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就不是來看巨凰的,也不是來看大慈恩寺的,而是來看門口那座大型募捐巨凰功德碑的。
碑文是萬年縣盧縣令親自撰寫的,上面講述清楚了修建巨凰的前因后果,還重新把文德皇后母儀天下的功績重新表述了一番。
最后落名——臣萬年縣縣令盧昌明敬撰的字樣。
在文章的下面,就刻著各路為修建巨凰捐資的各路賢達,捐了多少,怎么捐的,這筆錢用在何處,都寫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上面一溜的某某氏的字樣,沒有某某公,某某侯的字眼,甚至除過縣令盧昌明的名字之外,一個男人的名字都沒有,完全是按照捐資的多寡,來排名的,至于里長云初,坊正劉義的名字根本就不配刻上去。
為了防止某些人視力不好,字刻的很大。
云初還未曾及冠,所以,在面對一群婦人的時候,就沒有太多的講究,尤其是聽說云初還是太學生的時候,那些因為太老,各個長著一雙三角眼的老婦們看他的眼神也終于不再是看狗的模樣了。
“盧夫人請看,巨凰下的須彌座是變賣了夫人釵環之后得來的銀錢,購置的終南山中最好的巨石雕刻而成,這種石頭的好處在于質地細膩,打磨之后會有瑩瑩的微光,再加上長安頂級工匠沒日沒夜的打造,在下終于未曾辜負夫人所托,將夫人對文德皇后一片敬仰之心,安置在了此地。”
盧夫人明顯有些不滿,指著巨凰道:“巨凰用的誰家的錢?”
云初笑道:“官家的錢。”
聽聞沒有用私人的錢來打造巨凰,用首飾換了一座須彌座的盧夫人終于高興起來了,很明顯,她的錢用在了最靠近巨凰的位置上,很有顏面。
“很好,小小年紀辦事就如此有章法,有前途。”盧老太太有鹽沒醋的隨便夸獎了云初一句,就從巨凰身下穿過準備去大慈恩寺禮佛。
路過功德箱的時候,瞟一眼笑的跟哈巴狗一般的劉義,讓內宅管事往里面丟了金豆子,就在一群人的簇擁下踏上了前往大慈恩寺的干凈大道。
這一路上沒有遇到一個不相干的閑人,更沒有讓幾乎拖地的裙子沾染上塵埃,至于帶著各種窮酸怪相的小乞丐更是一個未見,導致一干老婦們對晉昌坊的管理非常的滿意。
有盧氏帶頭給錢,后邊的人也就形成了慣例,一個個丟錢之后再進了晉昌坊。
一大群貴人進去了,然后,就有一些沒名堂的婦人也跟著要進去,明明往功德箱里丟三個銅板的時候手都在發抖,卻依舊不顧劉義的阻攔,執意要進去禮佛。
等該進去的人都進去之后,站在遠處看熱鬧的狄仁杰就走過來,直接搬起功德箱搖晃一下,掂量了一下重量,然后對云初道:“按照今日所得,一個月弄五十貫錢不難。”
云初怒道:“此時此地說這些阿堵物合適嗎?”
狄仁杰抬頭瞅瞅振翅欲飛的巨凰,再看看不遠處金碧輝煌的大慈恩寺點點頭道:“這里到處都是阿堵物的味道,多少有些沁人心脾。
透露一下,你募捐來的這些錢剩下來了多少?我好仔細規劃一下用途。”
云初嘆口氣道:“盡數用在了修建坊門以及周邊的一些工程上了。”
狄仁杰見云初說話的時候眨巴了三下眼睛就滿意的道:“三成?真不錯,這么說我還有七成的銀錢可以用在別的事情上。
接下來,你打算干什么?”
“繼續圍繞大慈恩寺做文章,把這篇好文章做足,至少要讓這些一心向佛的老人家可以隔著大慈恩寺的墻有一個吃齋念佛的地方。”
狄仁杰點點頭道:“你家的那些小吃食確實不錯,還能利用精舍的名義賣飯食,不僅僅避開了東西兩市的管轄,還不用上稅,賺多少,落口袋多少,妙啊。”
狄仁杰在衡量云初的時候,從不吝惜將他想的很壞,就這,他還是認為自己高估了云初的人品。
“能讓你修建精舍的地方不多,四門學學子居住地的對面就是一個很好的地方。
你讓這些高門大戶的女眷居住在四門學學子的對面,是不是有拿人家女眷做文章的企圖?”
