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黑鹿城,營房之中。
洪振基屏退旁人,帶著滿身繃帶,看著對面的徐志穹。
“運侯,你殲滅了凈鍋縣的一萬敵軍?”
徐志穹搖頭道:“非我一人之力,全靠將士同心。”
洪振基長舒一口氣道:“如此說來,這仗算是打完了。”
徐志穹還是搖頭:“接下來還要北上,不光要收復失地,還要逼迫圖奴賠銀納貢。”
“納貢……”洪振基對這兩個字很是熟悉,因為千乘每年都要向圖奴納貢。
他懷疑這是不是真的。
“千乘,真的打敗了圖奴?”
徐志穹點了點頭。
洪振基還是有些擔憂:“此役雖然圖奴敗了,可不知日后又會調撥來多少人馬。”
“圖奴不會調撥人馬過來,”徐志穹已經收到了長樂帝的消息,“大宣出兵北境,攻占了圖奴兩座城,圖奴東西不能相顧,打不了多久,就得找你議和。”
這是大宣愿意與千乘結盟的誠意,洪振基贏得了長樂帝的尊重。
“大宣愿與我結盟,圖奴卻要找我來議和!”洪振基面露喜色,“卻不能輕饒了圖努王,你覺得讓他賠多少銀兩合適?”
徐志穹聳聳眉毛道:“這卻要看他從千乘國這里搜刮了多少銀兩。”
洪振基點頭道:“說得對,我千乘國不是善堂,過往的債,要一筆一筆討回來!”
說完這番話,兩個人都笑了。
千乘國不是善堂。
當初就為了這句話,洪振基被圖奴使者毒打了一頓。
而今他剛剛摁著圖奴毒打了一番,想到此處,心里一陣陣暢快,就連身上的傷都沒那么疼了。
可笑過之后,洪振基的神情又有些凝重。
徐志穹詫道:“又有何心事?”
洪振基嘆道:“過了今夜,卻又該商議出征的事情。”
“怎地?不想打仗了?”
“說實話,當真不想,”洪振基活動了一下手臂,咧了咧嘴,傷口傳來一陣痛楚,“我在戰場上卻還思量著,若是能重回束王府,與你一并飲酒賞舞,人間樂事無過于此,
你說的有道理,舞姬穿著薄紗,跳的卻比原身舞更好看。”
徐志穹笑道:“皇宮中的佳麗還少么?”
“倒也不少,秦燕安排的很周全,”洪振基長嘆一聲道,“我叫醫官去看過他,秦燕斷了好幾根骨頭,李全根和岳六生也傷的不輕,
我曾恨過這群宦官,恨不得把他們全殺了,可真到生死關頭,他們是真心為我拼命,
秦燕瞞著我,處置了不少政事,我起初很惱火,可現在想想,由他處置了也好,城東一條路,城北一扇門,這些亂事想起來就讓人煩躁,有個賢宦代勞,我又何必為難自己,
說這番話,許是要讓你取笑我,在你眼中,我就是個碌碌無為的昏君。”
徐志穹沒笑,他端正神色道:“你不是昏君,你是自千乘立國以來,最賢明的君主。”
洪振基艱難坐直身子道:“這是你心里話么?”
徐志穹點點頭:“句句肺腑。”
洪振基默坐了許久,滿是傷痕的臉頰不時抖動。
他很在意徐志穹的話。
自千乘立國以來,最賢明的君主。
他相信這句話出自徐志穹的真心。
當然,他并不知道千乘國自立國以來,一共就兩位君主。
“打完這一仗,你是不是就要回宣國了?”洪振基低聲問道。
徐志穹沒有否認:“日后還會時不時來看看。”
還是半句話,徐志穹沒說。
你若是學會了為難百姓,咱們再見面的時候,可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洪振基接連長嘆幾聲,勐然抬起頭道:“我若是封你做異姓王,能留得住你么?”
