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就在王政步武泰山,兵臨贏縣之時,兗州的另一處,亦是風起云涌,戰鼓不息。
曹操與呂布之間,再次發生了激烈的碰撞。
自濮陽一役后,雙雄相持百日,多次交戰,互有勝負,是年蝗蟲忽起,食盡禾稻。關東一境,每谷一斛,直錢五十貫,人民相食。
逢此天災,雙方皆陷入糧盡的窘境,無奈而暫時罷斗。
其后呂布屯兵山陽,曹操暫駐鄄城,陷入了一段時間的對峙狀態。
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這句話其實還有一句后文:猶兩鼠斗于穴中!
秦伐韓,軍于閼與。韓求救于趙,趙王召廉頗而問曰:“可救不?”
對曰:“道遠險狹,難救。”又召樂乘而問焉,樂乘對如廉頗言。又召問趙奢,奢對曰:
“其道遠險狹,譬之猶兩鼠斗于穴中,將勇者勝。”
王乃令趙奢將,救之。——《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有時候,困境便如狹路,窮則思變,大膽冒險,方有脫困之日,取勝之機。
此時的曹操和呂布便如那困于穴的兩鼠,誰都沒有必勝對方的把握,卻又要把所有的精力和注意力都放在對手的身上,不敢做出任何其他的動作,以免分心之下,遭遇偷襲。
但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
因為,糧食一天比一天少啊。
一旦徹底耗盡,那都不用敵人動手,恐怕自家的兵卒都會立刻嘩變,先將他們這些主將給生撕了。
那怎么辦?
看誰先耗死誰?
或許呂布是真的抱著這樣的想法,所以他便堅守濮陽不出,縮衣節食,依靠加大壓榨對郡內百姓資源的手段來,妄圖熬死曹操。
可曹操卻不是這么想的。
他從來沒想過用“耗”這等法子來贏呂布,哪怕袁紹這位大哥的存在,讓他有足夠的底氣,若真拼消耗,笑到最后的一定是他。
在關鍵時刻,曹操故布疑陣,迷惑呂布,同時冒著極大的風險,采取了荀彧的建議,領部分精銳東略陳地,跑去汝南、潁川對著黃巾賊寇何儀、黃劭等人來了一次黑吃黑,破而取其糧,以養三軍,中間還收獲了另一名武勇不亞典韋的猛將,虎癡許諸!
此一行,破賊而漲士氣,得糧而固人心,當曹操再次返回兗州的時候,勝利的天平,已開始緩緩向他傾倒。
不久之后,趁高順、張遼、侯成等人巡海打糧未回之際,曹操兵發濮陽,策反田氏,大敗呂布。
濟陰郡,定陶,漢高稱帝之城。
在諸將和謀士陳宮的陪同下,飛將軍登高望遠,盯著黑漆漆的遠處,眸中冷光爍閃,幽如星辰。
“曹賊大軍扎營四十里外,且多日不攻...”呂布環視眾將,淡漠地道:“此意何為?”
他的嗓音很奇特,暗啞中帶著類似金屬顫動的腔調,似乎永遠夾雜著一絲嘲諷的意味。
順著呂布所指的方向,一旁的陳宮瞇著眼看了半晌,卻甚么也沒看見,只有模糊不清的營盤輪廓,綿延出數里地。
“將軍。”陳宮道:“操多詭計,不可掉以輕心。”
“嗯。”呂布點了點頭,剛要說話,卻見一旁的高順道:“將軍,田氏降而復叛,令咱們丟了濮陽,這定陶城內糧草不多,卻非久留之地啊。”
“若是曹賊圍而不攻,這么對耗下去,吾軍人心必亂!”
“正宏所言不差...”呂布頷首:“那依你之見,當如何?”
“困守便是坐以待斃。”高順冷哼一聲,神情堅毅地道:“已快三更天了,曹軍長途跋涉,士卒定然疲倦,早進入夢想酣睡,將軍,正是我軍偷襲的好機會。”
呂布沉默了會兒,側頭又望向另一旁的張遼,問道:“文遠,你覺得呢?”
聽到呂布問詢,一直沉默不語的張遼眉頭一皺,沉聲道:“太安靜了!”
“安靜不是正常的?”高順一怔,納悶道:“曹軍扎營之地離此地甚遠,便是有動靜咱們也聽不見啊。”
“正宏,如今已是立夏了!”張遼道:“此處多山,樹木茂盛,如今時辰,難道不應該是蟬鳴蟲叫鬧的正歡的時候嗎?”
