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百騎司大都督富春是一個年不過三十的一個年輕宦官。
面白,無須,身高七尺,瘦弱,戴黑色高冠烏紗,用黑色絲絳穩穩的系在頜下。
他走路輕盈無聲,雙手抱于胸前。
來到端坐在一張椅子上的上官儀道:“陛下有旨——”
上官儀依舊端坐在椅子上道:“兩日,陛下僅僅給了老夫兩日時間,老夫終究被陛下拋棄了是嗎?”
富春面無表情地道:“陛下說,上官儀辜負了朕。”
上官儀平淡的道:“老夫殫精竭慮,舍家冒死所為者,不過是不想讓大唐出現后宮亂政者,老臣做了一個臣子能做的一切,談何辜負?”
富春道:“這一刀,你逃不過去。”
上官儀哈哈大笑道:“老夫位極人臣,感念皇恩之至。”
富春又道:“陛下要我問你,可曾后悔?”
上官儀笑道:“牝雞司晨,乃是朝綱紛亂之始,太子仁孝,可為陛下之接續,如今天下安危系于太子一身,若太子有難,天下人便可清君側,除妖婦矣。”
說罷正冠理衣,面朝洛陽三拜之后,重新回到椅子上坐好,瞅著富春道:“老夫已然全了君臣之義,可憐我上官氏,至此絕盡矣。”
說罷,怒目圓睜,死死的盯著富春。
即便是鋼刀劃過脖頸,依舊不曾眨一下。
隨即就有兩個宦官上前,以銀針連接上官儀脖子上出現的那一道細細的紅線,再用紅色絹帶牢牢地綁縛住上官儀的脖子,至此,上官儀容顏未變,宛若生前。
幾條錦衣大漢,將上官儀的尸體放在一張錦塌上,趁著身體溫熱舒展開來,再用錦被裹住尸體,四個人抬著送入了棺木中。
而后,以鐵釘釘死棺木,送上一輛四匹馬拉著的馬車中,隨即,馬車駛動,看方向就知曉,是洛陽。
富春目送上官儀離去,就徑直進入了皇城,瞅著站在皇城門口的諸衛大將軍們道:“很好,現在,你們可以出手平息騷亂了。”
左衛大將軍,涼國公契必合力道:“平息騷亂,并非平叛?”
富春笑道:“陛下曰:二三子為人蠱惑,笑鬧一場罷了。”
契必合力又道:“如此,出動金吾衛即可。”
說罷,就甩一下巨大的披風,轉頭回去了。
富春眼瞅著契必合力離去的身影搖搖頭道:“姜桂之性,老而彌辣,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
片刻之后,皇城上響起了鼙鼓聲,長號聲,與此同時,長安的鐘鼓樓上也響起凈街鼓的響動,這陣鼓聲,共計一百零八響,鼓聲停止,坊門緊閉,行人無蹤。
狄仁杰看著大批的金吾衛甲士從皇城軍營中涌出來,心頭有一股子說不上來的滋味,將酒壺里的最后一點酒一飲而盡,就帶著一群捕快走向了南城。
溫柔左擁右抱的倒在了脂粉堆里,鼾聲如雷……
云初坐在萬年縣大堂上的一張瘸腿椅子上,瞅著自己一大群焦頭爛額的屬下道:“都上街吧,把那些依舊不愿意回書院的士子勸誡回書院,不愿意回去的,就打一頓送回去,都是國家的棟梁之材,別浪費了。”
瘸著腿的沈如道:“不懲罰任何人嗎?”
云初道:“即便是懲罰,也輪不到我們懲罰。”
腦袋上包著紗布的張甲道:“怎么所有的爛事都出現在咱們長安呢?”
云初見一眾官員都看著自己,苦笑一聲道:“長安還好,這里的爛瘡都已經發作了,只要養的好,遲早會恢復過來。
洛陽……”
沈如道:“也好,也好,爛瘡發作出來了,以后一定會一日好似一日。”
云初笑道:“必然如此。”
這一次,云初沒有像敷衍上官儀一般只派出兩三個人,而是真正的傾巢出動。
太學生們的要求終究無人理會,一些絕望的太學生,自知難逃罪責,就選擇吊死在了朱雀大街的銅牛牛角上,遠遠看去,仿佛是被銅牛給殺死了一般。
街道上到處都是狼奔豕突的士子,之前,他們有多么的慷慨激昂,此時就有多么的心灰意冷。
云初丟出一柄刀子,將一個還在蹬腿的士子從銅牛上解救下來,盧照鄰,楊炯上前扶起這個士子,看著云初的眼睛里有哀求之意。
云初道:“把他送回書院,告訴他,這事就這樣了。”
盧照鄰迅速的背起那個士子,鉆進了馬車里,很快就出來了,低聲對云初道:“他想回金州老家。”
云初搖頭道:“金吾衛封城了,不允許人進出。”
楊炯道:“君侯,這件事鬧得這么大,朝廷真的不會追究這些士子的責任嗎?”
