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孫權長身而起,背著手在堂上走了幾圈,先喚來下人收了棋盤,又送上茶點,方才側目董襲問道:“董大哥方才說只得一場小勝,不知殺敵多少?”
董襲道:“稟縣君,檢點首級約有三千五百余數。”
這戰報自然有些水分,昨夜一戰黃忠這邊的軍馬折損共擊兩千多人,這里是以失去戰斗力的標準來說,也就是連殺帶傷,結果董襲報給孫權的首級卻就有三千五百余,那多出來的一千多腦袋,也不知他是從哪里來的。
只能說孫權雖然身份貴重,但畢竟還未曾掌權,如董襲這些將官,表面上自是敬畏十足,但私底下卻未必如此了。
孫權聞言面色稍緩,頷首道:“我記得潛縣的人馬也不過三千吧?”
“是。”
“董大哥以三千人馬設伏,卻能斬首三千五百余,便是不能順勢再重奪潛縣也算是十分出色了。”孫權拍掌笑道:“如此戰績,說是小勝未免過謙,對了,你方才說黃巾賊軍這一路守將用兵頗為謹慎,卻是何人?莫不是那豎子麾下的大將金余來了?”
金余便是于禁,這幾年下來徐州軍的善戰之名已快形成共識了,但若論起將領這一層面,除了王政這主帥之外,其實并無多少世人認可的大將,于禁算是其中聲名最盛者了。
畢竟當年開陽一戰能以寡兵力拒文丑兇威,又曾獨擋轅門,堅若磐石,算是如今世人眼中徐州軍中難得的智勇雙全之輩,其用兵謹慎,沉穩有度之名,更是不脛而走,所以聽到董襲說敵將用兵謹慎,孫權幾乎是下意識般頭一個想到了于禁。
“不是金余。”董襲搖頭道:“末將看敵軍將旗上書一個黃字,應該就是之前從臨湖逃走的黃忠。”
“黃忠?”
孫權先皺起眉頭,又失笑搖頭道:“聽說此人已年過五旬,如此老成自然持重,那倒不奇怪了,他是如何一個謹慎?”
董襲道:“昨夜賊軍前軍入我軍伏擊圈中,后軍隨即改換陣型。臨敵變陣、不顯倉促。末將鼓勇掩殺之際,他又以騎兵沖我軍兩翼,更掩以拱手射擊,分明早就準備好的。”
“戰至天亮,末將觀其依舊旗幟井然,可見此人用兵有度,頗為謹慎。”
孫權又問:“黃巾賊這一路兵力如何?”
“昨夜末將已經偵察清楚,至多萬人上下,去掉折損如今最多六七千人。”
既然折損上摻了水分,總兵力自然也要夸大幾分,董襲道:“只是不知他們奪下潛縣之后,是去隨另一路人馬合擊六安的黃蓋將軍,還是會繞道南下去攻皖城?”
這個問題孫權也在思考,沉吟了會,他望向一旁的老者問道:“虞公以為呢?”
那老者名叫虞翻,乃是會稽名士,曾被會稽郡守王朗任命為功曹,及后橫掃江東的孫策率兵進攻會稽,虞翻當時正值父喪,曾穿著喪服到郡府建議王朗避其鋒銳,但王朗認為自己身為朝廷官吏應該保護城邑,于是決定與孫策交戰,在固陵列陣抵御,最后被孫策所敗。
王朗隨后逃到侯官縣,結果該縣縣令因畏懼孫策不敢開門放心,還是虞翻上前勸告,王朗方才逃出生天,遠赴交州,虞翻因為老母尚在便沒有跟隨,而是返回了會稽,最后被孫策重新聘為功曹,隨后與孫權相識。
虞翻輕撫著唇下細須,微瞇著眼,想了會道:“以老夫來看,恐怕還是去六安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哦?”孫策側目望向虞翻:“為何?”
