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部族里漂亮的小姑娘總是屬于可汗,那么,部族里面最好的小伙子就屬于少年人的引路者——老羊皮。
每當歌姬用雪白纖細的手指撥動箜篌的時候,每當游吟歌者唱起烏古斯傳贊頌回紇人的祖先的時候,在部族最勇猛的少年身邊,就會出現一個身材矮小的老者。
“你是一只雄鷹,該到離開巢穴振翅飛翔的時候了,小小的部落容不下你這樣的英雄。”
“你是我見過的少年人中最具有智慧的一個,趕緊離開這個主動會讓你污穢一生的泥沼地,我將追隨,幫助你,成就烏古斯王一樣的偉大功績。”
“你是一個真正的武士,而一個真正的武士就不該去睡大尾巴羊,離開這里,我帶伱去尋找草原上最美的女人,引導你的手去撫摸那些滑膩溫暖而又雪白的身體,只有當你在她們身上馳騁的時候,你才會覺得你是一個真正的武士。”
“啊,年輕的回紇人啊,你怎么能夠忍受日復一日,夜復一夜的放羊生活呢?
你應該騎上馬,帶領數不盡的武士去戰場上尋找屬于你的榮光,你應該成為萬眾矚目的人,而不是整日里被部族里的那些旱獺一樣無能的人喝罵你,毆打你,折磨你,并且羞辱你。”
“跟我走吧,你們部落里除過喝血吃肉的虱子之外什么都沒有,去外邊看看吧,太陽照耀的地方都是金子,你只要抵達那里,拿起你的鏟子,用力,對,就是用力的鏟下去,金子就屬于你……”
以上,就是老羊皮專門用來針對回紇部落中所有他看得上的少年人的專用話術。
有的少年人聽了一段,就急沖沖的收拾東西跟著老羊皮走了。
這樣的少年人,一般會被老羊皮送去戰籠碰碰運氣,戰死了,石國的人會給老羊皮一袋金沙,如果僥幸勝利了,老羊皮能拿到更多。
有的少年人聽了兩段之后就跟著老羊皮走了,很長時間過后,人們有可能在某一個王的后宮見到他,那時候的他穿著華麗的衣裳,佩戴著閃閃發光的寶石,依偎在王的懷里,扯著尖利的嗓子為來賓演唱大段大段的烏古斯傳。
還有的人,則成了馬賊……天山南北之所以會有如此多的馬賊,強盜,這其中就有老羊皮奉獻的力量。
云初在白羊部就像黑夜中的月光,烏云中的閃電一般的存在,老羊皮自然不會放過他。
云初八歲的時候就被老羊皮一眼看中,他想讓云初跟他走,將他早就準備好的話術,翻過來覆過去的說了兩遍,都不能打動云初那顆堅定的心。
如果是一般的回紇人,老羊皮也就放棄了,畢竟,如此龐大的族群里,出現一兩個聰明人不是什么怪事。
但是,老羊皮卻沒有放棄云初,每隔一個月就會來白羊部一次,繼續蠱惑云初跟他走,為此,他不惜親自下場,教會了云初非常多的東西。
老羊皮是一個智者,他清楚,只要不斷的投入,總有一天會從云初這里收獲到更多的東西。
云初也是這么認為的……他覺得從老羊皮這里學到的東西對他來說非常的重要,尤其是說長安官話,用毛筆寫唐人文字,學習唐人的禮儀……
通過跟隨老羊皮學習,云初發現,老羊皮對大唐的了解實在不是他這個從史書上了解大唐的人能比的。
他喜歡跟著老羊皮學習。
五年了,云初學習的速度很快,甚至遠遠超越了老羊皮的期望。
最近,老羊皮應該忍耐不住了,事實上,三年前,老羊皮就希望云初跟他走。
現在,云初不能確定的是,老羊皮到底是要送他進戰籠還是去當馬賊,不過呢,從老羊皮在他身上投入來看,目標應該是——大唐。
即便如此,聽到羯斯噶提起戰籠遴選,云初身體都忍不住顫抖了一下,至于娜哈則大哭起來。
石國的戰籠遴選名聲,在整個西域都極為有名,在石國王庭柘枝城外的藥殺水河畔,永遠矗立著一座長五米,寬五米,高三米的一座巨大鐵籠,鐵籠上布滿了殺人的鐵刺。
每當有外地來的猛士敲響了鐵籠旁邊的鐵鐘,石國王庭就會派出一位勇猛的甲士進入戰籠。
外地來的猛士需要進入鐵籠,赤手空拳擊殺石國派來的猛士,如果戰勝這個猛士,他就能替代這個石國猛士成為新的石國甲士!
