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娜站在風暴大教堂最高處的塔樓上,透過敞開的窗口,她的目光越過了教堂的屋頂,望著那些在云霧深處閃爍的燈火,那些已經和記憶中不太一樣的城區建筑,以及遙遠的大海方向。
塔樓旋梯旁的蒸汽動力管道發出輕微的嘶鳴,銅制的熏香爐掛在管道閥門上,逸散出絲絲縷縷的煙霧,老邁的瓦倫丁大主教靜靜地站在一旁,因血液停止流動而蒼白渾濁的雙眼和凡娜一同望著遠處。
過了不知多久,凡娜才低聲打破沉默:“我還記得……我此前也經常站在這座塔樓上,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我都在這里看著普蘭德的每一處角落,那時候的蒸汽管道也總是嘶嘶作響,熏香的味道令人沉靜。”
“那好像還是不久以前的事情。”瓦倫丁大主教輕聲說道。
“是啊,那好像還是不久前的事,”凡娜輕輕點了點頭,“那時候的夜晚也總是不太平,會有各種各樣的東西從黑暗中冒出來,滋擾普通人的生活,而我那時候信心十足,感覺自己可以對抗一切威脅到城邦的敵人——不論他們是陰暗的邪教徒,還是邪教徒召喚出來的東西。”
老邁的大主教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微微垂下目光,望著教堂花園的方向,在霧氣彌漫的夜幕中,那個方向傳來了陣陣模糊的嘶吼,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仿佛有某種龐然大物正被困在霧的深處。
“特蕾妮嬤嬤又開始進餐了,”瓦倫丁慢慢說道,“每天這個時候,她會將自己吞噬,二十四小時后,她會從泥土中再生,花園里還有十二名修女和十二名神甫,他們徘徊在特蕾妮嬤嬤附近,并在特定的時間進入花園旁邊的小回廊——就是你當初每天散步時經過的地方。”
凡娜發出不易察覺的嘆息,低聲開口:“他們會跑到教堂外面嗎?”
“我已經下令封鎖了花園,但其實不封鎖也沒有問題,”瓦倫丁說道,“特蕾妮嬤嬤從不離開花園,‘活著’的時候也是這樣,而那些修女和神甫們,他們并不危險——城市里到處是比他們還危險的陰影。”
“我的劍無用武之地了。”凡娜感嘆道。
“假如有徘徊者嘗試突破各個庇護所的高墻,那我們還是需要你的武力的,”瓦倫丁搖了搖頭,“城市中隨時會出現大大小小的混亂,有時候是人們突然在家中‘驚醒’,有時候是盲目的徘徊者突破了安全區的警戒,我們安排了新的‘守夜人部隊’,負責在城市各處巡邏警戒,但總有顧及不到的時候,如果你愿意,我想他們會非常歡迎你這個‘審判官’回來繼續領導他們。”
老主教說到這突然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當然,你可能需要重新適應一下你那些老部下們,守夜人中有一部分已經發生了……‘變化’,這讓他們看上去不那么像人類,但如今這個世界,擁有理智與人性就已經是一件彌足珍貴的事情了。”
“我不會在意的,”凡娜笑了起來,微微活動了一下胳膊,“再怎么說也比失鄉號上的‘含人量’高,不是嗎?我很樂意回到這份熟悉的工作中——你可以幫我安排一下。”
“那就好,”瓦倫丁也笑了起來,老人點了點頭,“我會在下次換班的時候召集守夜人部隊,向他們傳達這個好消息的。你這段時間要不要先回自己的房間休息一下?那里狀態還不錯,而且一直有人打掃。”
“好,”凡娜隨口說道,但緊接著好像又想起什么,不太放心地問了一句,“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嗎?”