徐志穹沉吟片刻,眉毛微挑道:“莫再誘惑我,許是我有一日想做神君了。”
說完,兩人相視,再度笑了起來。
笑過之后,洪振基突然盯著徐志穹的臉頰,愕然道:“運侯,你臉上可是有泥污?”
“泥污?”
徐志穹適才剛洗過臉。
洪振基呼喚內侍,讓他取了面鏡子過來,徐志穹盯著鏡子看了片刻,原來是一朵花,一朵桃花。
這些日子,好像忘了思過。
徐志穹來到了星宿廊,又見白悅山在走廊里掃地。
“白大夫,此前不是跟你說過,多積攢些銀兩,把千乘國的賞善司經營起來,你總待在星宿廊作甚?”
白悅山很是無奈:“我去問了公輸宴,她說重修一座賞善司,需要白銀五十萬,這卻要積攢到何年何月?”
徐志穹很難理解白悅山的想法:“能賺一些是一些,總好過天天在這掃地。”
“我是沒那本事了,且按祖師之意,還是在這里磨練心性,老實贖罪,倒也是件好事。”白悅山放下掃把,在水桶里洗了抹布,繼續擦拭門板。
徐志穹沒再理會,且思量著去哪里思過。
去師父給的新思過房?
那里貌似收獲有限。
再去神音大殿碰碰運氣?
別作死了,三品技都被篡改了,至今都不知道是什么技法。
思索之間,徐志穹往正殿看了一眼,突然看到一絲光亮。
師父回來了?
徐志穹一陣驚喜,推門走了進去。
師父不在,但驚喜還在。
適才看到的光亮,來自于鏡子,師父的孽鏡臺居然修好了。
徐志穹高高興興坐在孽鏡臺前,把銅蓮花拿了出來。
他想把宣丑王版傀儡拿出來,再把龍須抽出來,看看這根龍須是什么來歷。
可轉念一想,抽龍須的時候若是不小心,把洪俊誠這廝放出來,事情可就麻煩了。
徐志穹收回了銅蓮花,又從腰間拿出了一個布袋。
這個布袋是從袁成鋒那里搜來的,袁成鋒說這布袋里能聽到某種聲音,大有用處的聲音。
徐志穹從來沒敢聽過,今天倒是可以看看這布袋的來歷。
等等。
當時袁成鋒提起這個布袋的時候,我修為已經到了三品。
到了三品時,聽著還有些暈眩,若是貿然看了,會不會波及到性命?
就算不波及性命,傷了眼睛也不好。
徐志穹把布袋收了起來,盯著鏡子默默發呆。
他記得他有好多東西想在鏡子上仔細看看,可而今鏡子修好了,卻又一時間想不起該看什么。
坐了片刻,徐志穹勐然起身,離開了星宿廊。
差點忘了一件大事。
一件幾乎被所有人遺忘了的大事。
千乘皇宮鬧鬼的事情!
