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帝再從戶部選拔了三名官員去浮州賑災,又選了三名御史監督資財使用。
徐志穹說到做到,讓這六名官員每人帶著一個錦盒上任,錦盒里裝著前一任官員的首級,隨官員一起趕赴浮州。
徐志穹同時吩咐提燈郎在大小粥場監視,凡是粥里插不住快子的,立刻向徐志穹匯報。
三日后,夏琥送來好消息,新一任負責賑災的戶部主事洪善義罪業從四寸三長到了四寸五,他開始動作了。
徐志穹坐在侯爵府里笑了很長時間。
夏琥擔心他瘋了,給徐志穹煮了些梅花酒,徐志穹喝了下去,這才平靜下來。
“我得去問問他,我到底怎么才能說服他,怎么才能不讓他往這賑災銀子里伸手。”
夏琥噘著嘴道:“你還打算救他是怎地?我刀都磨好了。”
“誰打算救他了?我這不是為下一任考量么?”
徐志穹通過罰惡子令的錨點,直接去了浮州,先讓孟世貞把洪善義抓了,拷打一番,問出了他貪贓的手段。
人數,沒有過分虛報,多報了幾千人而已,徐志穹忍了。
米價,沒有過分虛報,就多報了三成,徐志穹也忍了。
那他到底在哪貪的銀子?
連徐志穹都想不出門道了。
后來經仔細查驗才知道,洪善義號稱給災民吃過肉。
“你說這肉在哪呢?”
他說每天都燉在粥里了。
徐志穹特地從粥棚里拿了一碗粥出來,端在洪善義面前道:“你這粥里沒肉啊!”
洪善義說:“這肉啊,燉爛了,化成汁了,肯定看不出來!”
徐志穹又把煮粥的廚子叫來了,廚子表示:“沒見過肉。”
洪善義說:“肉,買回來的時候,晾干了,切成碎末,直接混在米里邊,一并下的鍋。”
徐志穹又拿來了半袋子米,問洪善義:“這里也沒有肉沫啊?”
洪善義說:“前一批摻了肉的米,吃完了,后一批肉,還沒到貨,沒來得及摻。”
徐志穹把米放在一邊,盯著洪善義看了半響,問了一句道:“咱們不扯吉爾了,你跟我說句實話,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不貪?”
“我沒貪……”
“給我打!”
“且慢!”洪善義流淚了,“徐侯爺,你太不講規矩了,你太不講大體!”
一聽大體,徐志穹馬上來了興致,吩咐人給洪善義松綁,給他弄了兩個菜,一壺好酒。
“你細說,什么是大體,也讓我好好學學!”
“徐侯爺,你口口聲聲要賑災,災民合計兩萬人……”
“瞎特么扯澹!”徐志穹怒道,“一萬三千多人,你到現在還特么撒謊。”
洪善義道:“罷了,一萬三千多人,可這人數也不少啊,我手下有兩位官員,一百多隨員,浮州還送來一百多隨員,這兩百多人不分晝夜,馬不停蹄為災民奔波,多拿點銀子難道不應該么?你就是在街上雇個民夫,也得給點報酬不是?”
徐志穹瞪圓眼睛道:“你們平時不領俸祿么?這不是為官的本分么?”
“我若在京為官,領俸祿是本分,到這荒僻之地受苦,這就是本分之外,就該多拿些銀子!”
徐志穹道:“你來辦差,朝廷還另外給了貼補,數目可不小!”
“那點貼補好作甚?百十兩銀子罷了,我缺那幾個銀子么?”
徐志穹道:“那你想要多少?百十兩銀子少么?抵得過你一年俸祿了,這還不夠?”
洪善義嘆道:“徐侯爺,你太年輕了,你有今日的身份,全都是仗著機遇和時運,你根本不懂什么是賑災的大局和大體。”
“這不聽你指點來了么,”徐志穹給洪善義倒了杯酒,“你給說說,什么是大體!”
洪善義道:“賑災是辛苦差事,一萬三千多災民,吃穿住用,全得我們操心吧?”
