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假結束的最后一個下午。
詩羽隨意換上一套休閑裝,從公寓走下樓。
“小詩?”加藤悠介依然守在這里,并在見到她的第一時間便跑了上來。
今早下了場雨,涼爽的草地與土壤的氣味十分宜人。
他的頭發因為濕氣而顯得有些毛躁,身上的衣服也微微發潮,鞋子周圍留下的雨水已經干涸,只留下了一圈斑駁的痕跡。
詩羽不著痕跡地上下打量他幾眼,對此并不怎么意外。畢竟他在樓下淋雨的時候,她也在樓上看著。
“小詩,你要出門嗎?”
加藤悠介雙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漆黑的雙眸中陪著幾分小心,仿佛想要說什么似的叫著她的名字。
詩羽輕輕撇了撇嘴,沒有回應他的話,只是抬起腳往某個方向走去。
此時的街上行人不多,溫濕的風帶來夏夜悶熱的氣息。幾只野貓游蕩在綠化帶的灌木叢中,張大嘴打著哈欠。
她漫步在被夕陽染紅的小路上,沿著這條路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鐘,然后來到附近的一座小橋。
小橋兩邊的櫻花樹筆直向遠處延伸,下方是幽靜雅致的神田川河。汩汩的流水輕輕沖刷著雜草,散發出鬧中取靜的氛圍。
詩羽驀地停下腳步,轉過身,對著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人發問:“你跟著我做什么?”
“……小詩。”加藤悠介看著她的眼睛,臉上露出討好似的笑容,“我們能談談嗎?”
他的神態動作間透著一股僵硬,貌似還不太習慣做這種事。
詩羽冷笑著抱起胸,眼睛里充滿嘲弄:“我和渣男沒什么好談的。”
“但今天好像是你這一周以來第一次出門……”
“今天空氣好,我出來散步透透氣。”
“唔,可是你家樓下就有個公園吧?”加藤悠介邊說邊張望四周,那眼神仿佛在問「何必舍近求遠呢?」。
詩羽的眼神閃了閃,板著臉:“我只是隨便亂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里。”
“這個地方挺適合談話的。”加藤悠介小心翼翼地問:“能給我一點時間嗎?小詩。”
“怎么?”少女抬著下巴,譏誚道:“你去找那個女人的時候不是走得很瀟灑嗎?現在又想要談談了?”
“呃,也沒有很瀟灑吧……?”加藤悠介搔著臉頰,往前走了兩步。
“你別過來!”詩羽立刻出聲喝止他:“你有什么話就站在那邊說,別靠近我。”
“小詩……”加藤悠介怔了下,苦笑著舉起雙手退回原位,“對不起,你別激動,我聽你的就是。”
他的眼神濕漉漉的,就像一只被人遺棄的幼犬,看著可憐兮兮。
詩羽內心深處有了一絲動搖,但這點情緒與她龐大的不滿相比,就像是微不足道的塵埃,所以她沒有任何動作。
“少給我在那邊裝模作樣。”她用力掐著手臂,用嚴肅的口吻質問:“你不是都已經做出了選擇嗎?何必再來找我這個被你拋棄的女人?”
“小詩,你誤會了,我沒有那個意思。”
加藤悠介眼神誠懇地解釋:“那天的事情是我不對,我只是去協會那邊看了一下情況,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情。”
詩羽死死盯著他,心中的狠勁化為聲音:
“不管你嘴上說得再怎么好聽,都無法改變你拋下我去找那個女人的事實,別以為我會輕易原諒你!”
加藤悠介張了張口,低下頭,無言以對。
片刻后他重新抬起頭,神情寂寥地說著:“嗯,小詩你說的對,一切都是我的錯,對不起。”
詩羽的眼神冷冽如冰,嗓音也變得前所未有的冷硬,“對不起的事情都已經做了,對不起的話就別說了吧?”
加藤悠介沉默了一會兒,然后低聲問道:“……我該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原諒?”
