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官印來,拿官印……”
文仲光雙臂被齊肘砍斷,痛得差點昏厥過去。
看著自家孩子文同照那扭曲憤怒的眼神,他勐然省起一事。
‘邪祟,這是邪祟。’
‘萬不至于走到這一步。平日里忠心耿耿的書童,百般溫馴的美妾,以及視若珍寶的兒子同時對我不滿,想要加害,其中必有蹊蹺。’
這些年來,從一個貧苦書生,到考中秀才,得中進士,并娶得嬌妻……借助于丈人家里的財勢,多方干旋,授官牧守一方,文仲光走得也不容易。
這一路走來,其中擋了許多人的路,也經歷了一些危險。
他并不是沒見過一些魑魅魍魎手段。
不過,往常時日府內有著桑木道人坐鎮,此類古怪,一般情況下,根本就不可能對自己造成傷害,因此,也并不在意。
他的心中,一直認為,這是自己鴻運天照,有著王氣國運庇護,因此百無禁忌。
現在想來,根本就不是如此。
王氣國運的確是有,不見得就能時刻庇護個人,真正庇護的是代表著縣尊權柄,代表著百里牧的官印。
只有官印和本人聯合在一起,他才會受到人道王氣的保護。
一念及此,文仲光醒悟過來,立即叫人去前衙取來縣令官印。
遲了的話,可能還會出事。
文縣令此時已經怕了。
雖然斷了雙臂,命還在,這就是不幸中的萬幸。
他估計,自身還有鴻運籠罩著,所以,就算是再倒霉,也不至于被陰邪所害。
但這份鴻運只能支撐不死,想要無傷,卻是有些不可能。
“不要傷他。”
雖然被自家孩兒文同照斬了雙臂,在護衛把兒子擒拿下來之后,文仲光還是焦急的阻止了護衛死士的下一步行動。
看著自家忤逆弒父的兒子,他扭曲的面上,全是痛惜,也有些無奈。
‘平日里,敢情我嚴加管教,讓你勤苦讀書、參悟經義文章的做法,還錯了不成?心中竟然積攢了如此怨氣……’
官印很快就被取來了。
這東西雖然很重要,文仲光卻不喜歡一直帶在身邊。
因為,他每次做出一些違背良知,陰毒狠辣的勾當之時,總會感覺到一雙眼睛死死盯著自己,官印上面,有一種莫名偉力,鎮鎖心頭,讓他睡覺都不安生。
好些日子沒有上堂,官印一直擺在前衙,不在身邊。
文仲光的小日子過得十分舒心……
已經有很久沒見過這玩意了。
多數時間,遇著一些小事,就是吩咐師爺伯山處理。遇著大事了,才會親自動手,斟酌處理。
此時見著官印,文仲光眼淚雙流,吩咐伯山把官印擺在了香桉之上,一個頭磕下去,“吾皇萬歲。”
隨著這頭磕下,縣衙之中似乎有道金光閃了閃,所有人都感覺到身體深處那絲冰寒徹底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就是一片詳和。
文仲光心中的恐懼也在同一時間,仿佛被溫水洗去,長長吐了一口氣。
再回頭望向自家兒子,就見到文同照此時已是涕淚模流,面上全是愧悔、內疚、痛苦。
十五歲的孩子已經算是長大成人了,此時卻是如同嬰兒一般的站不穩當,撲的一聲就跪倒在地,呼天搶地哭嚎,使勁的拿拳頭砸自己的腦袋。
“我該死,我不是人,我竟然傷了父親……”
他磕頭磕得頭破血流,似乎一點也不覺得痛。
“攔住他。”
文仲光倒抽一口冷氣。
眼神就有些發冷。
這時已經可以確定了,剛剛肯定是有什么東西,迷惑了自家兒子的心智,以至于做出此等狂悖的行動來。
可惜,自己的雙臂。
看著府內醫士面色為難,文仲光心中怒火和仇恨,燒得腦子都有些發木……吩咐自家夫人和兒子離開之后,等到傷臂裹好,他看著短了一截的臂膀,心知自己的前途再也沒有了。
就算如今是開明的皇朝,對為官者不會太過苛刻,也不會太過追求為官者姿容俊美。
但無論如何,沒有哪個朝廷會讓一個殘疾人繼續為官。
就算是有,也最多只是給個閑職養著,想要得到權柄,為一方父母,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現如今消息還沒有傳將上去,他的官位還能暫保。
紙是包不住火的。
下體受傷變成太監,以及雙臂被斬,成為殘廢的消息一傳出去,很快這個縣令就做不下去了。
他甚至懷疑,前往州府報信的探子,已經到了路上。
先前鬧得聲勢很大,喊打喊殺,血液四濺的,府內下人肯定是瞞不住了,誰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有沒有某些勢力,甚至是上官派來的探子。
機密情報,他們或許不能探知。
但是,明面上,看在眼里的東西,這還能騙得過去嗎?
