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澤言偶爾一個人時,會在心中感嘆生命的脆弱。
并不是說他這個人矯情。
而是他曾親眼目睹親人的離世。
那種悵然若失的失落感,深深印在心間。
他緩緩來到病床前。
整個搶救室安靜的可怕。
未知的藥劑液體,順著輸液管輕輕滴落。
床邊的數字儀器,在有規律的上下跳動。
明明沒有和王懷明見過幾面。
跟他之間也談不上有什么師生感情。
可看見他如今的模樣。
不知為何,他的內心總有一種被陰云遮蔽的壓抑感。
陳澤言微微一愣。
在他的余光處,床上那只蒼老的手掌食指,忽然動了動。
他慌不迭的起身,來到門口:“護士,剛剛王老的手指頭動了!”
護士一聽,二話不說,連忙朝搶救室里跑去。
其他圍在門邊的人也都有些興奮。
“醒了,王老要醒了!”
“太好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啊。”
“大家別吵,剛剛醫生說了,王老需要休息,盡量不要發出聲音。”
“哦,對,噓!”
一群三四十歲的科研人員。
卻像是一群小孩子,興奮激動的手舞足蹈。
陳澤言和幾名科學院的資深院士,跟著走進了搶救室。
病床上,王懷明已經睜開了雙眼。
正在大口的吸入氧氣。
只不過他的眼神,已經不復當初。
清澈明亮又莊嚴。
此刻,他的眼神像是蒙上了一層灰色。
黯然、渾濁、無光。
“王老頭!”
張成華有些激動的上前兩步。
卻被護士小姐姐‘兇惡’的眼神給攔了下來。
“哎,”護士小姐姐嘆了口氣,一臉正色的道:“王老先生現在剛醒,身體還很虛弱。”
“你們說話聲音小一點,有什么想說的,盡快說完。”
張成華宛如一個聽話的孩子,使勁點頭:
“誒,我明白。”
陳澤言不認識張成華。
但是卻在網上的資料中,看見過他。
他和病床上的王懷明,從初中開始便是同學。
高中通宵,大學也是一起從國科大畢業。
那個時候,國科大還是一所純粹的軍校。
開放的專業基本上也都是有關軍事教育。
那時候從國科大畢業,基本都是去參軍當兵。
有實力的,甚至一畢業就能成為軍官。
而他們兩人當時選擇的,卻是學校里最冷門的‘電子科學與技術’專業。
兩人關系非常要好。
只不過,兩人也非常好勝。
幾乎從初中開始,他們倆就在各個方面,明里暗里的較勁。
這一較勁,就較了幾十年。
直到人都老了,頭發也白了。
可惜的是,無論在什么方面。
王懷明總是能穩壓他一頭。
病床上的王懷明目光移動到他的身上。
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
張成華迎著他的目光,表情有些復雜。
明明來之前,他有很多話想說。
可到了這里,腦子里卻又一片空白。
什么都說不出口。
“張…華……”
一道無比虛弱的聲音游離在房間。
張成華猛地抬頭!
王懷明用虛弱的聲音,喊道:
“張…成…華…”
“我…我在!王老頭,我在呢!”
張成華慌不迭的跑到床邊,張開著雙手。
手足無措。
“你…你怎么樣,是不是想喝水?”
看著他這副模樣,其余科學院的幾人都不由得搖了搖頭。
他們何時見過如此緊張的張成華?
這倆人較勁了幾十年,在科學院都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了。
哪一次見面,他們倆不是鼻孔朝天。
對方說一句話,就要懟三句回去?
他們都快忘記,這兩個人上一次和平交流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王懷明張了張嘴,氣若游絲。
張成華就彎著腰,把耳朵向他靠近。
“扶……起…”
“扶…我…起……”
“扶…我…起…來…”
他的聲音十分微弱,但咬字卻又顯得那
么鏗鏘有力。
張成華聞言,表情有些糾結。
他看向站在一旁的護士:“他說,扶他起來……”
護士小姐姐聞言搖了搖頭。
走上前俯下身子,柔聲道:
“王老先生,您現在身體很虛弱,需要好好休息。”
“您要是有什么要求,可以告訴我,我來幫您。”
王懷明并沒有看向護士。
目光始終堅定的看著張成華。
嘴里重復著那一句話。
“扶…我…起…來…”
沉默了半天的張成華終于嘆了口氣。
開口說道:“護士,麻煩你搭把手,扶他起來吧。”
護士小姐姐皺了皺眉:
“王老先生現在身體真的很虛弱,經不起折騰了,我們不能由著他的性子……”
張成華苦笑著搖頭,道:“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你今天如果不按照他的意思做,這老頭子今天估計是不會睡覺了。”
護士糾結的看向王懷明。
王懷明也同時看向護士。
那一雙略顯渾濁的眼神中,似乎帶著那么一絲祈求。
就在這時,一群主治醫生也快步的走了進來。
醫生們看見床上已經蘇醒的王老。
頓時開始分開檢查各項儀器上的數據。
為首的醫生來到護士旁邊,看了一圈屋子里的人。
問道:“病人醒多久了?”