“原諒你?”詩羽厭惡地皺起眉頭,像是看到什么臟東西似的,嘴角彎起一抹輕蔑的弧度。
“別做夢了,我現在從生理上就無法接受你。如果你真的愿意為我做任何事,能請你立刻從我眼前消失嗎?你這張臉我看了就心煩。”
她刻意挑選著刻薄的措辭,假裝自己是童話故事里的壞皇后,眼神中沒有一絲溫情。
加藤悠介的身體猛地一震,仿佛被她那露骨的話語給刺痛,臉色立刻變得蒼白無比。
詩羽眼中閃爍著一抹快意,她挺直腰板,姿態凜然地向前邁開雙腳,幾乎沒有看向僵硬在原地的他。
擦肩而過的時候,她也在心里默默估算著他追上來的時間。
她相信他肯定會追上來。
畢竟他都在她家樓下守了一周了,面對自己這次釋放出來的和解信號,實在沒有放棄的理由。
至于加藤悠介有沒有因此被傷到感情,這種事根本不在她的考慮范疇內。
誰叫他之前做了那么過分的事情,就算自己收拾他也是理所應當。
一步,兩步,三步,某人沒有動靜。
四步,五步,六步,某人仍未追來。
詩羽輕皺起眉,心中泛起嘀咕,不自覺放緩了腳步。
就在她遲疑著邁出下一步時——
“撲通!”
某種重物落水的聲音突然傳進她的耳中。
“——誒?”
詩羽倏地轉身,那里哪還有加藤悠介的身影?
她的眼眸一緊,立刻沖到護欄旁邊,探出腦袋凝視橋下。
只見神田川平靜的河面上,有顆腦袋正在緩緩下沉,且完全沒有掙扎的跡象。
“悠醬——!?”
詩羽發自本能地大叫出聲,心中瞬間涌起一股無法言喻的駭然恐懼,令她遍體生寒。
她的腦袋轟地一聲響,下意識把肩上的包包往地上一丟,什么也沒有想,翻過欄桿一躍而下。
“啪唰!”
巨大的水聲響起,冰涼的河水從四面八方朝她涌來。
“悠醬!”詩羽胡亂撲騰著水,慌亂地四下搜尋著某人的蹤影,心跳如鼓,內心充斥著恐懼與不安。
她的面色煞白,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眼瞳因為驚恐而放大。
冰涼的河水濺濕了她的臉頰,混合著冷汗一起往下滴,而她完全顧不得體面,只是一味用雙手扒來扒去。
就在她深吸一口氣,準備潛入水下時,一雙結實的手臂卻突然從背后環抱住她。
“小詩。”少年鎮定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有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好了好了,沒事了,我在這里。”
“悠……醬……?”
詩羽嗓音顫抖地喃喃著,機械地緩緩轉過頭,往后方看過去。
——映入眼簾的是再熟悉不過的臉。
淚水模糊的視線里,她和他對上了雙眼。
加藤悠介眼神復雜地注視她,里面同時含著自責與愧疚。
詩羽完全搞不懂發生了什么事,只是愣愣地張大嘴巴,茫茫然望著他。
“…………為什么?”她無意識地呢喃,幾乎在用氣音說話,混亂的大腦還未理解狀況,全然沒有平日的機敏。
她原本只想趁機敲打一下某人,結果對方卻被打擊到跳河,這個沉重的事實把她腦中搞得一團糟。
那個她視為唯一的、深愛著的人,就這樣在她面前跳河……
回想起那瞬間的心情,漆黑的絕望便再次從腳底涌現。
“嗚。”
她的膝蓋發抖,全身驟然脫力,搖搖欲墜地往下滑,又被一雙強而有力的手扶穩。
“小詩!”加藤悠介神情焦灼地問:“你怎么了?有哪里受傷了嗎?”
“……放開我。”詩羽沉沉呼出一口氣,聲音里帶著點虛弱,卻堅決地逼問:“說!你剛才為什么要跳進河里?”
“這個……”加藤悠介苦笑著回道:“因為小詩你說了讓我立刻消失,我想這樣會比較快。”
詩羽愕然張大了眼,身體不受控制地發抖。
這算是什么理由——?
哪有這樣的——!!
“…………你搞什么!”
她用力掙脫他的臂膀,轉身面對著他,咬牙切齒地問道:“你在開什么玩笑?假如我叫你去死,你也去嗎?”
“嗯。”加藤悠介輕輕點頭,真誠的眼神不似作假。
詩羽先是一愣,隨后感到胸口一陣灼灼發疼,那些藏在內心深處的情感開始奔涌而出。
她憤怒地咬緊牙關,近乎吶喊地將這股情緒宣泄出來。
“你到底在干嗎啊!你是覺得欺負我很好玩嗎?為什么要對我這么殘忍!
這是怎樣?這是怎樣啊!從以前開始,陪在你身邊的人就一直都是我吧!為什么你要這樣對我!”