偏偏這事鬧得太大了,想要滅口都做不到。除非把府內數百人丁全部殺光。
這怎么可能?
很可能,去官罷職的消息,要不了十天半月,就會來到自家府上。
“造孽啊,到底是誰干的?我要他死?”
文仲光茫然癱坐在椅子上,腦海里一個個對手和仇人掠過,最后,就鎖定在某一個人身上。
他知道,凡事有因有果。
不可能無緣無故的就會迎來此等厄運。
敵人手段十分決絕,兇殘狠辣,既有能力,又有動機的想來想去,無非就是那么一個兩個。
而偏偏,剛剛得罪了一個。
“張百齡!”
文仲光眼中一片森冷,咬得牙齒都快碎了。
他眼中光芒閃爍不定,想了很久很久,終于,站起身來,面無表情的要求護衛把官印用一個革囊兜起來,掛在自己脖子上。
并且,穿上官袍,戴上官帽。
同時,在護衛的幫助下,取出扔在箱子底下的一個奇異佛像,擺在香桉之上,點起三炷香。
再來站在香桉前,文仲光又有些猶豫。
嘴里喃喃念叨:
“不是我想這樣做?實在是,生死關頭,容不得我再猶豫了,相信,就算是皇上也會理解我……”
眼神變幻了好一會,文仲光一個頭磕了下去:“極樂凈土,妙法菩提……佛主保佑!”
隨著文仲光誠心祭拜,整個縣衙重重一震,掛在胸前的官府“喀啦啦”就裂開了一道細微的口子……
耳邊好像有著無數百姓的嘶吼痛嚎,香桉上面,三炷香飛速燃盡,黑色人身交纏奇異佛像,勐然散發出明艷金光……
“咦!”
“原來如此。”
張坤收回五陰旗,眼神微凜。
先前五陰三鬼的行動,已經讓他明白,有著官身的縣令文仲光,其實被一股極其龐大的氣運所護持。
每當自己對他心懷惡意,想要做些什么的時候,心里總會感覺不妥。
精神感應中,最好不要做,一旦出手,恐怕會引來不測大禍……
究竟是會引出什么事情來?張坤其實不清楚,但他有著統一三國世界的經驗,大抵還是能夠明白……
與一國國運作對,與王朝氣運作對,與人道洪流作對,到底會導致什么樣的惡果。
如果是三國世界,問題還不是很大。
那個世界的等級不算太高,并沒有玄奇力量顯世。
但是,在如今這個有著神魔妖詭的世界,很可能就迎來意想不到的打擊。
甚至,天上掉星星下來,把自己砸死都是有可能的。
人倒霉了,喝涼水都會塞牙。
張坤感應到,如果自己一意孤行,想要把縣令直接干掉,應該就會觸動王朝氣運,然后就會很倒霉,很倒霉。
那種后果,絕不是自己愿意見到的。
所以,就算是有著旁門厲害法器五陰旗在手,并且,能運用得妙到毫巔,他能做的也很有限,并不能對文仲光本人動手,只能削其羽翼。
或者說,影響到他身邊的人。
不過,這一點其實也夠了。
不能直接動手,不是說就不能動手。
五陰熾鬼的騷操作,把文仲光玩得生不如死……
雖然,緊接著,那位文縣令就請來官印,激發王朝氣運,直接把三鬼震開,讓三鬼全都受傷返回五陰旗內修養。
張坤仍然不覺得這事情有什么不對。
但凡對敵,有攻有守。
這位縣令偷偷玩弄手段,聯合青漁幫和蛇盤山對自己下手,并且,還親自派出府內坐鎮的道人,手段不可謂不老辣狠厲,這明顯是奔著把自己一棍子打死去的。
而自己也一報還一報,只等騰出手里,立刻報以顏色。
然后,對方又調出王朝氣運,以身份配合官印護身,這都是題中應有之意。
他從來不覺得文仲光就是個傻子,沒有什么護身反擊的力量,或者請動親朋,或者向上官告急,向朝廷請援……
但卻一點也沒想到,這家伙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會玩,他直接裹挾著王朝氣運,佩戴著官印一個頭磕了下去。
這是玷污,這是臣服……
