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政在打量山頂的同時,高覽也在沉默地凝視山腳。
此地分成三處駐扎,本就是之前郭圖勘測山形后做出的計劃,三處守軍一則可以守望相助,二則山頂乃是最后一道防線,同時瞭望的位置又極高,加上菟裘山地形易守難攻,道路狹窄,卻并不算高,只要山頂的守將不出現輕忽大意,若是山腳有何變故,立即便能發覺。
可以說這種分兵本來的目的就是先斷絕了敵人趁夜偷襲的可能。
所以即便伍元帶人半路截殺了想要通風報信的哨兵,而在鐵騎兵發動沖鋒的瞬間,山頂無心睡眠的高覽依舊是發現了不對!
腦海中閃掠過的第一個念頭,自然是“要不要救援?”
但那個都伯的應對,反讓高覽猶豫了。
因為對方的應對錯了,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被敵人悄然摸到了五里之遙的近處,且對面還有騎兵的情況下,如果是高覽,他的第一反應一定是立刻命令手下退入山上,而不是想著結陣迎敵,或者求援。
畢竟那時的情形明顯是敵暗我明,來者不善,倉促接戰并非正確的選擇。
結果高覽眼睜睜地看著友軍被鐵騎兵突襲、纏住,隨后后面的大批步軍兩側包抄,徹底切斷了一切退路,繼而被四面夾擊時,當真是舉棋不定。
高覽最擔心的還是露面的三四千人并不是敵人的全部兵力,對方尚有伏兵在側,此時不盡全力便是故意想要通過這樣膠著的戰局引誘他率兵救援。
思忖良久之下,最終山腰下去的援兵讓高覽咬牙做出了決定。
還是得救!
他們這三路部曲,可謂是唇亡齒寒,單是山腳一路也就罷了,若是放任兩處袁軍一同被消滅,到時單憑如今山頂的一千來人,想要依靠地形死守住三倍于己的敵人,實在有些困難。
或許他們可以拖住到袁譚來援,但這路敵人倘若是死士一流,此行的目標便是要燒毀袁軍的糧草,哪怕被后面回援的冀州軍全滅也在所不惜,那么一路強攻之下,極有可能搶得先手。
高覽不敢賭了。
可就當他將部曲集合完畢準備下山時,一打眼下,卻發現山腳下的袁軍已開始撐不住了。
徐州軍戰力如此強悍嗎?
這讓高覽再度遲疑了,此時哪怕他立刻參戰進去,也未必能扭轉戰局,關鍵是,高覽始終擔心敵人還有伏兵。
急襲自家糧道,的確是一著妙手,對方也明顯帶著精銳而來,單是騎兵就有近千之數,那么全軍怎么可能才三千人馬?
若是自家這路也敗了,那后果不堪設想,還不如干脆堅定死守的信念,就利用山上的地勢堅守到底。那樣的話,奉高城的大軍若是回援及時,說不定還能將這些徐州軍嚇退。
最后...
一番天人交戰之下,高覽還是深深嘆了口氣,一揮手間選擇了顧全大局,拋棄了自家的友軍。
盡管這個決定很艱難,尤其是自家在袁軍中的地位本就有些尷尬,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是高覽的性格,何況若是真的丟了糧倉,導致這一場攻略奉高的計劃徹底失敗,恐怕自家才是真的死路一條吧?
所以這種情況下,他只能選擇對局勢最有利的方案。
另一邊,王政打量片刻,首先便將自家之前的計劃,動用火攻燒山放棄了。
目視觀察的情報,冀州軍的守軍并不傻,提前將菟裘村周圍郁郁蔥蔥的樹木砍光了,弄出了一個光禿禿且較為寬闊的防火帶。
放火燒山這個計謀,不僅收效不大,反而浪費了寶貴的時間,
那如果是突近后讓百步狙擊動用火箭呢?
他這次特地帶來一百多名三階的弓手,便是提前做了考量,百步狙擊的射程和精準性,相較二階的青州步弓又提升了一大截,即便是從山下往山上射,也很大機會射入菟裘村的中央。
也不行。
沉吟了會,王政搖了搖頭,糧倉這等地方,冀州軍必然早已做了充分的防火、滅火手段,便是射中,若是不解決高覽這支部曲,他們也會迅速撲滅,純是無用功夫。
若是正面大舉進攻,吸引守軍注意,讓伍元帶著黃巾精卒從后山登上去伺機潛入放火呢?
