來的風情,似的殿內眾人心頭為之一蕩,紛紛在心里罵老和尚不正經,恨不得自己可以坐上那權力的高臺,和他一樣與兩位美人談笑風生。
理事大會開幕在即,大殿內安靜下來。
這時候,大家也都注意到了高臺上畫面。
五個代表權力的位置,卻缺了一個人,并且一缺就是數十年。
位置是很重要的事情。
而那個位置,代表著關東地區說一不二的權力。
蠟燭的光線中,越來越多人的注意力,都投向了那空缺的位置。
有年老的宮司想起來數十年前五個位置都坐滿人的畫面,也有想想起了發生過的浩劫,直到現在還依然被人們口口相傳的災難。
陰陽寮關東理事會有五個常任理事長。
東京大神宮、明治神宮、鶴崗八幡宮、淺草寺,加起來,只有四個席位。
還有一個席位是哪家來著?
“淺草神社!”
不知道是誰說了出來。
殿內響起一片輕嘩,然后是笑聲。
有感到有趣的,有想嘲諷的;有些是有意的,有些是無意的;但都很刺耳。
那座早已成為一片廢墟的神社,別說坐上那高臺了,甚至就連理事大會,都已經有二三十年沒有出席。
想必,今天也不會有人代表淺草神社出席。
因為,今天的理事大會,正是為了處決淺草神社唯一的那位神官,才召開的。
過了會兒時間,笠原理事長輕輕拂袖,壓下滿堂的笑聲,嗓音柔和地說道:“時間差不多了,今天的大會,現在就開始吧。依照本次大會的議題,請就是否剝奪淺草神社理事成員一事,開始投票。”
整個大殿為之一靜。
分裂兩邊的理事席,都握緊了手中的紙筆,開始行使他們身為理事的權力。而后方的雛鳥們,則是伸長了脖頸,在好奇心的煎熬下,等待最后的結果。
然而,此時的藤原臨也,還在慢慢悠悠地走向大殿。
“啊”
殿門前接待的小神官,無聊地打了個呵欠。
門外是白茫茫的雨幕,紫陽花在嬌艷地盛開著,看著看著,他有些犯困。
就在這時,兩道人影遠遠地走過來。
“欸,學姐……”藤原臨也側頭看著星見凜子,“今天是不是有很多人來?”
“五六千吧。”星見凜子說了個大概數字。
一陣風吹來,她長至腰際的黑色直發微微飄蕩著,雪白的臉頰上有幾縷被打濕的鬢發,楚楚動人地貼在嬌艷的肌膚上,仿佛雨中的荷花。
藤原臨也盯著她臉頰看了會。
然后,視線不受控制地下移,往那潔白巫女服上看去。那被水霧打得微濕的白布,緊貼著她的肌膚,描繪出玲瓏秀氣的曲線。
每一次看到著小平胸,藤原臨也都會下想起起母親。
畢竟……
他出生以來,一口母乳都沒喝過。
有些遺憾。
“看哪呢!”星見凜子一個手刀,砍在他的腰上。
“情、情不自禁……”藤原臨也一臉痛苦地捂著腰。
“嗯?”
“學姐我錯了。”
“作為懲罰,社團活動室的衛生這個學期的衛生都由你負責。”
“啊?”
“不樂意?”
“樂意!”
藤原臨也不敢有二話。
畢竟,在名義上,學姐是他的部長大人,對他享有直接管轄權。
“那是誰啊……”大殿門口的小神官,一臉羨慕地望著走近的兩人。
少年出塵俊美,少女清雅空靈,穿著神官服和巫女服的兩人走在雨中,神仙眷侶一般的相配,很難不令人認為他們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看得人心生向往,也想要甜甜的愛情。
就在心里感到酸酸時,兩人來到大殿門前。
“你好,我是來參加歷史理事大會的。”藤原臨也客氣地說道。
小神官拿著名冊,筆點在紙上:“哪家神社的。”
“淺草神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