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邯鄲、鄴城。
“阿瞞是越來越不長進了。”
此時州府大堂上,主位上的冀州牧袁紹剛剛讀完信使送來竹簡。
他放下信書,嘲諷似地笑了笑:
“竟被一群流民賊寇弄的這般焦頭爛額,真是讓人笑話。”
此時的袁紹,正值壯年,即便坐鎮后方,高居府邸,日常依舊常做翎冠錦甲的打扮。
他乃望族出身,年輕時也是個頗有才名的風流士子。
如今,卻是愈發愛弄武裝了。
正是在今年,袁紹真正一統河北,驅逐大敵,正是最為意氣風發的時候。
這幾年來的沙場征戰,和無數的勝利榮光,讓他的面龐上充滿了強硬、威嚴的神情。
如烈陽高照,已是初具雄主的王者威儀。
阿瞞這樣的小名,若是旁人直呼,自然是帶著賤蔑之意。
可聽著袁紹說話時的口氣,卻讓場上眾人都聽出親昵熟稔的意味。
最起碼,這時的袁紹眼中,曹操依舊是那個跟在他屁股后面的總角之交。
袁紹忘記了一件事。
孩提時的那個喊著大哥的頑童,如今早已成人多年。
再喊大哥時,已未必心甘情愿。
“主公,此時不妥。”
總幕府審配聽出了袁紹言語中的意味,生怕他為交情所累,欲出兵青州為曹操解圍,忙躬身道:“我軍與公孫瓚連連大戰,如今方才言和,正是休養生息之際,豈可勞師遠征,再動干戈?”
自初平三年以來。
袁紹與公孫瓚為爭奪冀州,連連大戰,可謂兩敗俱傷。
界橋之戰。
河北四柱一梁的麴義以八百精卒在中,兩翼強弩千弓,大破公孫瓚兩萬白馬義從。
結果本該一場大勝的戰役,卻橫空殺出一個少年勇將,竟一槍刺麴義于馬下,隨后更如猛虎出閘,飛入紹軍,左沖右突,如入無人之境。
公孫瓚更趁機引軍殺回...
結果大勝成了大敗,袁紹狼狽撤回本陣。
其后,巨馬水之戰。
袁紹引軍南歸時,又被公孫瓚大軍追上,再次大敗,陣亡兵士近萬。
直到龍湊之戰,公孫瓚貪功心切之下大軍冒進,終于被袁紹擊敗,終于扳回一城。
這一戰后,公孫瓚無奈退會幽州。
其后雙方依舊攻伐不停,互相消耗了不知多少兵糧,足足打了兩年時間,才在天子遣使居中下無奈和解。
其后公孫瓚自出昏招,殺劉虞引得幽州大亂,袁紹卻趁機一統河北,終于此消彼長。
以審配來看,去年大戰剛歇,今年又為了一統河北多方征伐,小戰不停,好不容易這兩月來稍作休整,緩復元氣...
這時候,去為了別人的后院耗費自家的人力物力?
搞清楚哎,快入冬了啊。
何況,還是曹操這廝...
想到這里,審配暗自搖頭,主公多番襄助此人,在他而來實屬錯著頻出!
在審配看來,從殺死劉虞的那一刻起,公孫瓚已不足為慮。
如今的他,反而對呂布和曹操更為重視一些。
聽到審配反對,袁紹還沒說話,卻聽堂下另一個文士笑道:“正南兄此言差矣。”
“吾主與兗州牧守望相助,互為犄角,所謂唇亡齒寒,如見其危而不扶,視其困而不救,既失人心,亦礙大局啊。”
聽到這話,審配循聲望去,眉頭一皺,冷聲道:
“許子遠,曹孟德若是連區區黃巾賊寇都解決不了,那可謂是無能至極,又何談與主公守望相助。”
“遑論互為犄角?”
“若非呂布牽絆。”許攸臉上掛著笑容,言辭卻毫不示弱,據理力爭:
“區區黃巾賊寇何足掛齒?”
“嘿,許攸你處處為曹操說話,到底是出于公,還是徇于私?”
“審配你竟....”
隨著雙方的爭吵,語氣愈發激烈,言辭也開始尖銳起來。
主位上的袁紹撫須沉吟,心中一會偏向許攸,一會又覺審配所言在理,一時陷入猶豫,難下決斷。
正在此時,一人長笑,“兩位如此爭論,其實各自有理,卻全無意義!”
說話者姓郭名圖,乃袁譚心腹,時任軍中祭酒一職。
他輕撫著唇下細須,微瞇著眼,“曹州牧所慮之賊,在臨淄,離我鄴城甚遠。”
若從本部遣大隊人馬前往,卻如審君所言,勞師遠征,實屬不智。”
“但許攸所言亦有道理。”
“曹操乃吾主摯交,又為盟友,于公于私,對方既已出信求援,豈可視若未睹?”
“主公為天下共望,海內共舉之明主,名器之上不可有損。”
“吾有一計。”他指著地圖續道:“若從平原而發,入濟南,再攻臨淄,路途可就不遠了。”
聽到這話,袁紹尋思片刻,拍掌道:“妙哉,公則此言!”
他望向眾人,笑道:“諸君,吾家大將如今正在渤海,入平原可謂易如反掌。”
審配想了想道:
“聽說當下青州這股黃巾軍戰績頗為驚人,文將軍在渤海駐軍也不過萬人,若是出兵最多六千,不知..”
“賊寇裹挾流民,自不可正面應敵。”許攸笑道:“派信使去可說明,帶其人馬攻伐臨淄,以步卒圍堵,只將黃巾主力圍困臨淄,遏制賊勢。”
“其余精騎則掃滅周圍。”
“賊人若主動出城,則以精騎對之,見大隊則避,遇小股便襲。”
“不出兩月,其缺衣缺食,惶惶不安,必自潰。”
“不過這般孤軍深入敵境。”許攸望向袁紹:“須得有勇有智的大將才能成事。”
“主公,文將軍雖勇猛善戰,吾卻欲舉薦一人,張俊...”
卻不料袁紹已是哈哈大笑,長身而起。
“吾之地鬼,自然是智勇雙全,正是不二人選!”
額...
許攸無奈吞回了本欲出口的續言。
拱手退下的瞬間,他暗自望了眼審配,見他也面露遲疑,不由嘆了口氣。
你也覺得不合適啊。
這一幕,卻被一旁始終端正沉默的一個年輕文士盡收眼底。
如今袁紹為天下實力最強的諸侯,早已是眾望所歸,從者云集。
單看其謀士將官,可謂人才濟濟。
如田豐、沮授、審配,均為冀州人。
逢紀、許攸又為荊州人。
而郭圖、荀諶、陳琳又為豫州潁川人。
對于雄主來說,這本該是大好局面,證明了聲名遠揚,俊彥之輩四方來投。
可在年輕文士眼中,反而暴露了袁紹作為一個君主的重大缺點。
既無主見,更無決斷。
若只是仿效周公的禮賢下士,卻不知量才適用,明諫善斷...
人才越多,就并非好事了。
自來袁紹帳中,類似這般眾人爭吵的場面,年輕文士已見過了多次。
每一次,袁紹都是這般應對,讓他大為失望。
到這一次,卻是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壓垮了對袁紹所有曾經的期待。
帶著輕蔑地望了眼袁紹,年輕文士冷笑了聲,腦海中閃過日常所讀《左傳》一句話。
君以此始,則必以此終。
袁本初,空有盛名,實不相符啊。
此人難成大器!
此地,亦不可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