護士連忙回道:“剛剛醒不到五分鐘,而且,病人他說……”
“胡鬧!”
一聽到病人想要下床,醫生頓時皺了皺眉。
低聲吼了一句,臉上的表情變得無比嚴肅:“病人現在的身體狀況還沒有恢復,需要充足的睡眠。”
“怎么能因為病人的一句話,就任由他胡來?”
其實他這話說的還是比較委婉。
王懷明此時的身體狀況,僅僅只是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的程度。
由于他身上各種舊病復發。
隨時都有可能導致他再一次陷入長久的昏迷。
如果再一次陷入昏迷,那到時候還能不能醒。
就真的是一個未知數了。
不過這是在病房里,當著病人的面。
他自然不能把這些話說的太明白。
他轉過身,來到床邊蹲下,輕聲道:
“王老啊,您就好好休息吧,要有什么需求,直接跟我們說,我們一定盡全力幫您。”
王懷明哀求的目光看向醫生。
嘴唇微微顫抖著,似乎用盡了自己全身的力氣,說道:
“扶…我…”
“求…你…”
求…你…
這兩個字,如同一記重錘,砸在了他的胸口。
這是來自一名華國科學院最頂尖科學家的請求。
放在平時,這絕對是一件值得令人自豪的事情。
可現在,卻糾結的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的理性告訴他,不能任由他胡來。
他的身體不足以支撐他現在下床。
可是張了張嘴,拒絕的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就在這時。
讓所有人震驚的一幕發生了。
王懷明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舉起了自己滿是褶皺的右手。
放在了醫生的手背上,而后‘用力’的握住。
用渾濁卻又堅定的眼神看著他:
“求…你…”
醫生最終還是拗不過王懷明。
喊了幾個護士小姐姐,十分小心的將他從病床上扶起。
他的手上吊著輸液管,身上接觸著各式各樣的儀器。
一群人跟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的搬著這些儀器一同移動。
醫生緊跟在身邊,問道:“您…想去哪兒?”
王懷明深深的吸了口氣,聲音顫抖:
“電…腦…”
醫生聞言,連忙對著另一名主治醫生喊道:“趕緊,去把電腦搬過來!”
張成華卻忽然叫道:“不用了,我已經讓人把科學院的電腦送過來了,大概還有三分鐘就能到。”
他的話不由讓在場的眾人愣了一下。
幾個護士都有些吃驚。
王老先生不是剛剛才說需要電腦嗎?
怎么這個人就已經提前讓人把電腦送過來了?
難不成是未卜先知?
科學院的幾人倒是并不意外。
要說在場的人中,誰最了解王懷明。
那絕對是非張成華莫屬了。
這倆人,可是較勁較了幾十年的
老對手。
僅僅只是通過一個眼神,就能讀懂對方眼睛里的意思。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陳澤言,不知為何。
忽然有些羨慕。
三分鐘后,一臺看上去老舊的電腦被搬進了一間病房。
幾名護士小心翼翼的扶著王懷明走了進去。
來到電腦面前,護士本來想扶著王懷明坐下。
然而,王懷明卻搖了搖頭:“不…坐…”
因為他害怕,自己如果坐下。
可能會睡著。
更害怕,自己這一睡,很有可能就再也起不來了。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幾名護士眼神格外糾結,看向一旁的醫生。
醫生卻只是面帶苦笑的搖頭。
電腦開機,王懷明用著僵硬的手指。
一下一下的敲擊著鍵盤和鼠標。
每一次敲下的聲音,都像是一道道驚雷。
轟擊著他們的心臟。
醫生和護士雖然看不懂電腦上的內容。
但是卻明白,此刻王懷明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張成華看見眼前這一幕。
一直面無表情的臉頰,微微抽搐了一下。
其余幾名院士都知道,他正在整理前幾天,由他負責研發的光刻機部分資料和數據。
這個時候,他們終于知道,王懷明為什么一直想要從病床上起來了。
因為這些東西,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這些資料,只存在于他的大腦中。
如果他睡著了,這些資料將會隨著他一起沉眠。
是沒有了這些資料,其他科學家就做不出來了嗎?
并不是。
即使是缺少了這部分資料,其他人也遲早能得出這些關鍵數據。
但華國已經等了太久了。
一臺由華國完全獨立開發的光刻機。
就在他的大腦中。
他已經不想再等了。
看著眼前這一幕。
看著那根他原以為,即將熄滅的拉住。
陳澤言的心中受到了巨大的沖擊。
蠟燭即將燃盡?
是啊。
拉住即將燃盡。
可是燈火,卻并沒有熄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