“別理會伱那張梳妝臺的碎碎念,那不是什么有理智的聲音,也別盯著窗戶看太久,它容易長出眼睛,別的沒了。”
“……坦白說,情況還挺……‘溫和’的。”
瓦倫丁無奈地聳了聳肩,而就在這時,不知從什么地方浮現出的一片輝光突然打斷了他本來想繼續說下去的話語。
兩人同時錯愕地抬起頭,尋找著那片輝光的源頭。
云層中泛著清冷而蒼白的光,那是從世界之創灑下的光輝——由于云的高度降低,那道橫亙整個天空的“傷痕”現在完全位于云層的背面,從地表很難看得清楚,只有在世界之創最明亮而且云層最稀薄的縫隙中,才能偶爾看到那道裂痕的一部分結構。
而現在,他們看到云層的縫隙之間出現了一抹異樣的光芒。
不是清冷蒼白的輝光,而是泛著一種淡淡的橘黃,它混雜在世界之創原本的光芒中,甚至一時間讓人聯想到了那久違的……陽光。
凡娜有些錯愕,她抬頭尋找著世界之創的方向,終于在低垂的云層流動時透過一道裂口看到了那條巨大的“疤痕”,而那令人聯想到陽光的異樣橘黃光芒竟赫然是從世界之創的邊緣逸散出來的。
看上去……就好像有一個強烈的光源正在世界之創的“背后”爆發,那光源被天空中的裂隙遮擋,因此只有極少的余光從裂隙的邊緣逸散出來,暗淡地彌漫在天空。
瓦倫丁也瞬間產生了同樣的聯想,老主教臉上帶著驚愕無措,茫然地看著天空:“那是什么東西……”
凡娜沒有回答老人,而就在下一刻,那從世界之創背后彌漫出來的橘黃光芒又漸漸暗淡下來,直至完全熄滅。
隨后又過了片刻,那橘黃光芒再次亮起,在天空彌漫著。
那個不可見的強大光源明滅著,宛若夜幕中的領航燈。
整個世界都可以看到這一幕。
甚至所有維度都可以看到這一幕。
在世界的盡頭,在諸神沉睡的“邊境節點”,昏黃而虛假的陽光一度驅散了薄霧,照耀著利維坦女王的宮殿,照耀著領航二號的服務器矩陣,照耀著火之王的灰燼之島,以及死亡的墳塋。
在幽邃深海的最深處,失控增殖的領航一號在幽邃之底緩慢蠕動,龐大的納米機群幾乎擠滿了那些破碎陸地下方的每一寸空間,在無數失控的觸腕之間,昏黃的陽光突然驅散了黑暗,照耀在領航一號暗紅色的核心上。
在無垠海遙遠的北方冰原,一座座冰雕靜靜地佇立在龐大的檔案館建筑旁,傳火者們在冰原上凍結,他們中最高大的一個,在凍結之前仍保持著眺望南方的姿態——
遙遠而暗淡的“陽光”閃爍著,即便經過了世界之創的阻隔與削弱,仍舊在那些冰結的面孔上鍍下了一層熠熠輝光,仿佛要深深烙印在那每一雙凝固的眼球中。
這陽光是有毒的,對無垠海中的塵世眾生而言,沐浴這樣的陽光與浸潤在亞空間的低語中無異。
但有了世界之創的阻隔與削弱,它對塵世的影響已經被降到最低——即便仍有些許“毒害”,那影響也可以無須在意了。
更何況,這個世界本身已經深陷畸變與扭曲之中——在萬物的崩塌面前,黑太陽的光輝并不比世界本身的沉淪嚴重多少。
所以,那被放逐的太陽第一次開始盡情地閃耀——在如此漫長的流放之后,在所有那些曾渴求祂的陽光卻不得的太陽子嗣和太陽殘渣都消弭于歷史之后,祂終于在末日中熊熊燃燒。
陽光彌漫在躍遷通道中,在那片極致均勻的灰白色背景中勾勒出了一道明亮且清晰的“光徑”。
鄧肯感覺到腳下傳來了微微的晃動,愛麗絲正在微調躍遷過程,開始沿著黑太陽釋放出來的導航信號重新修正航向。
鄧肯微微瞇起了眼睛,眺望著通道盡頭的光芒——在這里沒有世界之創的遮擋,那陽光跨越時空而至,看上去甚至有些刺目。
“我會為你點亮一座燈塔,在夜空中,你要向著最亮的方向航行……”
一個創造了戴森球的文明,他們或許還沒有發展到“新希望號”這樣的科技高度,但他們顯然已經懂得如何在宇宙中發出自己的聲音,至少能夠制造出一個足以為星艦導航的信號。
“我看到燈光了,我們正在向著你的方向航行,這應該可以縮短失鄉號的躍遷航程,”鄧肯對著那陽光說道,他知道黑太陽可以通過這種方法聽到自己的聲音,“你現在情況怎么樣?”
“灼熱的焚燒過程,我感覺自己正在火焰中沸騰——這很痛苦,但這很好,”黑太陽的聲音在陽光中震顫著,“這是我一萬年來第一次真正地燃燒,我本以為我會完全無法忍受這一切,但……這很好。”
“在新世界,你可以與你自己的陽光和諧共存,而免于被自己灼燒的痛苦,”鄧肯臉上帶著一絲笑容,“會有一條規則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可以做到這種事?”
“可以,這是僅有一次的、訂制新世界的機會,”鄧肯慢慢說道,“你甚至可以要求一些增值服務——比如把自己的陽光換成粉紅色的。”
“啊哈,那倒是不用,但如果可以的話,我倒確實有個額外的想法……”
“哦?”
“能多給我安排幾個行星嗎?氣態或者巖石的都可以……觀察不同行星上的生命演化或許會是一件很解悶的事情。”
“好,我記下了——這個愿望會排在愛麗絲的平底鍋之后實現。”
“那可真是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