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張，在忙著呢？”
電話里，陳海洋的語氣和藹可親。
張起航沒想到陳海洋居然這么客氣，先是一愣，隨即心中警鈴大作：你的領導給你打電話的時候，忽然變的非常客氣，這意味著什么？
不好說，但絕對不是好事就對了！
心中的警惕值瞬間拉滿的張起航，頓時小心的道：“正在處理文件呢，領導您有什么指示？”
“指示談不上，”陳海洋笑瞇瞇的道：“小張啊，我給你說，我這次打電話是來批評你的。”
“啊？”
聽到這話，張起航頓時愣住了，省國資辦的一把手特意給自己打電話，就是為了在電話里批評自己一頓？可聽陳海洋的語氣，也不太像啊。
愣了一下之后，張起航期期艾艾的道：“領導，我……我好像沒犯什么錯誤吧？”
聽著張起航的語氣，陳海洋的嘴角忍不住翹起：“你還說你沒犯錯誤？你們集團新增產能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通個氣？”
張起航沒說話，而是一巴掌重重的拍在了腦門：是了，在這件事上是自己疏忽了。
沒錯，按照此前華騰工業集團從瑯琊市市屬國企轉變為省屬國企時與省國資辦達成的協議，華騰工業集團的日常經營活動是由現有管理團隊說了算，理論上來說華騰集團上新車型、新增產能都沒有必要向誰匯報，但實際上當真是這樣嗎？
當然不是。
就算給了你再高度自由度，你是不是總得尊重一下領導？
先不說尊重領導你能有什么好處，不尊重領導又是什么結果？你做出成績了，十分的成績，領導給你刪刪減減就變成了三分，然后以“這個崗位需要你、離不開你”等為借口，硬是按著你不提拔，你又能怎么樣？人家領導的理由很充分啊，這個崗位需要你，離了你玩不轉啊，你能說什么？
可如果給予了領導充分的尊重……張起航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從92年畢業現在，7年的功夫，并且在前兩個月已經正式拿到了博士文憑，按照中央“干部年輕化”的宗旨，省里已經開始討論張起航的晉升問題：不到30歲的博士學歷干部，這在全省都找不出來幾個，是可以拿出來當門面和典型的！
這其中，固然有張起航能力出色的原因，可難道就沒有張起航會做事、有情商的原因？要不然同樣的機會，為什么不給張三、不給李四，偏偏給了你張起航？
就因為你張起航的學歷高？
開什么玩笑！
整個魯省，還找不出來幾個碩士研究生學歷的年輕干部？
所以歸根到底，一方面是張起航確實是做出了成績，但另一個方面，他此前“我們取得的這點成績，全都是在領導們的密切關注和支持以及同志們齊心協力的努力下取得的，至于我，其實沒做什么”的高情商做法的結果……
意識到這一點，張起航立刻誠懇的道：“領導批評的是，這件事確實是我錯了。”
張起航痛快的認錯，反而是讓陳海洋有些懵了：什么情況？
對于陳海洋來說，張起航可是整個省國資辦的寶貝疙瘩，莫非張起航對自己的批評有意見？
就在陳海洋琢磨著怎么解釋這件事的時候，就聽張起航接著說道：“主任，這段時間我光想著這個項目對于我們華騰集團的意義了，卻忽視了我們華騰集團首先是魯省華騰集團，身為魯省的省屬國企，我們天然就肩負著國企的責任。
您批評的太對、太及時了，這么重要的項目，我確實應該及時向組織匯報、配合咱們省的經濟活動和決策，也說明我這段時間來忽視了自己的思想建設工作……”
陳海洋倒是沒想到張起航會這么說，在稍稍一愣之后，隨即就笑了：“小張啊小張，你這讓我怎么說你……不至于，不至于啊……嗯，這樣，你先簡單的給我介紹一下你們這個項目的情況？”
“好的……”
張起航點點頭，說道：“我們之所以要在企業已經經營的紅紅火火的情況下還要研發、制造兩款新車，是因為我們發現了企業潛藏的問題：那就是企業的產品過于單一，一旦市場出現了什么變動，比如消費者不喜歡我們的產品了，我們該怎么辦？”
“啊？”陳海洋愣了一下，不由得道：“這……不至于吧？”
在他向來，華騰集團的這幾款車賣的那么好，消費者怎么可能會不喜歡？
張起航立刻說道：“領導，這是有切切實實的例子的，比如一汽的CA10大解放和上汽的上海SH760小轎車，這兩款車曾經一度都是非常受市場認可的車型，但當新產品、新車型出現之后，這兩款車就迅速陷入了滯銷的境地，大量的產品停在停車場里等待提車，卻根本賣不出去……我記得當時還有媒體專門針對這件事做過報道，當時還引起了一場不小的討論。”