一旦成為石國甲士,就能獲得非常多的財寶,美麗的女子,以及一座美麗的庭院。
如果失敗,只有一個下場——死!
戰籠遴選,對于西域武士來說,是發家最快的渠道,同時,也是距離死亡最近的道路。
這么多年以來,死在戰籠里的武士數不勝數。
而死亡的人中間,十年前有六成是挑戰者,五年前,八成是挑戰者,現在,據說死亡的人中間九成以上的都是挑戰者。
這是一個必然的結果,估計也是石國國王招募勇士的一個策略,自家甲士的武力越來越高,能戰勝自家甲士的武者的武力也必然是越來越高,最后,達到一個臨界點,比如現在,已經很久沒有人能挑戰成功了。
所以,石國甲士是西域武力最為強悍的武士群。
一個不愿意留在原來部族的人,尤其是武士,可以選擇的活命之道其實不多。
離開本來的部族,想要去別的部族活命千難萬難,根本就不會獲得信任。
最靠譜的一個活命方式就是去當馬賊,依靠劫掠普通牧人以及商隊,駱駝隊活命。
一般情況下,在盜賊多如牛毛的西域,成為馬賊就要做好天天打仗的準備,像云初這個年紀的少年人,根本就活不了幾天就會戰死,或者被同伴殺死。
另一個就是去石國參加戰籠遴選,當了馬賊固然是九死一生的事情,而參加戰籠遴選,則是十死無生的選擇。
云初一丁點挑戰戰籠的想法都沒有!!!
他曾經受過的精密教育告訴他,挑戰戰籠,是最不合適他的一種發家方式。
腦子是個好東西,一個一千三百多年以后的人跑到大唐永徽二年,為了發家致富過上好日子,拋棄自己的腦子不用,偏偏要去跟人家比蠻力,這是何等愚蠢的行為啊。
“我不去柘枝城,我的目標是龜茲城!”
羯斯噶神色難明的瞅著云初低聲道:“你果然要去找唐人。”
云初笑道:“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本身就是唐人?”
羯斯噶搖頭道:“你不會說唐人的話,他們不會承認你是唐人的。”
云初立刻用標準的唐人官話道:“我當然會說唐人的話,不僅僅會說,我還會吟誦唐人的文章。”
羯斯噶雖然不知道云初說了一些什么,卻聽得清清楚楚,這就是標準的唐人的話,他當初以仆從軍的身份追隨唐軍與薛延陀人作戰的時候,聽過這種話。
震驚歸震驚,羯斯噶想起唐人戰旗飄飄,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的軍隊,還是搖搖頭道:“你會說唐人的話也沒有用,最多是一個會說唐人話的回紇人!”
云初笑道:“等我見過老羊皮再說。”
羯斯噶似乎不愿意跟云初說太多的話,抱起娜哈指指拴在水槽上的一匹棗紅馬道:“這是一匹兩歲口的戰馬,是我從王廷給你找來的,彎刀,弓箭都給你準備好了,如果你想走,就隨時走吧。”
云初彎腰致謝道:“羯斯噶,謝謝你給我準備的這些東西。”
羯斯噶搖搖頭指著不知所措的塞來瑪道:“你應該慶幸是塞來瑪的兒子。”
云初想了一下,覺得人家這句話似乎沒有說錯,就再次點頭致謝道:“照顧好塞來瑪跟娜哈。”
羯斯噶高傲的道:“她們從今往后將是我大阿波帳篷里的女人,誰敢傷害她們?
你如果在外邊活不下去了,可以回來,我給你安排一個適合武士干的事情。”
“云……”
塞來瑪想說話,不等她多說,羯斯噶就抱著哭嚎的娜哈拖著塞來瑪朝他的帳篷走了。
目送他們走遠,云初就來到整修好的火塘邊上,煮上一鍋蒲公英茶,往里面丟了幾顆烏梅,靜靜地等待水開。
對于剛剛升官發財的羯斯噶對他的態度,云初還是接受的。
身為一只大大的拖油瓶,能被母親的新歡如此對待,羯斯噶可以說已經做到了他能做到的一切。
水開了,蒲公英茶也就煮好了,云初端起木碗啜飲一口泛著苦澀味道的茶水,只覺得渾身通泰,有說不出來的痛快之意。
在西域十三年,最讓他放不下的就是塞來瑪跟娜哈,現如今,塞來瑪有了新的男人,娜哈也回歸到了親生父親的懷抱中,云初由衷的感謝羯斯噶。
瞇縫著眼睛瞅瞅拴在柱子上的棗紅馬,云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刻,他甚至覺得老天的安排有時候真的是非常非常的貼心。
從這一刻起,自己終于可以回歸故里了,可以去那個在牧人口中宛若天堂一般的大唐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