徐志穹搖搖頭道:“吃,你們是操了心,穿、住、用,你們都沒管過。”
“這……這以后也是要操心的,”洪善義頓了頓,接著說道,“且說這吃,讓災民吃上一口飯,不容易,
得計算災民數目吧?得四下買米去吧?得雇人搭棚子施粥吧?還不能亂了秩序,還得防止有人冒領,還不能讓災民生事,你說這些事情,他好做么?
就憑朝廷給的那幾個貼補,憑什么讓別人跟著你做事?怎么也得多給些實惠吧?”
徐志穹問道:“給多少合適?”
洪善義道:“朝廷給十萬賑災銀子,我留下五萬,可不是給我自己一個人,我分給手下人去,讓他們拿夠了,拿足了,
剩下五萬銀子,他們不會再過分克扣,至少有三萬銀子能用在災民身上,這就是我辦事的良心,這就是賑災的大體!”
徐志穹訝然道:“你剛才說到了良心?”
洪善義點頭道:“這就是良心!你光說清廉有什么用處?手下人若是拿不到好處,不給我出力,賑災的銀子一分一文都到不了災民身上!
我比別人花了更多的心血,可我從來不比別人多拿好處,這難道不是良心?這難道不是大體?我一番苦心,有誰能知曉?
災民是受了苦,可他們只能看到他們自己的苦,他們不知為官的苦,為官的苦,苦過災民千百倍!洪某卻不愿把這苦楚說出來!
洪某們心自問,上對得起君恩,下對得起蒼生,幾句怨聲而已,我擔著就是。”
“你擔著?”徐志穹一臉敬意,“洪大人,你好襟懷!”
洪善義苦笑一聲道:“侯爺何必出言譏諷,我既是愿意擔負罵名,也做好了丟官的準備,這烏紗帽,我是保不住了,等辦完了這趟差事,我找圣上,請辭就是。”
“請辭?那哪能行!朝廷哪能離開您這樣識大體的肱骨棟梁!”徐志穹又給洪善義倒了杯酒。
洪善義看著徐志穹道:“侯爺,明人不說暗話,這件事你打算如何處置?”
徐志穹蹲在洪善義面前,神情嚴肅道:“這件事情,要從大體來看,朝廷要賑災,給了錢,災民要活命,需要錢,但中間辦事的官員也想拿這錢,所以這事,實在不好辦,
我花了大把心思,想了這么個辦法,朝廷的錢,全數交給災民,官員的錢,還是那些貼補。”
洪善義嗤笑一聲道:“那點貼補不夠。”
“不夠么?”徐志穹道,“無妨,我再貼他們一身肉。”
洪善義一愣:“一身肉?什么肉?”
“你這一身肉啊!”徐志清神情嚴肅道,“你是識大體的肱骨棟梁,只擔著幾句罵名卻還不夠,你還再擔著一個千刀萬剮!”
“徐志穹,你……”
“你看看你,洪大人,你急什么,”徐志穹扯下來一只雞腿,塞進洪善義的嘴里,“這都是為了大體,也是為了洪大人的名節,
你剛才也說了,你受苦了,比災民還苦千百倍,別人不知道你的苦,你自己還不愿意說,我看著實在心疼,
這樣,一會剮你的時候,你就一直叫苦,把為官的苦都說出來,細細說,這次要剮你五百刀,你千萬別說太快,
你一邊說,其他官員一邊看著,我得讓他們明白個道理,要是不貪呢,他們有貼補拿,辦完了事,還能升官,
要是貪呢,他們什么都拿不到,還得賺這一身剮,這一里一外,賬不就好算多了?
若是他們實在不想做官了,且聽聽你說的這些苦楚,我送他們回京城,把官辭了就是,我看他們舍不舍得!”
“徐志穹……你,你憑甚殺我,我要去見圣上!”洪善義跳起來和徐志穹撕打。
徐志穹一腳將他踢翻在地,回身問一句:“刀磨好了么?”