這個王政預定的幾套方案之一,目前來看應該是短時間內燒毀菟裘村糧倉最好的法子了。
誠然,后山小道崎嶇難以攀爬,而且山上也沒有多大可供藏身的地方,能躲的人有限。但如果有夜間掩護,情況就不同了。
菟裘山本就不高,有熟悉后山狀況的那名獵戶接應,王政趁夜間可以從后山一點點送上去百人,隨后在黎明前就從正面發起進攻,將冀州軍的注意力徹底吸引過來,讓他們無暇關注后山狀況。
以菟裘村儲存的無數糧草,只要隨便一把火燃燒起來,火勢只怕就難以控制了。
而三階兵一旦接近百人聚集,敵人分心二用之下,根本難以在短期內解決他們,以及沖天而起的火勢!
敲定了這套方案,時間寶貴,王政也不準備讓再士卒繼續歇息,立即命令大軍朝山上發起進攻。
既是迷惑敵人,也盡可能消耗敵人的精力。
這一次,王政選擇了讓新卒們沖鋒在前,一則方才的初戰天誅營才是主力,加上之前的奔襲,便是他們體力也有些見底,需要多一點的時間恢復,二則,這種地形便如攻城一樣,一開始必然是要出現極大的傷亡的,同樣是犧牲,新卒和天誅營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于是在王政的命令下,兩千名新卒在順著山道緩緩登上了菟裘山。
雙方的第一場遭遇戰,在山路的第一個拐彎處發生了。
盡管坡度并不陡峭,但這里仍舊是一個可以利用的地形,高覽在這里部署了兩百余人,并且構建了陷坑和拒馬限制。如果只靠步軍進攻,面對居高臨下占據地形優勢的冀州軍,只怕要吃不小的虧。
結果并不出王政預料,第一批進攻以失敗告終。
即便從外表上看這支隊伍和山腳的那支袁軍并無區別,甚至應該還要弱些,畢竟其中明顯有不少傷兵,可他們的準備充分,真實的戰力明顯更強,而這次的對手卻不再是三階兵,反而是沒多少作戰經驗的新兵,哪怕數量上占據了足夠的優勢,王政更安排了弓手在旁協助打擊,卻還是沒有攻克這道防線,反而不過交戰半個時辰便被打了回來,折損了接近百人。
戰到此時,天色已經快要亮了起來。
時間對于徐州軍是極其不利的,奉高距離這里畢竟太近了。哪怕王政有派人封鎖兩邊的消息,也很難能瞞過袁譚。
畢竟,稍知兵事的人便必然會安排前線和后方這邊有定期聯系,若是信息被隔斷,這同樣說明了問題!
袁譚自然也能猜到自家的后方可能發生了變故!
即便是最樂觀的情況,敵人留給王政的時間也不會超過兩天,若是今天警醒,最遲明日援軍便會抵達!
為此,王政的想法便是在最遲明日日出之前,務必要完成本次的戰略計劃,焚毀糧道!
在他的命令下,新卒們開始和老卒混合,分批對著敵人的防線發起了沖擊,不斷消磨之下,高覽的部曲顯然低估了徐州軍的悍不畏死,到日正方中時,即便打退了徐州軍接近四五波的攻勢,自家卻也付出了盡半的傷亡。
此時人數占據劣勢的他們卻是死不起了,見狀只得選擇在撤回山頂。
徐州軍隨即占據了這里,但也沒有繼續緊追不舍,畢竟以一群新兵的實力,在身邊不斷出現傷亡的情況下,能讓他們堅持不退已是極為不易,還是連續作戰,未必太強人所難了。
接下來的半日,雙方陷入了對峙階段,直到日落月生,夜幕降臨,依舊相安無事。
入夜最初的幾個鐘頭,半山腰上駐扎的徐州軍一直很安靜,高覽也不認為敵人有夜戰攻山的能力,只是命人多舉火把,嚴加防范。可就在差不多午夜時分,半山腰那邊突然傳來了震天的吶喊和擂鼓聲,在寂靜的山間夜色中傳出了很遠。
敵襲!