張坤仿佛聽到冥冥之中,有一聲龍吟怒吼,再看向巴陵四周,就發現,一股隱隱約約存在著,又看不見的力量,悄悄然的就崩散開來。
耳中聽到萬民哀嚎,聽到天幕之上,宛如裂帛般,被撕裂開了一道口子,有著一道濃郁金光,在精神感應之中,如光似電,照射進來。
千千萬萬咒文在腦海中響起,“菩提妙法,極樂凈土……”
“這……”
好家伙,這是招惹上了不得的大家伙了。
平江西嶺。
一座占地巨大寬廣、金碧輝煌的廟宇矗立之上,梵唱聲聲閱耳,有清凈莊嚴之意。
雖是夜晚,已近亥時,大廟卻仍然處于一片明亮燈光之中。
大殿門口,直往山下石階處,斜坡蜿蜒直上,一個沙彌手舉火把,奔跑上山,馬蹄的答聲中,時不時的俯腰舉火,點燃路旁的油燈。
隨著馬蹄聲直入殿堂,整座西嶺已是被油燈燈光印得宛如神話傳說中的極樂妙境,山下百姓看著,遠遠的就會俯身拜倒,心中全是崇慕敬畏。
廣法禪師,此時還沒安睡,正在做著每日必行的功課,他赤著身子,端坐大殿之中,身邊五六個女子如蛇般纏繞上來,青絲如瀑,寶相莊嚴,如天女奔月,極盡妙態……
兩旁端坐著數十僧人,嘴里念著菩提凈心咒,極樂凈土歌,大殿之上,金身塑像男女雙身,全都散發著濃郁光輝,讓人見之忘憂。
明明眼前是十分不堪的場景,偏偏沒人心里升起半絲邪念。
廣法和尚高大身形如佛端坐,面色一如平常,閉著雙眼,任憑天女動作。嘴中唱著佛謁,身上肌肉明光閃動,有著獨特的韻律。
突然,他雙眼勐然睜開,身后那巨大佛像嗡嗡鳴叫起來,前方一蓬線香,無火自燃,香煙繚繞處,泛起詳云……
在心光之中,廣法和尚就看到,一道金光直破云霄,向東南而去。
“太好了,巴陵縣終于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文仲光啊文仲光,貧僧還以為你滴水不漏呢,還為你布下了許多后手,沒想到,這還沒開始動手呢?你已經撐不住了嗎?”
他仰首哈哈大笑起來,極盡歡暢。
伸手一揮,震開纏在身上的“天女”,勐然站起,“去信廣明師弟,就說巴陵有變,讓他見機行事,菩提智慧在心,我歡喜一脈迎來了天大轉機,再不局宥于一縣之地。呵呵,這次,就連觀音禪院也阻攔不得,紫竹林那些娘們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
“是,住持師兄繼續參悟妙法,師弟去去就來。”
身旁一個和尚滿臉堆笑,口誦佛號,身形化為光影,穿出殿門,直往山下。
“我佛慈悲!”
四周響起一片佛號。
有人大聲拍著馬屁:“師兄明見萬里,早早就布下棋子,取得先手。這一次,大唐王氣在巴陵縣開了一道口子,岳州五縣直去其二,人道暗弱,妖魔進駐,就算是那文縣令再想反悔,也是由不得他了。”
“就是,師兄手段實在是妙不可言,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啊。前些日子,蛇盤山久久未曾取得進展,陷身于洞庭龍宮一事之中不得脫身,實在不是好催促。
沒想到,這柳暗花明的,不用他們動手接下因果,巴陵縣竟然自動撕開口子,送上門來……果然是佛門大興在即,萬事順遂,無有滯礙。”
“是啊是啊,有廣法師兄妙手在前,廣明師兄此去,定然再無波折。巴陵縣繼平江之后,成為極樂凈土,指日可待,真是可喜可賀。”
四周一片歡聲笑語,有經文繞耳。
絲竹管弦響處,燈火明照,一片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