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說的話,不是農夫該說的,也不是商賈能說的,更不是一個官員能說的話。
以上三種人指的都是唐人。
對以上三種人來說,效忠皇帝是天職!
唯獨對于大唐讀書人來說,這件事大有商榷的余地。
把書讀的有滋有味,讀的物我兩忘之后的讀書人,往往就會瞅著天上的明月產生各種疑問。
其中,最牛逼的一個疑問就是質疑皇權的獨特性,以及唯一性。
這種讀書人一般是做不了官的,就算是當官了,被砍頭的可能性也非常的大。
所以,一般情況下,這種人都會躲起來,偷偷地讀書,讀所有能讀到的書,讀所有該讀不該讀的書,不知不覺的把自己弄成了一個滿肚子學問的異類。
最后,只能當隱士高人。
除過皇帝之外,所有人都喜歡他。
這種人云初就見過,他的化學老師劉天成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滿肚子的學問,滿肚子的權謀,同時,也滿肚子的不合時宜。
頂級大學畢業,卻在一個五線城市的二流中學足足當了二十年的化學老師。
在過去的二十年中,他的辦公桌都沒有更換過,更不要說職務了。
好在,化學是一門需要經常回頭看,并且需要不斷修正的學問。
一直沒有結婚的老師,在一個雷雨夜倒在下班途中被他的學生云初送去醫院,足足住了一個月醫院的老師,終于肯反省一下自己的一生。
然后,性情淑均的云初就進入了他的視線,他不想讓這個與他極度相似的孩子再過與他同樣痛苦地人生。
所以,在云初大學畢業之后,這位老師提著一袋橘子,越過重重門禁,平生第一次敲開了老同學的家門之后,云初原本平凡的命運就發生了極為戲劇化的變化。
劉天成老師一直認為,在中國,人這一生想要有所成就,必須剖析權力,認識權力,尊重權力,而后才能使用權力。
他認為,權力沒有大小之分,任何微小的權力都值得尊重,然后在,尊重的前提之下,必須將最小的權力運用到最大程度。
能使用大權力沒有什么稀奇的,重要的是,如何能把最小的權力運用到極致。
行大權者需如怒海操舟,小心翼翼,操小權者當如旱地行舟,勇猛精進!
云初希望能一輩子接受劉天成老師的教誨,只可惜,這位老師給云初上的最后一堂課,卻是離別。
當云初的考察公示期過后,任命書下來的時候,他想問老師接下來的路該如何走的時候。
這個骨瘦如柴的老師,卻吐了他一口唾沫,然后,就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云初大醉三天,醒來之后,就看到了大地之子雕塑,那個孩子孤獨的趴在荒涼的大地上,以天作被。
方正從云初的回答中隱約覺得這個小子可能有一個很了不起的老師。
因為,一般的先生,絕對不會給自己的學生灌輸“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樣的混賬學問。
哪怕方正這個人讀的書不算多,他也知道一些學問上的禁忌。
只有一些不知所謂的隱士大儒才會教弟子這些不知所謂的學問。
所以,很多名家教授出來的弟子,在方正這種一心只想著如何光耀門楣的人看來,就是一個個憨包。
在龜茲鎮,會武功的人非常多的,隔壁的第九折沖府隨便抓出來一個蠢貨,就有殺虎博熊的膽量。當然,他們只是敢,至于是人勝利還是老虎,熊勝利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讀書人,會寫字的人,還能寫一手好字的人則是龜茲鎮鳳毛麟角一般的存在。
方正撓撓屁股,回頭瞅瞅自己亂七八糟的書架以及堆成一堆的文牘,再拍拍腦袋,對云初道:“你先在我這里當書吏吧,你知道怎么當書吏吧?”
云初皺著眉頭看著方正垃圾堆一般的文牘跟文書,嘆口氣道:“太亂了,這是對文字的不敬,也是對職事的不敬。”
方正哈哈大笑道:“老子是從軍營里出來的,能把事情弄清楚就很不錯了。”
“一個官員不好好的對待自己的職事,這樣做遲早會出事。”
“不用擔心,我們不是在玉門關里邊,而是在玉門關外邊,這里天高皇帝遠,沒有吏部清吏司的找我們的麻煩,更沒有御史說我們的閑話,小子,你幫我干活,以后有你吃用不盡的好處。”
“你先把我是不是唐人的問題弄清楚!這樣安排實在是太兒戲了。”
方正呵呵笑道:“你如果是唐人,我遲早會知曉,伱如果不是唐人,我遲早也會知道。
如果你是唐人,該給你的我不少你一毫,不是唐人,而是心懷叵測者,我給你的也不會少一毫!”