云初道:“怎么追究呢?陛下自永徽四年開始,就大范圍的征召寒門士子入京,雖然每年都有百十人得中進士,成為大唐的候選官員。
可是呢,伱兩回顧一下你兩的身份,再想想這些寒門士子的家境,就能明白進士人選八九成都是富貴人家的子弟,與這些貧者關系不大,每年或許都會有三五個幸運兒,也不過就三五個而已。
而太學如今有學子兩千四百余人,四門學八千一百余,還有其余的人滿為患的書院,一兩萬人爭奪百十個名額……也怪不得他們心中的戾氣會如此深重。”
盧照鄰瞅著一具已經毫無動靜的尸體低下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楊炯道:“君侯,人人都知曉這些士子是人材,卻都不愿意給他們一條上進之路,此為何意?”
云初大笑道:“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勤向窗前讀。
當大家讀書都是為了這些個東西的時候,書讀的越多,心中的戾氣就越重,反而忘記了讀書明理,明德的本意。
你們可知,流水牌子的一介三級掌柜一年的例錢,就已經超越了我這個正五品上的縣令能拿的俸祿數額。
可是呢,人人都想當我這個五品縣令,卻無人愿意去當一個報酬明顯更加豐厚的掌柜,要知道,流水牌子掌柜也需人間俊才啊。”
盧照鄰幽怨的瞅著云初道:“這不一樣,君侯,這不一樣。”
云初用冰冷的眼神瞅著牛角上懸掛的尸體道:“那就只好去死了,這樣的人即便是當官了,也是一個他們昨日怒吼著要清除的貪官污吏。”
云初帶著人從朱雀大街上走了一大圈,收攬了很多人,有活人,更多的卻是死人,上官庭芝就吊死在最靠近皇城門口的一尊銅牛上,他應該是看到父親被殺,徹底的絕望了才吊死在銅牛上的。
在銅牛的另外一只牛角上,還吊著一個小小的女娃,看年齡不超過五六歲,雙手被一根腰帶綁在身后,煞白的小臉上滿是淚水,被云初他們救下來的時候還有呼吸。
云初瞅了一眼掛著小姑娘的銅牛,懸掛上官庭芝的那只角的底下有足足一丈高的空間,一旦掛上去,雙腳離開銅牛,那就死定了。
懸掛小姑娘這邊的牛角呢,三尺之外,就是銅牛肥厚的嘴唇,如果小姑娘愿意蕩一蕩的話,說不得就能墊墊腳。
云初笑了,摩挲著下巴小聲道:“果然有很強的求生欲啊……”
“這是一個小丫鬟!”
盧照鄰看過小姑娘身上的金鎖,玉佩,以及精巧的牛皮靴子,斬釘截鐵地對云初道。
楊炯也悶哼著附和。
云初點點頭道:“確實如此,那就送去我家吧,哦,我夫人慣會養育幼兒。”
盧照鄰迅速抱起小姑娘,鉆進了馬車。
就在他們準備把上官庭芝也接下來的時候,一個白面無須的宦官悄無聲息的來到云初身邊。
云初轉頭看了這個宦官一眼道:“你又叫什么春?”
宦官拱手道:“奴婢富春見過公爺。”
云初道:“陛下身邊的,還是皇后,太子身邊的?”
富春拱手道:“奴婢來自紫薇宮。”
云初哦了一聲道:“紫薇宮啊,那可是一個出人材的好地方,你不會是殺了瑞春之后才當上大都督的吧?”
富春施禮道:“奴婢以后便是長安百騎司大都督了。”
云初嘆口氣道:“以前的長安百騎司大都督洪城死了是嗎?”
富春笑道:“洪城回歸了紫薇宮。”
云初吧嗒一下嘴巴道:“我還知道紫薇宮最后面的一座偏殿里住著很多人,洪城去那個滿是牌位的偏殿里居住了嗎?”
富春道:“奴婢不知。”
云初轉過身瞅著富春道:“所以,你到底是陛下的人,還是皇后跟太子的人?”
富春道:“有什么差別嗎?”
云初眨巴一下眼睛道:“如果是陛下的人,本公與你可以無話不談,要是皇后跟太子的人,咱們就老實的遵從上下之禮交往便是。”
富春笑道:“奴婢是大唐皇家的奴婢。”
云初湊到富春身邊嗅嗅,然后快速遠離兩步,擺擺手道:“你身上滿是皇后的味道,以后可以離我遠一些,上官儀前車之鑒不遠,我可不愿意像他一樣倒霉。”
富春并不生氣,平靜的看著云初道:“如今,上官儀一家一百三十七口唯獨缺少上官庭芝幼女,公爺可曾發現她的下落?”
云初搖頭道:“未曾見到。”
富春還想說話,卻猛然對上云初的眼睛,他發現,云初的眼睛里滿是譏誚的笑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