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這個東西李治很熟悉。
幾乎他所有的旨意都是以百姓的名義頒布的。
但是。所有的政令都是經過多方權衡之后發出的,其中關于百姓的問題,其實是考慮的最少的。
就像武承嗣說的那樣,在滿足國家的利益之后,外溢出來的一部分才屬于百姓。
這個問題主要在發言權上,皇族,勛貴,官員,軍隊,大地主,商賈們都有代言人,只有百姓不怎么愛說話,分的少也就理所當然了。
大唐所有的產出幾乎都是百姓創造的,卻在分配問題上他們沒有發言權。
這個世界的分配原則從來就不是啥多勞多得,不勞不得。
「臣在長安蓋房子的時候啊,手里一文錢都沒有,只是用了百姓一半的地契,就改造了非常多的長安坊市,按理說得到錢之后,應該把最大的一部分分給百姓,結果呢,最大的一份成了國家的私產,比如修建好的街道,規劃好的商鋪,以及花園一般的休憩場所。
國家拿走了大部分的好處,臣這個始作俑者拿走了一部分好處,參與修建房屋的商人們拿走了一部分的好處,百姓們得到的只是一座少了一半面積的家宅。
那個時候,人人都說臣有陶朱,范蠡一樣立地生金的本事,其實臣心中惶恐的厲害,在這一場看似人人都獲利的過程中,真的就沒有損失者嗎?
我們用超越百姓眼光與見識的智慧,給百姓制造了一場看似人人都獲利的美麗的夢,假若上天有眼,臣一定難逃蒼天的懲罰。
與小民斗智得勝者得做。
與小民戰斗勝利者駿馬得騎。
那么,臣今日要問陛下:百姓是我大唐朝廷最可怕的敵人嗎?」
云初拋棄了舒適的椅子,而是跪坐在光滑的地板上,插手為禮,與皇帝正式奏對。
李治見云初開始莊重了,也就那身子從巨熊身上抬起,盤膝坐在蒲團上正色道:「百姓不是朕的敵人,與朕是一體的。」
云初隨即憤怒的道:「既然是一體的,頭腦,軀干,手足對于陛下有何差別?」
李治道:「有差別,頭腦受傷則性命危矣,軀干受傷有性命之憂,手足受傷在兩難之下可以舍棄,云初,百姓確實很重要,過分的強調百姓的重要性,就會損傷朝廷的權威。
太宗皇帝有言,君為舟楫,百姓為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可見,太宗皇帝對百姓的定位還是很準確的,朝廷與百姓一為舟楫,一為水,本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
舟楫要想行駛在茫茫水面上,就要征服水,駕馭水,所以,朝廷國策并無差池,以前如此,現今如此,以后也將如此。」
李治的回答,云初并沒有出乎云初的預料,瞅一眼正在奮筆疾書的皇帝臨時秘書云瑾,就嘆息一聲道:「請陛下至少給水接受雨露恩澤的機會。」
李治怒哼一聲道:「先提出一個天大的道理,然后再提出一個小小的不怎么合乎規矩的小問題,云初啊,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的本事見漲。
朕今日就讓你得逞一次,準許你長安打破禮儀禁忌,給你長安最大的經濟自由權,允許長安售賣除過軍械之外的任何貨物,其中還可以打破朝廷對奇巧Yin技的禁忌。
云初,這不就是你今日想要的東西嗎?