“你的意思是...”聞言,呂布和陳宮對視一眼,同時有了隱隱猜想。
涼爽的風吹響張遼的鎧甲,鐵片撞擊的聲音清脆而又含糊,很快消散在風中,他望向呂布,一字一頓地道:“曹操多日不攻,擺明是看穿我軍如今人馬疲憊,糧草不濟,欲誘我軍主動出城。”
“安營處雖有四十里,吾料途中必有伏兵!”
“便有伏兵又如何?”呂布冷哼一聲,道:“吾怕過誰來?”
“將軍神勇,當世自是無人可敵。”陳宮贊同張遼的意見,在旁勸道:“不過曹賊麾下虎將不少,若趁夜設陷,再次上演濮陽城下的圍攻場面,恐怕...”
聽到這話,呂布亦是啞然。
若論個人武勇,他的確是蓋世無雙,可猛虎難敵群狼,自虎牢關被劉關張三兄弟打退之后,不久之前,他亦再次吃了個悶虧。
十日之前,曹操令許褚、典韋為先鋒,夏侯、夏侯淵為左軍,李典、樂進為右軍,操自領中軍,呂布藝高人膽大,單槍匹馬迎戰千軍萬馬。
剛剛入曹軍帳下的許褚急欲立功,橫戟而出,虎癡果是彪勇,竟與呂布獨斗二十合,未落下風。
隨后便是濮陽版的虎牢關一戰了。
先是典韋助戰,兩將夾攻呂布,依舊難分上下,隨后夏侯惇、夏侯淵左側突襲,四將圍著轉燈兒般廝殺,卻依舊戰不下呂布。
只是到最后李典、樂進亦來支援時,六員大將共攻呂布,終于將呂布徹底殺退,撥馬回城。
只是困守不可,出擊又怕陷入埋伏,這般進退兩難的局面,一時間眾人均無良策,一時間俱都沉默起來。
良久。
呂布再次開口了。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悠遠而蒼茫:“貿然出擊不可,卻終不能坐以待斃!”
“先令細作查探曹軍動向,等候戰機,若有變化,立刻舉兵!”
不知是否天遂人緣,三日之后,所謂的戰機便來了。
細作回報,因已過清明,曹操開始安排濟郡的春麥播種,而兩軍交戰之下,附近的農夫早已跑光,只得讓士卒來操持農事。
呂布聞言大喜,不顧張遼、陳宮的反對直接引軍出城,浩蕩而去。
盛烈的陽光,似乎將世間一切都照的通透,便是普通士卒亦能隱約看到遠處的很多小黑點正在城頭上移動。
而體質過人的呂布,更是大概看清的,那些黑點竟都是一些婦孺老幼。
這本是值得高興的事,證明細作所言不差,曹操的大軍如今遠離,導致這冤句城中如今防線十分脆弱,正該一舉破敵。
可不知為何,呂布心頭卻突然滋生出莫名的異樣,且越來越強烈,他用力握了握自家的方天畫戟,問道:“斥候呢?”
“才回報一切正常。”身邊的高順連忙回道。
正低聲說話間,呂布突然猛一扭頭,雙眸厲芒爍閃地盯視過去。
卻是他剛剛聽到某些窸窣的細響。
卻是一個親兵方才跺了跺腳,踩落了幾塊碎土,細細簌簌地滾落下。
是我太小題大做了嗎?
呂布尋了個理由勸慰自己,仿佛這樣便安心了些,他再放眼顧盼,身后,數千人的隊列整整齊齊,陽光洗過他們身上的盔甲,如林的槍戈閃耀點點的寒星。
這便是他持之橫行天下的并州軍,以及陷陣營。
有此等強軍,吾何懼曹賊?
心中再次豪情翻涌,呂布將方天畫戟緩緩舉起,銳利的鋒刃劃出一道冷厲的直線,更牽引著場上所有人的目光隨著它移動。
此時,距他們此行的目標,相隔已不足十里!
這等距離,短途沖鋒瞬息可至!
那便沖鋒罷!
“殺!”
飛將軍一聲暴喝,仿佛春雷炸響。
下一刻,所有人亦是雙目盡赤,齊聲吶喊:“殺!”
馬蹄疾馳如電,沖勢仿若山崩,仿佛連迎面的風也撕裂了般,卷起漫天的煙塵,大地發出沉悶的顫音,槍戈如林,千萬的寒芒指向對面的營盤。遠處城池的人影跳動在他們的瞳孔,越來越近、越來越大,鋪天蓋地。
這一刻,這支軍隊露出的兇芒,竟比陽光還要耀眼。
呂布照例沖鋒在最前,高順緊隨其后,大叫著鼓舞士氣:““將軍有令,殺曹賊者,賞萬貫!擒曹賊者,賞千金!””
