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苦!”
云初在去大關令官衙的路上,看到了一家售賣胡麻油的店鋪挑出來了寫著這四個字的招牌。
老羊皮就站在招牌底下,巨大的招牌像是被他背在背上,跟一只拖著巨碑的老烏龜一般。
街道上的行人不少,其中一個甚至用手摸了摸老羊皮的黑羊皮大氅。
即便是這樣,老羊皮的眼中似乎也只有云初一個人。
云初對老羊皮道:“沒有那么苦,自己的快樂需要自己用雙手去博取,博取不得的人才會感到痛苦。
我從來沒有埋怨過在回紇部落的生活,同樣的,也不會抱怨在唐人群里的生活。
在我過去的生命中,我領悟出來一個道理,那就是好好地活著,盡量不要讓別的雜事影響我過自己想要過得生活。
石先生,你也該這樣想,把你不多的日子盡量的過好,過的可以在臨死前露出笑容才行。”
“云初,帶我去長安吧。”
老羊皮對云初說的話,他一個字都不相信,就像云初不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一樣。
云初從懷里掏出一張經商過所,輕飄飄的放在老羊皮的手上道:“自己去吧,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四年前,大唐太宗皇帝親自為玄奘法師主持了入大慈恩寺升座儀軌。
從文書里得知,那座由現在天可汗主持修建的寺廟虹梁藻井,丹青云氣,瓊礎銅沓,金環華鋪,艷麗異常,你可以去看看。
我想啊,以玄奘法師的慈悲,他一定會收留你,保護你,并且保證讓伱在大唐的國度過上你想過的日子。”
老羊皮輕輕搖頭道:“我在這里守候了六年,就是在等你一起回去。”
云初的瞳孔忍不住收縮一下,馬上又平復了自己的心境笑道:“為什么是我呢?”
老羊皮抬頭看著天,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過了一陣子才收回放逐青天的目光,看著云初認真的道:“我與玄奘過瀚海之時遇到了一座孤獨的山峰,我們爬到山峰上休憩的時候,玄奘依靠的一塊石頭裂開了,里面盤坐著一個僧人。
僧人睜開眼睛之后問玄奘:現在是哪一個佛年的昌盛時代?
玄奘說:是阿彌陀佛。
僧人又問道:燃燈佛哪里去了?
玄奘說:“自然是涅槃,自然是歸于虛無。
僧人又說:“我一覺睡了十萬六千年,還以為世界早就歸于平靜,沒想到還是這般的聒噪,去休,去休,不如睡去。
就在那個僧人又要進入寂滅的時候,他又睜開了眼睛,瞅著不遠處的龜茲道:有意思,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說完就沉入了地底。”
云初笑道:“你說我就是那個有意思?”
老羊皮皺眉道:“不能肯定,玄奘離開讓我留下來,就是想要看看那個有意思的事情是什么。
五年前,我在白羊部看到你之后,發現你是我找到的人跟事情中最有意思的。
所以,我去大唐,你就該跟我一起去,我修佛沒有修好,玄奘修的很好,讓他看看你,是不是那個僧人口中的有意思。”
老羊皮說著話,抬手就把云初放在他手上的經商過所撕碎了,輕輕一吹,碎紙片就如同蝴蝶一般紛紛落地。
云初瞅著老羊皮的背影道:“我不會改變我的計劃,不會因為任何人改變我的計劃!”
老羊皮站在人群中回頭瞅著云初道:“何苦來哉!”
隨著老羊皮混入人群不見,云初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再抬頭看的時候,才能切實地感受到頭上的烈日,以及周圍喧鬧的人群。
“不能被他說的話嚇住,沒有人能知曉老子的來龍去脈……”
云初喃喃自語著走進了大關令的官衙。
習慣性的越過酣睡的方正,云初坐到了角落里的矮幾邊上,掀開了自己準備要看的文書,拋棄雜念,認真的閱讀起來。
方正睡醒的時候,蘆葦席子上已經沾滿了他的汗水,抱起水甕噸噸噸的喝了一氣,回頭看看安靜的坐在角落里讀文書的云初道:“除過讀文書,給人寫信之外,你就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了嗎?
少年人,就該有少年人的模樣。
去場圍子里看看那些不穿衣服的胡姬跳舞也是不錯的事情,有些胡姬身上的味道沒有那么重。
你這樣每天都把自己關在衙門里,一點不像是一個少年人。”
云初懶懶的道:“我還請你們幾個人吃飯呢。”
“你是我見過的少年中最不像少年人的一個人。”
方正沒打算放過教育云初的機會。
云初想了一下道:“我真的不像一個少年人嗎?”