好說,朕給你,且讓朕好好的看看你的本事。」
云初聞言大喜,隨即轉頭沖著云瑾吼道:「沒聽到陛下的君命嗎,還不快快去擬旨。」
然則,云瑾依舊巋然不動的坐在角落里,一雙眼睛看著皇帝,對來自父親的呵斥充耳不聞。
李治對云瑾的行為很是滿意,對云瑾揮揮手道:「與秘書監商議一下,不要這
么直白的下達旨意,旨意經中書,門下二省商議之后,明發天下。」
云瑾施禮后,就倒退著離開了暖房。
等屋子里就剩下皇帝,瑞春跟云初三人之后,云初瞅瞅外邊的艷陽天就笑道:「陛下難道就不想去您的長安城看看,看看您的子民如今把日子過成了什么模樣?」
瑞春聞言大驚,先是憤怒的瞪了云初一眼,馬上就對皇帝道:「陛下白龍魚服混跡市井大為不妥,請陛下三思。」
李治聽了云初的話,臉上頓時就有了笑意,絲毫沒了剛才跟云初奏對時的嚴肅,撫摸著身后的巨熊道:「能帶它嗎?」
云初笑道:「怎么不能,現如今,長安城里豢養巨熊為寵物者甚多,說起來,陛下的這頭巨熊不但老不說,皮毛也不太鮮亮,在長安城的寵物巨熊中算不得好。」
巨熊似乎聽懂了云初的話語,緊張的抬起頭,兩只小眼睛滿是驚恐之色,然后就把巨大的頭顱藏在李治背后,似乎生怕被李治拋棄。
李治撫摸著巨熊的頭顱埋怨云初道:「好好的,你嚇唬它作甚。」
瑞春見已經沒辦法阻止皇帝白龍魚服的去逛市井,就哀嘆一聲去做安保工作了。
云初在后面道:「把薛仁貴喊上,他皮糙肉厚的,必要的時候他可以拿來給陛下擋災。」
李治笑道:「你要小心,薛仁貴并不是一個心胸開闊的人。」
云初笑道:「他能奈我何?以前還能跟我過幾招,現在,就他那副年老力衰的模樣,再想與我對戰,借他個膽子都不敢。」
李治聞言有些傷感的道:「永徽年間,你們三個還能在長安市上廝殺的難解難分,現如今,裴卿的身子臃腫的快上不了戰馬了,薛卿在遼東五年,也傷了身子,昔日永徽名將,也就剩下你一個人可以披甲上陣了。」
皇帝話音剛落,就聽薛仁貴的聲音從暖房外傳來。
「啟稟陛下,臣至今能開硬弓,騎烈馬,斬強敵,頓飯肉十斤,飯一斗……」
「只是頃刻間,遺屎三泡……」
「云初,你便是史書上郭開那等卑劣小人。」
「好好好,今日我們陪陛下去市井間,我也不向陛下進讒言,你當著陛下面吃十斤肉,一斗飯,某家就向你賠罪如何?」
「你在長安勢大,安知你會不會害我。」
「時間,地點,你選。」
薛仁貴雖然被云初激的有些生氣,不過,理智還是沒有失去,朝皇帝施禮道:「自然是陛下選。」
李治笑著看向云初道:「晉昌坊朕是不去的。」
云初道:「玄奘大師還在大慈恩寺掃榻以待陛下呢,聽說窺基大師把茶水都準備好了。
李治想了一下道:「哦,朕許久不見玄奘大師,是該去探訪一下。」
薛仁貴道:「不在晉昌坊用膳。」
云初有對皇帝道:「孫道長在太醫院食堂,專門為陛下準備了飯食。」
說完又看著薛仁貴道:「孫道長準備的飯食你敢吃吧?」
李治笑道:「如此也好,且等朕寬衣……」
李治走了,巨熊就立刻跟上,走到門口還回頭深深的看了云初一眼,似乎要記住這張讓她覺得惡心的臉,看樣子起了報復的心思。
等李治走了,云初與薛仁貴真是相看兩相厭,不約而同地把頭轉過去,都不想看對方。
薛仁貴瞅著外邊的花海道:「我兒如何?」
云初道:「在鄉下以果毅校尉之名訓練長安府兵呢。」
薛仁貴皺眉道:「訓練府兵?老夫希望他可以轉職為文官。」
云初道:「不可能
薛仁貴憤怒的看著云初道:「為何,難道我兒愚魯不堪一用嗎?」
云初搖頭道:「因為他不喜歡,非常的不喜歡,我本意讓他在長安權力最大的吏房行走,結果不好,他無法在如同山海一般的案牘中熬日子,卻對皂隸房的事情頗為有興趣,我如何能讓他成為一名衙役呢,就派他去專門教授長安府兵,如何正確的使用火器。
他如今干的非常愉快,五天前回衙門的時候對我說,他喜歡在軍中發展。」
薛仁貴嘆息一聲道:「老夫自然知曉他喜歡軍事,可惜,如今大唐軍中想要升遷太難了,軍人沒有外敵,想要馬上封侯,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云初皺眉道:「當兵就是為了馬上封侯光耀門庭嗎?