“殺賊!殺賊!”無數人同聲應呼。
城池邊的游弋拼命打馬,亂做一團。就像油中潑入了水,曹操的軍營嘩地一下炸開了鍋。人在叫,馬在嘶,零零散散負責警戒的巡邏沖上來試圖拖延并州軍的攻擊速度。
如果說他們是散落的礁石,并州軍便是漲潮的海浪。
當騎兵沖鋒的陣勢已成,散騎根本就無法阻擋,加上這支軍隊的箭頭是那個天下無雙的呂奉先時,更是無所阻擋。
每一次戟光閃現,呂布的周圍瞬間便倒下一片,血肉接觸便被撕裂,槍甲相交便城粉碎,不過頃刻間,曹操的營門就如紙片也似被徹底擊潰。沖入營內的并州軍耀武揚威,追逐著四散嚷叫逃跑的兗州士卒,點起火把,四處丟散。
入營之后,更是一馬平川,再無任何阻擋,剩下的那些婦孺女兵們完全放棄了抵抗,帶著無數地尖叫哭泣四散而開。
呂布東奔西撞,如入無人之境,一片嘈雜聲里,他大叫道:“休叫走了曹賊!”回頭問左右,“帥帳在哪兒?”提了長槍,刺死個奔逃不及的對方士卒,聽見幾聲鼓響,他的親兵叫道:“校尉,那里又有軍馬出來了!”
“帥帳在那里!”
呂布聞言大喜,一邊繼續砍殺,一邊用余光瞥去,便見重重營壘遮掩,有一桿帥旗隱約閃現。
“曹操在那里!”
呂布正要棄槍綽弓,以他的神射即便距離甚遠亦絕無虛發,只是射了幾箭卻發現隔中間的士卒實在太大,叱罵一聲,待要沖過去,隨他入營的軍馬早就散開,眼看那帥旗遠去,他焦躁起來,丟弓取刀,攆著本部士卒,敲打他們的馬匹,大叫道:“高順何在!”
“陷陣營!即刻隨吾沖!”
似是他虎威太盛,聲勢太大,那帥旗聞聲而動,直接在一群黑點的拱衛下迅速向外逃竄。
絕不可放走曹操!
呂布瞬間便下了決斷,只要此人一死,兗州便是自家囊中物了,自信加上貪功之下,全軍尚未收攏,連陷陣營亦未聚齊,呂布便帶著一千多人死咬著那面帥旗沖殺過去。
那帥旗左沖右突,無路可去,烏壓壓裹了甚多聚攏過來的士卒,徑直出了大營,倉皇地朝著西邊而去。
“追上去,追上去!”
上次陷入圍攻時赤兔也中了夏侯淳一劍,此時呂布所乘的戰馬雖是良駒,終究還是靈性不夠,在人潮之中提不起速度,營中的道路不寬,數千的并州軍擁擁擠擠,火把映著他們的臉,忽明忽暗。
眼看雙方距離不但沒有拉進,反有更遠的趨勢,呂布心急如焚,不停地抽打晃在前頭的軍卒,連聲咆哮:“散開!散開!”
人挨著人,馬挨著馬,直到沖出了轅門,方才得了轉圜,彼此間隔得松散了些。人人興奮,個個激動,曹操的帥旗近在咫尺,沉不住氣的紛紛開弓射箭,甚至有激動過分的,拿顛倒了弓,放顛倒了箭。
如蝗的箭矢雜七雜八地射出去,距離太遠,除了少數強弓,沒有射中目標的。
一千步...
五百步...
三百步...
一方拼命的逃,另一方死命的追,不知不覺間,冤句城被遠遠地甩在了后邊,一望無際的原野上,南邊出現了一片茂密深廣的樹林,曹操的帥旗微微做了停頓,似乎在猶豫進不進林,但很快轉個彎,直入林中。
“將軍,曹賊入了林中,追也不追?”
“逢林莫入,恐有埋伏!”
“我軍如神兵天將,曹賊逃命惶惶,慌不擇路,怎么會有暇在林中設伏?”
諸將七嘴八舌,意見不一。他們說話的時候,沒有停下追趕,松柏郁郁,橫亙十數里遠近。人馬的躁動驚動了沉靜的山林,隱約有猿啼熊嗷,驚飛起無數的宿鳥。
鳥飛如云,呼啦啦從并州軍頭頂過去。
呂布心頭一跳,多年廝殺帶來的靈覺突然示警,不由自主放緩了速度,曹操的帥旗曳倒在地,徹底隱入林中,
進,或者不進?
思忖了好一會,終究是誅殺大敵的心切占了上風,殺意翻涌之下,呂布做了最后的決定。
戰機當前,豈可瞻前顧后?
此等天賜良機,若失未可再得!
“前鋒先入,后軍保持三里的距離。林中若是無伏,擒殺曹賊!”
“林中若是有伏,后軍變前軍,緩緩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