聽到這兩個例子，陳海洋不說話了。
對于這兩款車，他還真有印象，尤其是一汽的CA10，也就是俗稱的“大解放”，到80年代后期滯銷的時候，被記者拍到一汽的停車場上滯留著大片大片生產出來卻銷售不出去的“大解放”，場面蔚為壯觀，也給了當時還年輕、對于經濟的理解還處于“只要能夠生產出來，就不存在賣不出去”的賣方市場思維的陳海洋巨大的視覺沖擊：“大解放”還能賣不出去？我們的企業生產出來的產品，還能賣不出去？
一直到后來，自己的知識水平增加了，陳海洋這才明白，一家企業要有創新思維，要居安思危，要不斷的創新，想要靠著一款產品過一輩子那是不可能的，所有抱著這種思路的，等待他們的都將會是死路一條。
現在聽張起航用這個理由來回答自己，陳海洋還能怎么說？他無語了一陣子，這才開口說道：“嗯，你們有這個居安思危的意識，這倒也挺好……”
“謝謝領導夸獎，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張起航說道：“在意識到華騰集團存在著巨大的隱患之后，我們就開始將我們集團與國際上的那些大型汽車制造企業集團進行對比，看看我們和他們的差距在那里。
在經過對比、分析之后，我們發現，從設計開發能力、產品線的完整程度、營銷水平……可以說我們和這些國際汽車巨頭的差距是全方位的。
不過飯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從我們的實際情況出發，我們認為我們當前最應該做的就是完善我們的產品線，比如咱們國家汽車消費市場上當前最主流的消費車型是捷達、富康以及桑塔納這種車身長度在4米4左右、軸距在2米5左右的車型，這種車型占據了國內乘用車消費市場超過70的銷量，但我們在這一細分市場卻沒有一款產品，這顯然是非常大的失誤……”
聽著張起航的侃侃而談，闡述著自家這兩款產品的開發思路，陳海洋被說服了，也服氣了：華騰工業集團確實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這兩款新車上市之后，現有的產能確實沒辦法滿足他們要求，確實需要新增產能。
想到這，陳海洋忍不住道：“確實是這樣……不過小張，你們對你們的新車的市場表現這么有信心？”
張起航沒有猶豫，當即道：“領導，在機械層面，我們的這款新車大量沿用了現有的成熟部件，像是發動機、變速箱、轉向機等部件都是現有的成熟產品，可以保證產品質量；
在設計層面，和之前的軒逸、天籟一樣，這兩款車的造型和內飾也都是我設計的，在設計完成之后交給了整個集團領導層進行了評估，大家對我的設計都很認可，給出了‘15萬的外形和內飾，10萬的售價’的評價；
在調校層面，我們與英國專業的底盤調校公司Prodrive公司、蓮花公司進行合作，請他們幫們對車輛的底盤進行專業的調校……”
在說完華騰工業集團這邊的準備工作之后，張起航最后說道：“另外，我們的設計部門已經完成了1:4的大比例油泥模型的制造工作，有了這個大尺寸油泥模型作為參考，大家的信息更足了，所以領導，我有個不情之請，想要請您答應。”
不情之請？
陳海洋聽得一愣，下意識的道：“什么事？你說。”
張起航說道：“領導，是么回事，我們這不是連油泥模型都做出來了么，您這么一提醒，我這才意識到，既然領導們這么關心我們集團的發展，我們也有義務、有責任讓領導們了解我們集團的情況，所以我剛剛有個想法，就是我們準備在近期召開一個產品說明會，請領導以及股東們對我們的這兩款新車進行品鑒和指導，提出批評和意見……不過因為時間比較倉促，條件比較有限，能給大家展示的只有這兩個1:4的油泥模型，這點還請領導們見諒，也請領導們放心，這次我們一定準備的更充分一些。”
“哈哈哈哈……”
聽張起航這么說，電話那頭的陳海洋哈哈的笑了起來，一邊笑，他一邊說道：“小陳啊小陳，你讓我怎么說呢啊……有個油泥模型就行了，你還真想把車子開到領導們的面前不成？
既然你有這個想法，那就這么辦吧，有什么需要配合、協調的，你盡管開口，組織一定支持你們的工作。”
不同于以前，隨著華騰工業集團的飛速發展，這兩年來，省國資辦的主要領導們對于汽車行業的了解也越來越多，譬如陳海洋，就知道千萬別把那個所謂的油泥模型與雕塑當中的“泥塑”混為一談，雖然嚴格說起來油泥模型的制造工藝是從泥塑發展過來的，但為了更直觀的向人展示產品的特點，汽車油泥模型的精度特別高，而且有車輪、有車燈、車身也會被噴上專用的車漆，從外面看上去，就是一個精致的車模。