云初冷冷的看著這個人渣不做聲。
狄仁杰又道:“我就住那間墻上有梅花,有《陋室銘》的那一間,只是窗戶不夠大,希望你能給我再擴大一下,夏日到來之時,我要在窗前煮茶,吟詩。”
“我從未想過你是這般模樣的人。”云初第一次覺得狄仁杰不是甚么好人。
“我六歲的時候就隔著帷幕聽我父親斷案,至今,親耳聽到,親眼所見的案件不下一千宗,很多案子看似相同,實則大不同。
在公堂上,我見多了人間的丑事,也見多了悲歡離合,更是見慣了人間的刁頑之徒。
很多不好的人身上本身就帶著壞人的味道,有些案子我甚至不用問,只用鼻子嗅嗅,就能知道孰是孰非。
所以,我們其實可以坦誠相見,不用遮遮掩掩。”
云初奇怪的看著這個號稱用鼻子就能嗅出壞蛋的狄仁杰,忍不住好奇的問道:“我身上是什么味道?”
狄仁杰搖搖頭道:“你身上的味道很奇怪,是平生僅見的一種味道。”
云初笑道:“不奇怪啊,我經常用柏子香熏衣服的。”
狄仁杰笑道:“知道我為什么明明不喜歡你,卻喜歡跟你相處嗎?”
云初也覺得奇怪,從兩人相識到現在,過程其實并不算愉快,他也不明白為何還能相處出幾分情誼來。
“我看了你家仆婦的飯食,她們吃得很飽,也看了她們身上的衣衫,穿的很暖和,腳上的鞋子是新的,手腳,頭臉上的傷痕是舊的,笑的時候不光臉在笑,眼睛里也洋溢著笑意。
這說明什么,說明你從未苛待過她們,她們對自己目前的生活非常滿足。
晉昌坊里有一家姓周的人家,四口人,這一家只有一個男人還是少了兩條腿的殘廢。
有一天,我看著這個殘廢男人坐在一個新的木轱轆平板車上一直仰著頭瞅著頭頂的松樹,只要有松針落下來,他就馬上撿起來,片刻都不敢松懈。
我問過他,為何要在這寒冬等著松針落下,他回答說,里長不允許路上有一根松針。
我當時聽了就怒火中燒,準備找你算賬,你對一個殘廢之人如此的苛刻,非人哉。
誰料想那個殘廢卻懇求我不要去找你,還說,只要他不讓松針落地上,你到月末就會給他三十個錢,跟兩斗粟米。為了這三十個錢跟兩斗米,他愿意守在松樹下等待松針落下,唯有如此,他呆傻的妻子以及兩個孩子就能吃飽。所以,他不覺得在寒風中等松針落下是在吃苦,跟全家饑寒比起來,吃眼前這點苦不算什么。
跟那個殘廢交談之后,我忽然明白了你身上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味道了。”
云初大笑道:“還是柏子香,我整日里洗澡,不會有臭味的。”
狄仁杰瞅著云初的眼珠子一字一句的道:“你身上散發出來的是人味,是一個人本該散發出來的味道!
就因為這世上散發純粹人味的人太少,以至于讓我忘記了這種本該是最熟悉的味道。”
云初大笑道:“現在不覺得我是壞蛋了?”
狄仁杰搖頭道:“壞蛋身上有人味一點都不奇怪,君子身上滿是野獸腥臊味道也不奇怪。
好與壞不過是行事手段而已,不值一提。”
云初皺眉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狄仁杰搖頭道:“人不能抉心自食,當然不知道本味是什么,等有一天我有幸被人品嘗后,再討論我的味道不遲,不過呢,在這之前,先做一點人該做的事情再說。”
聽了狄仁杰的這番話,云初覺得應該把自己在晉昌坊做事的步奏,一五一十的告訴他。
畢竟,身上散發人味的人越多,野獸就越少,野獸少了,被擺上餐桌的機會也就少了。
總體上,這是好事情。
傍晚的時候,劉義扛著功德箱鬼鬼祟祟的進入了云家,崔氏從脖子上取下鑰匙,跟劉義一起打開功德箱之后,就細細的把里面的金豆子,銅板數清楚,最終記錄到一個賬本上,崔氏就把錢收起來了。
劉義戀戀不舍的背著空箱子走了,腦海中全是大堆的銅板中間夾雜著的幾顆金光閃閃的金豆子。
那該是多少錢啊——背著功德箱的劉義很想吶喊一聲,最終還是閉上嘴,將空空的功德箱放回原處。
崔氏收好錢,喜滋滋的跑過來對云初道:“咱們家今天又有五貫錢入賬了。”
云初點點頭道:“很好,把賬記錄好,不過,不要跟家里的賬混合了。”
崔氏給云初鋪好被褥,就輕手輕腳的出去了,她是真的開心,如果云家按照目前的進項來看,不出十年,只要郎君的官位上去了,長安城必定會多出來一個新的富貴之家。
云初臨睡前,四處張望了一下,沒找見猞猁大肥,從枕頭下摸出娜哈那封寫的亂七八糟的字畫,看了一遍之后,就放回枕頭底下,吹熄蠟燭,就帶著笑意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