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蕪上的風逞威風般地刮了起來,卷起無數野草和塵土。
張遼抬頭看了看天色。
陰仄仄地...
正如他此時的心情一般。
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識。
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家鄉。
并州,雁門郡。
那是神州西北處的邊陲之地,從戰國時期的趙武靈王為其命名起,其存在的最大價值便只是為了防備北方的異族。
那里人習戎馬,畜牧於野。
那里黃沙滾滾,將天空和太陽都永遠掩蓋在一片渾濁中。
這是張遼從記事起對家鄉的所有印象。
所以當他接到丁原的命令,要其帶兵奔赴京城時,張遼幾乎是逃一般的當日啟程,決然的離開。
那一天,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人生有了希望。
張遼發誓,這個家鄉,他一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
后來,丁原被人所殺。
如果換做其他任何一個人,作為其故吏的張遼,便是為了報其帶他離開雁門的恩德,也是一定會矢志報仇的。
只是,那個人偏偏是呂布。
張遼無法與呂布為敵。
因為從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他便已對呂布心悅誠服,更是與有榮焉。
因為這個強如鬼神的男人,也是并州人。
所以他最終反而成為了其帳下的一員大將。
張遼自己都沒有搞懂,為什么事情會變的這樣。
或許,真是因為對方所代表的的那種強大吧。
純粹的強大。
讓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只要跟著這個男人,便可以永遠成為勝利的一方。
只是后來,張遼也明白過來了。
這畢竟還是一個錯覺。
哪有什么人能靠一己之力便能所向無敵呢?
西楚霸王項羽尚且不能,何況呂布?
想到這里,張遼自嘲地笑了笑,回憶起了往事。
他追隨呂布不久,對方便遇見了人生第一次慘敗。
王允身死,李傕郭汜將呂布趕出了長安,拐馬而逃。
隨后先投袁術,又投袁紹。
只是他們隨著呂布在去年剛剛幫袁紹大破黑山賊后,卻再一次被無情地驅逐。
便是如今客居之處,河內張楊...
說起來,也已是第二次投奔了。
莫說縱橫天下,如今的境況,卻是窘迫到了險些無處容身了。
這段倉皇奔顧的經歷讓他們這支并州軍的所有人,都郁郁不平了許久。
所以。
當聽說河內郡旁有一處黑山賊蠢蠢欲動時,不等張楊開口,這群人便跑了出來,美其名曰保境安民。
其實是再不讓自家兵器痛飲人血,他們都快要被逼瘋了。
夾著灰土的風嘲笑似地更猛烈了。
張遼抹了把臉,望向遠處,眼神悠遠。
其實,最郁悶的,恐怕還是將軍自己吧。
“大丈夫生居天地間,豈能郁郁久居人下!”
說出這般豪言壯語的人,卻淪落至此。
那份窩火,可想而知。
正胡思亂想,突然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蹄聲。
似是有一群人正快速接近這里。
張遼回頭一看,面上露出了微笑。
等為首之人湊近了,他便高喊了聲,話中帶著打趣:
“瞧,這不是我們的高都尉嗎?”
“你不是說窮追賊寇這等事情很是無謂嘛,怎么又跑了過來,不窩在在城里練兵了?“
張遼遺憾地雙手一攤:“可惜啊,你來晚了,都被兒郎們殺光了。”
來人是高順。
某種意義來說,他才是目前并州軍內與呂布關系最為親厚者。
張遼這個老鄉還只是同州,高順可是真正的同郡啊(五原郡)。
其為人清白有威嚴,不飲酒,不受饋遺,可謂既有風骨,又有能力。
張遼對其也頗為敬佩,加上三人都是差不多的時期入丁原帳下,所以兩人也算熟識。
關系自然不錯。
“將軍人呢?”高順似是頗為興奮,一陣小跑奔了過來,急匆匆地便嚎道:“快帶我去見將軍,我有大事稟告。”
說著,揚了揚手中的竹簡。
“何等大事,讓你急成這樣?”張遼納悶地問了句,隨口道:“將軍恐怕一時半會回不來。”
指了指遠處的山峰,笑道:“他追殺黑山余孽剛剛進山不久。”
“什么!”