云初點點頭,他雖然不知道這個叫做方正的大關令為何如此普通,卻如此的自信。
他還是想為這個人的氣度喝一聲彩。
云初隨手拿起一份落滿了灰塵的文書翻了一遍丟給方正道:”貞觀二十二年,太府寺有令于龜茲鎮大關令:準大關令掌龜茲鎮交易之事,凡建標立候,陳肆辨物,以二物平市(謂秤以格,斗以槩),以三賈均市(賈有上中下之差)這事你沒干,你以前的大關令也沒干。”
方正大笑道:“怎么沒干?其實就不用干,龜茲城中沒有哪一個驢日下的敢貪墨老子的錢。
每月朔望日,自然有牙人把錢交上來,四千貫!”
云初點點頭道:“不錯,你的上官會認為你收到了八千貫,其中一半進了你的口袋。”
方正笑的更加厲害了,指著云初笑罵道:“你這個毛孩子知道個屁啊,老子的上官是張園,張園的上官是裴東風,裴東風的上官是曹繼叔,曹繼叔的上官就是太府寺的老大大司農郝處俊。”
云初愣了一下,方正絕對不是在介紹他的上官,而是另有原因。
因此,他只是愣愣得瞅著方正。
果然,方正比老羊皮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忍不住繼續對云初道:“他們都是我的姐夫!”
這一次,云初是真的呆滯住了。
“我們家慣會生女娃,我有七個姐姐,嫡親的!我還有十四個堂姐,也是親的,表里表外的姐姐更是多得數不清,你好好地幫哥哥干活,等哥哥升官之后,隨便找一個妹子嫁給你,你也就能升官了。”
聽著方正熱情洋溢的畫的大餅,云初還是表露出一副歡喜的模樣,就算他因為方正的長相很質疑方正家閨女的模樣,這個時候,也不打算讓人家難堪。
再說,人家已經很克制的在炫耀自家門庭了,只要姐姐足夠多,皇帝成為自家姐夫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衙門破舊這是慣例,一般的官員都沒有修衙門的心思,因為寓意一點都不好。
一個衙門的外觀如何,與這個衙門的權力大小一點關系都沒有。
往往就是這樣一座不起眼的衙門,會改變很多人的人生軌跡。
云初進門的時候是一個流浪的人,出門的時候,他已經是龜茲鎮大關令方正的書吏。
唐人的身份雖然還沒有獲得確認,在云初看來,這件事已經基本上不再影響他了。
站在熙熙攘攘的龜茲集市上,云初看著頭頂熾熱的太陽,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終于有了一塊可以讓自己容身的地方。
棗紅馬鼻子里噴出灼熱的氣息波及到了云初的臉,云初牽著棗紅馬繞過破敗的衙門,去了一處被綠蔭籠罩的院落。
帶云初過來的隨從終于換掉了那張死人臉,開始有了一些溫情跟善意。
很奇怪,龜茲城里最多的樹不是榆樹,柳樹一類,而是桑樹。
這里的桑樹能結出黑紅色的桑葚,云初隨手從樹上摘下一些桑葚丟嘴里,甜的發膩。
“這里的人也養蠶嗎?”
隨從搖搖頭道:“養不出來。”
“可惜了,這里的桑葉肥嫩多汁,你看,馬都喜歡吃,問一句閑話,咱們的大關令真的有那么多的姐姐嗎?”
“這倒是真的,不過,大關令家是關中有名的大家,誰家都有幾十上百個姐妹,這沒什么好奇怪的。
是不是大關令又拿出自家姐妹準備嫁給你?”
云初憨厚的搖搖頭道:“我可能沒有那個福氣。”
隨從大笑道:“別想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方家的小娘子都是要嫁給官員的,我們這些撮爾小吏就不要想了,就算人家敢嫁,我們也不敢娶,高門大戶人家的閨女到了我們這些小門小戶的人家,對人家,對我們來說都是災難。”
云初點點頭,覺得這個人談吐不俗,就拱手道:“還未請教兄長大名。”
隨從隨便的拱手道:“張安,乃是大關令座下的掌固。”
兩人說著話,就從龜茲城墻上突兀出現的一個巨大缺口處離開了龜茲城,那一處濃陰之地就在城外,距離軍營不過一里地。
由此可以看的出來,方正這個大關令還是很惜命的。
城墻缺口處斑駁不堪,上面刀砍斧鑿火燒的痕跡很重,看樣子這里曾經發生過極為激烈的戰斗。
張掌固見云初瞅著那些痕跡出神,就嘆口氣道:“咱們的安西大都護郭將軍與兒子郭待詔就戰死在這里。
可惜大都護一生為國,卻被阿史那社爾那個胡人占盡了便宜。”
云初用手撫摸了一下破敗的城墻道:“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的大軍才重新在城外修建軍寨的?”
掌固看了云初一眼道:“這不是我們這些小人物應該想的事情。”
對于掌固的回答云初很滿意,從他的談話中至少流露出來一個很明顯的意思——自己跟他們是一伙的,盡管只是一個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