盡管難以置信,但高覽還是快速做出了反應,大批枕戈待旦的士兵立即從半睡半醒中跳起,開始快速集合,準備應對徐州軍的大舉進攻。
然而,整整一刻鐘過去了,徐州軍始終只是吶喊,作勢要沖鋒,但最終什么動靜也沒有,仿佛先前的喧嘩只是錯覺。
居然是佯攻?高覽大為惱怒,但又無可奈何,側耳聽了片刻,只能命令集結的部隊重新散去,同時繼續加強防范。
短暫的安靜并沒有持續太久,不過半個時辰之后,震天的喊殺聲再次響起,才剛剛睡過去不久的袁軍士卒再度被驚醒,不得不再度集合。
結果一切跟先前相同,徐州軍仍舊只是鬧騰一陣,隨即就平息了下來。
到了這個時候,高覽大概明白敵人的用意了。
好個賊子,這是跟俺玩疲兵之計吶!
但是此計恰恰是最難破解的計策之一,畢竟哪怕你猜出了對面的用意,可虛虛實實之間,卻也不敢有絲毫放松大意,畢竟若是對方幾次佯攻之后,突然發動一次全力猛攻,自家這邊若是疏于防備,便是徹底糟了!
很快,隨著徐州軍第三次搞出動靜,而這一次,徐州軍赫然打出了無數火把,密密麻麻,成千上萬,瞬間照亮了整個黑夜。
不好!
高覽感覺自己心中的擔憂要被證實了,他懷疑徐州軍這次很可能是真的要大舉進攻,趕緊第三度召集起了軍隊。
結果....
沒過多久,仍舊是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
接二連三的被戲耍,高覽已經氣急敗壞了!
眼看著自家部曲已經被連續的佯攻弄的心神俱疲,他索性下達了一個命令,所有士兵保持警戒就地休息。
大不了今晚不睡了,反正要么明天最遲后天袁譚那邊必然派來援軍!
就算硬抗,也要把這一兩天給扛過去!
顧盼四周,見聽到這個命令人人一臉倦容中帶著悻悻,顯是頗為不滿,高覽也只得裝沒看見,只是黑著張臉死死地盯著對面,憤憤地咬著牙。
汝仗著人數占優就這般放肆...
且等著罷,時間可是站在俺這邊的!
高覽不知道的是,在半山腰上的徐州軍又是喊殺、又是擂鼓,聲勢造的震天響的同時,沒人注意的后山上,一群身影正吃力的摸黑攀爬。
為了防止夜間走散、掉隊,甚至是從山道上踩空摔下去,所有天誅營的士卒排成一排,用一根長長的繩索系在腰間。因為后山的小路實在難行,他們并沒有帶太多東西。有的人只帶了一把刀,有的背了一把弩箭,但唯一不變的是,所有人的身上都用皮囊帶了兩包火油。
菟裘山并不算高,山形卻極為陡峭,后山猶甚,便是白日攀爬也殊為不易,夜間難度自然更高,甚至為求隱蔽連火把也不能打,導致那個帶路的獵戶這一次都沒法同行,這樣非人的任務也只有體質過人的伍元和天誅營方能完成。
不過即便是他們這些三階兵,也是十分費力,在氣喘吁吁間用了好半天時間,才終于悄摸地接近了山頂。
這時正好是王政發動第三次佯攻的時候,伍元甚至聽到了敵人守將飽含憤怒的咆哮!
終于到了!
眼中閃過欣喜的光芒,伍元強自按捺激動,示意身后的士卒們原地停止,他先輕輕解開了腰間的繩索,悄悄分開草從又俯身往前方小心走了十幾步。
借助昏暗的月光和星星點點的火把光芒,那個村寨再次映入他的眼簾,熟悉而又陌生。
隔著一層樹木被伐光的防火帶,伍元不敢貿然進入村寨內,但到目前可以斷定,第一批潛行已算是成功了,顯然自家軍隊在正面的佯動極為成功,牽扯了大半袁軍的注意力。
“你們先在這里藏著,我下山再去接引一隊人來。”
躡手躡腳的重新退回來后,伍元吩咐完畢后,頃刻間身影再次消失在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