方正大笑道:“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從沒有一刻消停過,走馬,斗雞,狩獵,關撲,毆打先生,欺負小姑娘,整天不是在挨揍的路上,就是在挨揍。”
云初搖搖頭道:“我不喜歡挨揍,還是這樣好一些。”
方正放下水罐子道:“我有一個姐夫。”
云初點點頭道:“姐夫遍天下確實很厲害。”
“他覺得你說的話非常的有道理。”
“我說的話都很有道理,你先說好,是我說過的那一句話。”
“修整龜茲城,而后收重稅。”
云初搖搖頭道:“我沒有說過這句話,更沒有什么心思重建龜茲城。
如果修好了城墻,城門,再收重稅,這是給我們自己找麻煩呢,那時候,你不可能再有時間睡懶覺,我也沒有時間發呆了。”
方正嘆口氣道:“我們不修城墻,城門,不收稅,我們的好日子也基本到頭了。”
云初想起老羊皮臨走時說的話,心猛地一沉抬頭看著方正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方正嘆息一聲道:“西突厥頭人阿史那賀魯自立為沙缽略可汗。
三月,沙缽略可汗攻入庭州,下金嶺城、蒲類縣,殺我大唐軍民商人七百二十七人!”
云初伸手道:“文書拿來我看看。”
方正從袖子里掏出一份皺巴巴的文書,云初接過來一邊看一邊問道:“朝廷對這件事是什么態度,畢竟,事情是三月份的事情,再加上早期的研判時間,朝廷這時候應該有對策了吧?”
方正冷哼一聲道:“唐人沒有死傷還好說,死了人,還死了七百多,雖然大部分都是商人,但是呢,這些商人大多是我大唐勛貴們的家奴。
所以說,這件事通天了,那個阿史那賀魯除過用自己的人頭謝罪之外,沒有別的出路。”
云初仔細研究著上面的每一個字,口中不停地道:“庭州距離龜茲一千五百里,也就是說,人家要是準備找我們的麻煩的話,應該快到了。”
方正獰笑一聲道:“就怕他不來,他快到了,咱們大唐的殺人王也到了,這一次就看誰殺人殺的多。”
云初抬頭道:“怎么說?”
方正又從袖子里掏出一份文書道:“消息傳入京師,陛下勃然大怒,遣武候大將軍梁建方、右驍衛大將軍契苾何力為弓月道總管,右驍衛將軍高德逸、右武候將軍薛孤吳仁為副,發秦、成、岐、雍府兵三萬人及回紇五萬騎以討之……
梁建方來了,這一次西域之地的胡人,如果不死一大片,都對不起武侯梁建方的殺神名頭。
這個老家伙就不是一個省油的燈,當初追隨太宗皇帝征高句麗,負責護衛大軍左翼,他用了整整兩年時間,幾乎把黑水靺鞨胡人給殺光了。
這一次,他來了……嘿嘿,那些胡人好好的日子不過,真是喜歡找死。”
云初繼續看文書,還把兩份文書翻來覆去的看了好幾遍,最后問道:“武侯到哪里了?”
“沙洲!”
“不對吧,三月份的事情,沒道理我們都不知道的事情,長安卻先一步知曉,并且連大軍都準備好了,最離譜的是統兵大將已經入了西域。”
方正白了云初一眼道:“你想那么多做什么,那個叫做阿史那賀魯的混賬東西殺了我們軍民商七百余人,就活該他活不過今年,是全族活不過今年。
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盡快把龜茲城修整好,折沖府九團想著郭孝恪的慘狀不愿意進駐龜茲,武侯他老人家來了,必定會進駐龜茲的,我們一定要趕在武侯來之前,盡快給龜茲城的城墻修好,安好城門,如果不是因為這里水少,說不定還要挖護城河呢。”
“既然都火燒屁股了,你為何還能睡著?”
方正大笑道:“我們大關令衙門總共就十一個人,依靠我們修城墻,修城門嗎?
放心,我姐夫明天就帶人來了。”
“哪一個姐夫?”
“都護府戶曹裴東風。”
聽方正這樣說,云初松了一口氣,把兩份文書歸檔之后,就離炭火一般灼熱的方正遠遠地靠在門口道:“這就是說,要用城里的這些胡人當勞工嘍?”
方正點點頭道:“是啊,人去當勞工修城,修城門,帶來的牲畜,糧食,會被就地征收,充當軍糧。”
云初笑著搖頭道:“這樣做,剛剛繁華起來的龜茲城將再一次變成荒城。”
方正又喝了一口涼水道;“管他呢,只要武侯他老人家滿意,龜茲就算毀掉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
沒了,龜茲城,咱們兄弟說不定就要去西州當差,那里的條件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