聽到這話,高順頓時急了,直接吼出了聲:“張文遠!你怎么能讓將軍孤身一人進山?”
“高順你發什么瘋啊?區區一群賊寇,還能傷到將軍不成?”
張遼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一臉嫌棄地胡亂抹擦,一邊辯解:
“何況是將軍要求我們不得跟隨,免得掃他的興致啊。”
卻見高順卻已懶得理他,再次上了馬,瘋一般地朝著前方奔赴。
高順一行人蛇行鼠伏地走過了崎嶇而漫長的山道。直到天色漸漸昏黃,他們終于找到了那處密林。
不久之前的一場殺戮,留下了足足兩百多具尸體,血腥味極為濃烈,更是遠遠飄散,引來了不少山林中的獵食者。
此時虎豹豺狼俱至,正在大快朵頤。
見有人打擾了它們的進餐,紛紛咆哮怒吼起來。
高順一瞥之下,頓時不驚反喜,已知找到了地方。
密林中的尸體大多自然是躺臥,這便襯托出其中一具的怪異顯眼。
那是被一支箭死死釘在樹上的尸體。
至今還保持著站靠的姿勢。
只消看其姿勢動作,再端詳傷口處,高順這等行家便大致還原出了當時的一幕。
那分明是一箭從遠處襲來,未曾射中要害卻也把這人的整個身體直接帶飛!
這等恐怖景象,除了那個男人,當世絕無第二人能做到!
高順確信這一點。
既然找到地方了,便不再耽擱,隨著高順帶頭,幾十個精銳甲士一同沖了上去。
不消片刻功夫,便或殺或驅,將之前進食的牲畜們一掃而空。
隨即,眾人紛紛呼喊起來。
“將軍...”
“將軍...”
發出的聲音極大,在山谷中不斷回蕩。卻始終不見任何回應。
“都尉,莫非將軍已經離開此地了?”一個騎兵有些納悶,提出建議:
“要不我們散開再去別處找找?”
高順搖了搖頭,他了解將軍的脾性。
進山只為殺戮游戲,如今目的完成,要么離開,要么逗留附近回味。
怎么會還去別處呢?
或許...是懶得回應自己等人。
一念至此,他心有所悟,運氣提勁,直接一聲大喊,道出竹簡的關鍵信息。
“將軍!”
“陳宮來信,欲獻兗州!”
“嘶!”
短短八個字剛剛出口,卻立刻有了動靜。
一聲清越無比,高而拖長的鳴聲從前方乍響!
“是赤兔的叫聲!”
“就在那里!”
高順眼睛一亮,便帶人猛沖了過去。
走了不久,眼前天地一闊,更有潺潺流水傳來。
卻是已到了一處山谷。
谷中奇峰秀出,巧石羅列,森林茂密,時有四蹄生靈出沒其間。
更有清流蜿蜒,溪水沖刷石怪,在陽光的照耀下,水動石變,幻景無窮。
這般賞心悅目的景象,高順等人的視線,卻同時被溪邊兩個身影牢牢吸附。
一人,一馬,
人如青龍昂然,身材高大威猛,馬如赤焰熾烈,四蹄修長勁健。
聽到腳步聲時,正溫柔撫摸著馬背的男人轉過頭來。
烏黑的頭發散披在他寬壯的肩膊上,垂在兩側的手比一般人長了少許。
此時對方穿著常服,露出的所有皮膚都是蒼白的顏色。
黑發白膚,強烈的對比之下,整個人似是煉獄里的鬼神,忽然破土來到人間。
一張臉鬢如刀裁,面若斧劈,鼻鉤如鷹,雙目深陷。
予人一種冷酷無情的感覺。
此時,男人兩道森冷的目光深邃難測,如利箭般一一掃射眾人。
即便隔了幾丈的距離,竟讓每個人都覺得面皮隱隱刺痛。
他的視線最后落在了高順的身上。
“兗州?”
這是男人第一次開口發話。
鏗鏘如金鐵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