她一次次地用力錘打著眼前的人,肆意發泄著自己的委屈。
而加藤悠介只是靜靜站在原地,默默承受著這一切。
“加藤悠介,我恨你……”
詩羽低頭彎下后背,瘦弱的蝴蝶骨隔著衣服凸出來,淚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掉。
“……明明你都已經有我們四個了,明明我也接受了新條同學和紅坂朱音,你還不滿足嗎?”
熾熱的話語化為雨點落下,讓加藤悠介內心產生一陣刺痛,無言以對。
他苦澀地抿了抿嘴唇,為自己搞出的這場苦肉計感到后悔了。
他是出于對自己的身體素質心中有數才會跳下來,然而詩羽當時肯定沒想那么多,只是單純因為擔心他的安危就跳了下來。
雖然這里的河床不深,水勢也不湍急,更沒有溺水的危險,然而這份行為背后的意義卻重若千鈞。
有時候想想,像加藤悠介這種破碎的人,愛他的人要一片片撿來愛他,實在辛苦。
“……對不起,小詩。”
他輕輕抬起少女的下巴,用手指溫柔地擦去那張臉上的淚水,輕聲道:“抱歉了,讓你遇到我這種廢墟一樣的人。”
詩羽淚眼朦朧地望著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抽吸了一下鼻子,“可我說過了,你口中的廢墟,是我心目中的城堡呢。”
加藤悠介恍惚了一下,情不自禁張開雙臂緊緊抱住她。詩羽的身體一顫,但這次卻沒有推開他。
她低下頭,將腦袋靠在他結實的胸膛上,雙手求助似的抓緊他的上衣,輕輕哽咽著。
“……真的,你別再傷害我了。”
在夕陽微風的吹拂下,這句話飄進了加藤悠介耳中。
如同鏡面般的河水,倒映著染得鮮紅的天空。
斜光映照在樓宇后,拖出老長老長的影子,在夕照里徐徐綻放。
直到天空完全變暗之前,他們都維持著這樣的姿勢一動不動。
后來。
兩個人爬上河岸,回到剛才的橋上。
哭過一場的詩羽心情稍微好了一點。
她從自己的包包里拿出一條運動毛巾,擦起頭發。
這條毛巾本來是她擔心某人淋了雨而準備的,沒想到現在卻意外地派上了用場。
她的頭發和臉上沾滿了泥濘,連短袖上衣底下的內衣也透了出來,將窈窕的身段勾勒得一覽無遺。
幸好此處較為偏僻,基本沒什么人經過。
加藤悠介尷尬地挪開視線,假裝眺望著遠方的神田川河,沒話找話地開口道:
“抱歉,小詩,弄臟了你的衣服。等你擦完頭發后我就送你回去,你到家盡快洗個澡吧。”
詩羽神色淡淡地瞥他一眼,“我父母都在家,你猜他們見到本該出門去找男朋友的女兒這個樣子回家,會有什么反應?”
加藤悠介稍微設想了一下那個場景,沒由來感到后頸一陣發涼,不禁暗暗吞了口口水,然后小心翼翼地問道:“呃……那要先去我家嗎?”
“行啊,我是無所謂,只要你不介意自己女朋友被別的男人視奸就行。”
“什么??”
“有什么不對嗎?畢竟我家和你家是相反的方向,再加上我們現在又是濕身的狀態,電車是唯一可行的交通工具了吧?”
詩羽淡定自若地說著,似乎已經徹底找回了平日的冷靜,諷刺人的手法用得爐火純青。
加藤悠介知道她還沒有完全消氣,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轉而思考起其他方法。
這時——
“……去酒店不就行了?”
“嗯??”
“那邊既可以洗澡,也可以洗衣服,不對嗎?”詩羽一邊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一邊平靜地說道。
她低著頭,臉被頭發和毛巾遮住,讓人看不清表情,可惜泛紅的耳尖還是透露了她的羞澀。
加藤悠介一時摸不準她的想法,謹慎地詢問:“唔,小詩覺得可以嗎……?”
詩羽沉默了一下:“十點前送我回家就行。”
聽到這話的加藤悠介愣了愣,然后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
東京時間,十八點零五分。
這條件,是不是有點寬松了……?
詩羽略顯煩躁地瞥了他一眼,“如果你不愿意的話,我可以自己去。”
加藤悠介又是一愣,瞪著眼睛說道:“我去。”
畢竟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