劊子手回應:“差不多了。”
徐志穹提醒洪善義一句:“你吃快些,差不多該上路了。”
出了監牢,門外已經布置好了刑場,浮州的大小官員都被請來觀刑。
夏琥很不滿意:“官人,若是讓劊子手殺了這廝,這功勛可就不能全數給我了。”
徐志穹捏了捏臉蛋:“就這個時候會叫官人,你若不嫌腥血,且讓劊子手把最后一刀留給你。”
夏琥一臉歡喜:“留給我,留給我呀,我去驗尸,這有什么好嫌棄的。”
當天,徐志穹在駱懷縣,活剮了洪善義和另外兩名負責賑災的官員。
出來賑災的一十三名官員,先死了六個,換了六個,如今又死了三個,唯一安然無恙的,是治理河道的七個人。
回到驛館,工部主事康守明,叫上其他五名官員,各自拿上一百兩黃金,來到張竹陽面前,深施一禮道:“張御史,謝你救了我等性命。”
張竹陽笑了:“莫要謝我,謝徐侯爺,記得徐侯爺說過的話,咱們都吃不了虧,這金子是我送給諸位的,你們就收著吧。”
無論銀子還是功勛,夏琥最近是真沒少賺,一口一個官人,叫的可甜了。
摘了洪善義的罪業,夏琥到中郎院里,和徐志穹親了一會,拿上罪業,迫不及待跑去了陰陽司。
臨走時,徐志穹再三叮囑:“拿了判詞就回來,功勛讓役人去取。”
夏琥笑道:“放心吧,這幾次都是役人去的。”
不到半個時辰,夏琥從陰陽司跑了回來:“白悅山白大夫讓你去賞善司,陸長史讓我給你帶個話過來。”
白悅山找我?
能為了什么事情?
想必又是讓我把罪業送去陰司。
送去陰司倒也可以,但前提是把封印打開,讓我看看昭興帝的魂魄。
若是他不肯答應,這事情就得跟他耗著。
徐志穹叮囑夏琥去侯爵府待著,獨自一人去了罰惡司。
經罰惡司到了賞善司,徐志穹走到小山下,聽到了熟悉的琴聲。
他該不會又要考我吧?
我若是想看昭興帝的魂魄,是不是還得聽他彈上幾句,然后辨別一下曲牌。
好去沒去勾欄了,這技藝還真有點生疏……
徐志穹剛走到小亭,卻發現亭子里不止白悅山一個人。
他身邊還有個老者,穿著一襲大宣不常見的高領長衫,一邊喝茶,一邊聽曲。
這老者,正是陰司望安閻羅殿殿君,杜春澤,杜閻君。
一見到他,徐志穹的神經立刻繃緊。
“尚峰,”白悅山按住琴弦,笑道,“快見過杜閻君。”
沒等徐志穹說話,杜閻君主動起身道:“馬長史,前些日子咱們剛剛見過。”
徐志穹抱拳施禮道:“不知閻君駕臨,晚輩空手而來,還望見恕。”
杜閻君笑道:“馬長史哪的話,我與白大夫是至交,你也是白大夫摯友,咱們之間不必拘禮。”
白悅山笑道:“尚峰,來這邊坐。”
杜閻君來賞善司要作甚?
逼我交出昭興帝的罪業?
這是判官的地盤,他敢強逼?
徐志穹坐在小亭之中,白悅山給徐志穹倒了杯茶:“吃盞清茶,驅驅暑氣。”
徐志穹點頭道:“這還沒到五月,天氣竟如此炎熱,杜閻君,這么熱的天氣,你怎還穿著這么厚實的長衫?這衣裳京城都難買,到了北邊才能見到。”
他這種長衫確實不常見,徐志穹只在涌碌兩州見過,那里富商喜歡穿這類高領長衫,算是宣國和圖努國在衣衫上的結合品。
杜閻君慨嘆道:“年歲大了,近兩日得了風寒,你們覺得熱,我卻還覺得有些冷。”
“原來如此,晚輩略通些醫術,有個專門治風寒的草方,一會便抄給閻君。”
杜閻君抱拳笑道:“讓馬長史費心了。”
他這衣領真是高,脖子裹得嚴嚴實實,都快包住下巴了。
聽韓大哥說,他和高福交手的時候,把高福打傷了,傷的還挺重。
傷在哪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