“黃忠之名,老夫也曾有聞聽,年初王政悉起大軍,攻伐北海,此人曾數次先登,屢立功勛,方才在短短時日內從一個什長被拔擢中郎將。”
虞翻道:“但其起拔雖速,在徐州軍中的根基卻是不穩,論及地位威望,全不能與久鎮一方的金余、徐方乃至如今六安城外的吳勝可比。”
“吳勝既至,黃忠這一路便成了偏師,務必要聽從主帥調遣,而吳勝此人酷愛殺戮,心性急躁,既已兵臨六安,必想著盡快拿下,由此可以推出,其大概率會招令黃忠前來助他,而黃忠也只得依令行事。”
這番分析合情合理,若非劉曄的出現,原本吳勝和郭嘉的確是要調黃忠協助攻城。
“也就是說,接下來會有兩路黃巾賊軍,共計近兩萬人一同去攻六安?”
孫權微微琢磨了下,不由悚然一驚:“這等兵力,若是肆意勐攻,不知黃蓋將軍能守住多久。”
一旁的董襲道:“縣君勿慮,六安乃是重鎮大城,城高墻堅,黃將軍又是沙場宿將,料來短期內并無大礙,不過末將聽說,王御寇這一年來招兵買馬,徐州軍馬總數早過十萬,若是后方再遣援軍來的話,就有些麻煩了。”
“所言極是。”孫權頗為認同此點:“如今安豐已落入賊手,徐州若要派第三路人馬增援,直接便可從彭城調派,過沛國而長驅直入,這可如何是好?”
“仲謀多慮了。”虞翻喝了口茶湯,旋即放下盞子笑道:“徐州不會再有兵馬來援了。”
迎著孫權訝然的眼神,虞翻解釋道:“董都尉方才說徐州兵馬總數約有十來萬人,這話卻是不假,王御寇西克泰山,北擊孔融,今時今日已是掩有七郡,加上那泰山郡本又是一處極好的兵源,真要放開征兵,甚至不止十萬之數。”
“可地盤多了也有壞處啊,尤其是...嘿,徐州這等無險郡國,四戰之地。”虞翻道:“須得知曉,北面青州袁譚,東面兗州曹操,俱與這豎子素有仇隙,更是對徐州虎視眈眈,而徐州又是王御寇的根基所在,他會為了援救袁術和揚州,冒著后方失守的風險嗎?”
“所以老夫敢以斷言,如今這三方人馬已共計兩萬左右了,這基本達到了徐州外援的兵力極限,所以也絕不會再有第三路援軍入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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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公所言甚是。”
孫權面色方才稍緩,卻見虞翻突然正色說道:“其實說起來,咱們如今也有一處隱患,仲謀,少將軍自從起兵以來,固然是連戰皆捷,威震江東,可你不覺得咱們戰線拉的太長了嗎?”
“若是南面再不動作,一旦讓徐州軍攻破一點,事情可就不妙了。”
聽到虞翻提到南面,孫權微微蹙眉。
他年紀雖然不大,卻是少年老成,自從興平二年孫策派人到阜陵將他和母親等人接回曲阿后,便常跟隨在孫策左右并參與內部事務的決策,甚至連很多臣子都不知道的隱秘之事,孫策都沒有瞞他。
比如自從得知王政舉兵來援袁術的消息后,孫策便已暗中和另一位強侯聯盟,意圖共擊袁術,瓜分揚州乃至徐州,甚至此事原本就是出于孫權的建議,而這位強援自然便是廬江南面的荊州牧,劉表。
孫權特意來到前線桐鄉,某種意義上也是代表孫策,負責和劉表這邊聯系的。
可直到目前為止,孫、王兩家已是激戰多場了,荊州軍卻還無一兵一卒進入江東境內!
據孫權收到的消息,荊州方面除了達成同盟之后的前期有大量兵馬調動到了西陽、下雉等地停駐后,便再無任何動作。
早先借口糧餉準備未足,后來又借口天降大雨,總而言之,諸多借口,反正遲遲不肯前行半步!
劉表心中的那點小算盤,孫權還不清楚?
什么刮風下雨?
什么道路難行?
還不是想要隔岸觀火,保存實力么?
實話實說,孫權其實內心里能理解劉表,這幾年來王政和徐州軍的戰績的確太過驕人了,尤其是在其擊敗袁譚的冀州軍后,更是達到了一個巔峰,各路人馬口頭上提及時或還會偶爾說什么黃巾賊寇不過就是人多罷了,其實私底下誰不忌憚三分?
何況荊州軍本就更善水戰,要在陸地上主動去和徐州軍打,勝敗不論,起碼先要撕層皮、掉塊肉,劉表自然不愿意了折損自家實力了。
至于為什么要保存實力,還不是想著讓孫策和王政硬碰硬地對磕,最好是兩敗俱傷時,他劉表再來摘桃子罷了!