千乘皇宮里曾經有過許多宦官的鬼魂,后來都消失了。
不光鬼魂消失了,有關鬼混的記憶也全都消失了。
秦燕忘了個干凈,岳六生也忘了個干凈,就連事情的親歷者羅松貴也忘了干凈。
只有一個人留有模湖的印象,李全根。
李全根曾經捉拿過幾個內侍的魂魄,關在了密室之中,等徐志穹找到密室時,關押亡魂的瓶瓶罐罐空空如也。
密室里到底發生過什么?李全根只剩一點有限的記憶。
徐志穹也曾想過用神機眼追朔當初的情景,沉書良懂得類似的手段,能利用神機眼逆著時光往回追朔。
但他的手段有局限,只能回朔神眼閣里的場景,神眼閣被摧毀后,他的手段也不靈了。
徐志穹起初以為他撒謊,用真言訣試過之后,確信沉書良說的確實是實話。
而后徐志穹一直在調查此事,剛調查出些眉目,鎖定了段子方和葉安生,千乘卻在此時與圖努開戰了。
徐志穹投身于戰事,把葉安生忘了個干干凈凈。
這讓徐志穹想起了一些回憶。
葉安生這個人,有個特點,他很容易讓人忽視他的存在。
徐志穹曾經發現過這個特點,可就連這個特點都被徐志穹忽視了。
徐志穹去了千乘罰惡司,用乘風樓進了皇宮,到了直殿監,進了李全根的密室,在密室里拿了個瓷瓶,到了星宿廊。
在李全根有限的記憶當中,對這個瓷瓶有著很深的印象,這里曾經關押著一個鬼魂,在一次審問的過程中,這個鬼魂當著他的面逃走了。
對這星宿廊的孽鏡臺,徐志穹拿著瓷瓶,想象著李全根在密室的樣子,待摸索片刻,鏡面上很快出現了影像。
整個過程不超過一吸,這是意象之力精進的結果。
徐志穹看到李全根正對著鏡面說話。
這是瓷瓶的視角,準確來說,李全根正對著瓶子說話。
一字一句,徐志穹都聽的非常清楚,這是個活在五百多年前的內侍,曾侍奉元寧神君,名叫孫海金,死于新舊神君交接,他知道不少事情。
徐志穹靜靜的看著畫面,突然看到鏡面上出現了一道模湖的身影。
是孫海金的魂魄,他從瓶子里鉆了出來。
透過扭曲的神情,徐志穹能勉強辨認出他的五官。
這鬼魂繞著瓶子盤旋幾圈,直接飛進了屋頂。
他飛到哪去了。
徐志穹想要轉換視角,卻轉換不了。
師父的鏡子不是神機眼,視角僅局限于瓶子。
無妨,瓶子看不到,瓦片能看到。
徐志穹對照著亡魂飛出去的位置,跑到直殿監的屋頂,摘了幾枚瓦片回來。
就著瓦片的視角,徐志穹就著瓦片的視角,看到那亡魂往北飛去,轉眼消失在了濃霧之中。
他飛哪去了?
能用什么物件繼續追蹤他的蹤跡?
總不能抓一團霧氣過來。
線索又斷了?
徐志穹揉著額頭,很是傷神。
苦惱許久,徐志穹突然站了起來。
那個叫孫海金的內侍,應該是千乘人。
徐志穹離開了星宿廊,借罰惡司乘風樓又去了侯爵府。
在密室之中,徐志穹拿出了石眼。
他點亮了一根蠟燭,召喚出了神機眼,傳遞了一段意念。
孫海金,元寧年間直殿監內侍。
假如他的魂魄還在,現在是在什么地方?
神機眼能追蹤他的蹤跡么?
徐志穹回想著孫海金扭曲的五官。
神機眼的童孔中出現了一個光點。
他追蹤到了孫海金的位置。
是一座石塔。
這應該就是陶花媛所說的法器,能收容亡魂的法器。
這座石塔在什么地方?
徐志穹調整著視角,找到了石塔的方位。
皇宮后苑!
收容亡魂的法器就在這里!
當初和桃兒花了那么大力氣都找不到這座石塔,最終還是讓神機眼發現了!
徐志穹甚是驚喜,立刻動身前往皇宮,他要去后苑看看,這法器里到底存著多少怨靈。
按照窮奇所說,段子方想用怨靈點燃怨念,喚醒混沌。
如果將石塔毀掉,段子方的陰謀,也就被徹底摧毀了。
徐志穹到了乘風樓,正準備去皇宮,卻勐然停住了腳步。
他在想一件事。
為什么當初他和桃兒找不到這座石塔?
桃兒動用了法陣,徐志穹還派出了一批內侍四下搜尋,這么明晃晃的一座石塔,為什么就找不到?
因為有人看守著這座石塔,有人干預了所有人的搜尋。
這個人會是誰?
徐志穹去了星宿廊,來到白悅山身邊的道:“別在這灑掃了,我帶你去做件正經事。”
白悅山頗為不屑:“什么叫正經事?我在這誠心悔過,卻不正經么?”
徐志穹道:“跟我去做趟生意,酬金五千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