而最讓陳海洋高興頓時張起航的態度，對于組織、對于領導，張起航同志一直都是很尊重的，這就對了嘛，你有能力是一回事，但不能仗著有能力就忽視領導的作用。
既然張起航的態度很端正，掛了電話的陳海洋心里就琢磨起來了：張起航的博士學歷也拿到手了，作為省內極少數30歲以下、就還有博士學歷的年輕干部，是不是應該和組織部門協商協商，作為典型重點宣傳一下？
當然，當務之急還是盡快將華騰集團準備開一個產品說明會的事情向領導匯報一下，看看領導們的意思——至于華騰工業集團的這個新工廠將來落在那里，估計在這個產品說明會之后，領導們的心里也就應該有想法了。
情況和陳海洋猜測的差不多，在聽了陳海洋的匯報之后，省里那些這段時間來一直在關心這件事的領導當即拍了板，明確的告訴陳海洋，華騰集團那邊確定了產品介紹會的時間之后一定要第一時間通知自己，只要沒有什么特別重要的活動，自己肯定到場——開玩笑，按照之前流傳出來的說法，這可是一個年產值三四百億的工廠啊，將來說不定還會建設二期、三期工程，如果真的能成，那就會成為一個年產值上千億的大型汽車生產基地，到時候還搞什么開發區，直接圍繞著這個項目搞一個汽車城就是了。
在領導們看來，搞開發區那是沒辦法的辦法，正因為沒有一個核心的支柱企業，才不得不將眾多企業聚攏起來，形成規模優勢，但如果能夠有一家核心之處企業，就像是上汽置于魔都、一汽之與常春那樣，大家干嘛費心費力的搞開發區？只要伺候好這一家企業就成了，大家要政績有政績、要……有……，這樣的日子不舒坦嗎？
知道了領導對這件事的關注程度，華騰工業集團這邊自然是不敢怠慢，立刻行動起來，經過與各方的溝通，最終，決定這個產品介紹會在8月底的周五進行。
到場的領導有哪些人就不說了，說多了容易404，只一句話：魯省的主要領導幾乎悉數到齊，而作為股東之一，瑯琊市這邊的主要領導自然也悉數到場。
在本次產品說明會之前，不少領導對于華騰工業集團一次上馬兩款產品還頗有些不滿，覺得華騰集團的步子邁的太大了，張起航這個小年輕也不夠穩重，在取得了一點成績之后就開始飄了，但當看到華騰集團的這兩款車的1:4大比例油泥模型之后，之前所有對張起航、對華騰工業集團的看法都消失的無影無蹤，看著精致的展臺上的大比例模型，領導們的兩只眼睛都在放光！
相比于現今市場上的汽車產品，從外形的設計層面而言，這兩款產品實在是太漂亮了，舒展大氣，特別符合國人對于汽車的審美。
因為這是一個內部的產品說明會，再加上這個時代沒有那么多的講究，所以為了讓領導們對自家的產品以及競品車型有個更直觀的了解，張起航還特意吩咐設計部門做了捷達、桑塔納以及富康這三款競品車型的1:4大尺寸模型，用來與自家的產品做對比。
果然，事實證明張起航的這個決定非常棒，在看到凱越這個油泥模型的這一刻，再看看一旁的捷達、桑塔納和富康的模型，不用華騰工業集團的工作人員進行做介紹，領導們的心里自己就已經給出了判斷：這輛款車上市之后，銷量的表現據對差不到哪兒去，說不定真的會跟捷達這款目前市面上最火的緊湊型三廂轎車打個有來有回。
甚至有些領導的判斷還要更加樂觀，認為凱越這款車上市之后，憑借更時尚大氣的造型，在銷量方面極有可能壓那三款競品車型一頭。
在諸位來參加這個情況說明會的領導當中，劉勝的級別不說是最低的也可以說是“最低的幾個”之一，而之所以能夠參加華騰集團的這個產品說明會，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是舜耕開發區管委會的主任，而舜耕經濟技術開發區是省級經濟技術開發區。
如果說在這個產品說明會之前，劉勝的心態還比較穩的話，那么在看到這倆高精度模型的那一刻，劉勝的腦袋就炸了：作為直接在一線工作的領導干部，平日里也沒少去華騰集團在開發區的那個工廠參觀和視察的他，高度看好這倆車型未來的市場表現，毫不客氣的說，如果華騰集團沒有選擇自己領導的開發區作為這倆車型的生產基地，這就是自己仕途生涯的污點！
意識到這一點，劉勝再也無法淡定了，目光飛快的開始在會場里面尋找，開始尋找起張起航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