說是說瓜分揚州,徐州...
可對劉表來說,徐州未免也太遠了吧,簡直是鞭長莫及啊!
就算他擊敗了王政,在徐州這塊蛋糕上也分不得什么好處,就算能分得,也未必能守得住。
相比之下,揚州之地,尤其是廬江,豫章才是劉表所心心念念的,而這兩個地盤如今卻都歸他們孫家所有。
孫權心里清楚,劉表恐怕也不愿看見他們孫家太過輕易的擊敗王政,奪取徐州,那樣勢力必然大漲,此消彼長之下,他的荊州也未必安穩了。
眼見孫權沉默不語,神色陰晴不定,虞翻猜出了他此時所想,澹澹地道:“仲謀是在憂慮劉表么?”
孫策先點了點頭,旋即又搖了搖頭:“劉景升為漢室宗親,又是八駿之一,更曾單騎入荊,跨蹈漢南,也算是知名當世的英雄人物,只不過...嘿,都是曾經罷了!”
“如今老邁昏聵,早已不復當年,偷息荊襄,不思展足,其無能已可概見,虞公,董大哥...“
他環顧左右,曬然笑道:“你們說,此人哪里值得我憂慮呢?”
“然則仲謀因何蹙眉?”
“我所慮者,非為行將入木之老朽。”孫權遙望東面,目光悠遠:“實是羽翼漸成之雛鷹。“
虞翻終于明白孫權方才為何先是點頭,繼而搖頭了:“仲謀擔心劉表這般舉棋不定,若是錯失良機,讓王政逃回徐州,便后患無窮?”
“不錯,王政固然是個極難對付的敵人,不過我相信大哥依舊能戰勝此人,若只求江東戰事的勝敗,便無劉表襄助也不妨事。”
孫權神情凝重地道:“但是這一次即便勝了又如何呢?”
“王政乃是黃巾出身,天下人盡皆知,黃巾賊寇最擅聚眾,讓他這次逃回徐州,恐怕數月便可恢復元氣,這不是放虎歸山么?”
這話說的不假,虞翻和董襲都想到了一點,王政起事時不過一介什長,擁兵過千,可這才幾年功夫,便已掩有七郡,麾下十萬呢?
莫說是同齡人莫有能比肩者,便是遍數天下,縱論古今,起事如此之速者,也未有之。
這方面甚至是孫策,乃至是昔年的項羽也不例外,項羽是楚國名將項燕之后,孫策的家族亦是吳郡名門,兩人起事看起來很快,其實都屬于厚積薄發罷了。
而王政...
雖然早有人懷疑過其背后也同樣有某位世家支持,目前雖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家,但可以肯定的是絕非出于青徐兩地,且給與的支持也不算太大,否則不會藏匿的這般毫無破綻。
也就是說,單論聚眾來說,王政的能力的確出眾,當然,黃巾賊寇這方面都是好手,但王政不同于他人的一點是,他在練兵上的能力亦十分不俗...
一個能迅速聚集流民,又可將流民轉化為能戰精兵的賊寇,簡直是太可怕了,所以孫權從一開始就對孫策建議過,既然王政這次來援揚州,那么就應該將此人永遠地留下來!
只可惜...
想到這里,孫權手指輕輕敲了敲桉幾,他們此次出兵總數也不過三萬五千余,襄安這個必守之地又要分一部分兵馬,余下的人馬想要做成一個能徹底誅殺王政的死局并非易事,畢竟王政本身亦是當世第一流的武將。
必須想法子讓劉表趕緊進軍了!
心中念頭堅定,孫權轉頭看了眼董襲,直接扯開話題:“董大哥,潛縣既然失守,按虞公所度,黃忠部接下來便去攻六安,你說能守住幾日?”
董襲道:“六安城中如今有五千兵馬,以黃蓋將軍之能,半月之內絕無問題。”
“嗯。”孫權點了點頭:“那舒縣那邊呢,你覺得大哥什么時候可以攻下此地?”
“這...”
董襲面露為難之色,斟酌了半天輕聲道:“末將以為,若不想法子引得守軍主動出城野戰,恐怕難以速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