邊疆還要不要軍人守衛,零星的外敵需不需要軍人去剿滅,不臣之族需不需要軍人去威壓,國內有亂,需不需要軍人去平滅?遇到大的天災,需不需要軍人出動去救援?
老薛啊,你這人真是只考慮自己,對于大唐天下是毫不關心啊。」
薛仁貴冷哼一聲道:「剛才看見你的長子正在秘書監里與一眾文官爭論的熱鬧,完全是一副大權在握的模樣。」
云初搖頭道:「我倒是很想讓云瑾成為軍人,可惜,這孩子在西南殺孽太重,以至于滿朝文武就沒幾個同意他去軍中。
去秘書監這樣的中樞地方,也不是他自愿的,而是秘書監的那群人求著他去的,等陛下離開長安,他一個從五品下的官員,就再無差事,繼續留在家里無所事事。」
薛仁貴嘆息一聲道:「是老夫將我兒保護的太好了,應該讓他早日上戰陣的。」
就在兩人閑談的功夫,李治換上了一套紫色衣袍,鼻梁上還架著一副水晶琢磨出來的眼鏡,說是無色眼睛,旁人看過去卻只能看到淡藍色,看不到李治的眼睛,這東西一看就貴氣十足。
云初見狀,也從袖子里摸出一副黑色的眼鏡戴上,至于隨皇帝一起出來的瑞春則戴上了一副茶色眼鏡,薛仁貴頓時就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了。
李治見不得薛仁貴的窘態,吩咐一聲,就有宦官拿來了一副黑色的眼鏡給了薛仁貴。
這東西如今只在很小的一個圈子里盛行,薛仁貴雖然欸高權重,卻與這個圈子沒啥關系,自然不知曉世上還有這東西,戴上之后,原本刺眼的陽光頓時就變暗了,讓他舒服不少。
李治還是走進了梅花田,手從那些可以亂真的梅花上掠過,感受著絲綢從手心劃過的酥軟感覺,站在梅花深處對云初道:「假的終究是假的,無香。」
云初聞言就對跟隨過來的云瑾道:「給梅花上噴灑梅花冷凝香。」
云瑾低聲到:「耗費太大,不如噴在陛下的衣襟上?」
李治瞅了云初一眼,甩著袖子率先離開了興慶宮。
李治還以為自己一行人的模樣會在長安城里很是顯眼,離開興慶坊之后,他才發現長安城里戴著眼鏡,牽著大小花熊在街道上踱步的人并不在少數。
他們一行人走上朱雀大街,就迅速混入人群里,絲毫不顯眼。
「這是為何?」
李治指指前邊行走的幾個牽著花熊的讀書人模樣的人問云初。
云初道:「原先沒有幾個這樣的人,自從陛下來了長安,這種模樣的人就多了,這叫做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李治笑道:「聽起來似乎是朕的不是。」
云初道:「您才是長安的主人,所以您的一舉一動對長安都有很大的影響。」
李治哼一聲就輕車熟路的向晉昌坊走去,他今天很想見一見越活越年輕的玄奘……
前幾天還是寒風呼嘯
的長安,在暖陽的照耀下氣溫陡升,長安城里也都是出門享受陽光的人口,李治很想站在一處十字街口,卻被一個吹哨子的不良人用哨聲給驅趕開了。
不能站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街口,李治很是不滿的道:「一般這種不長眼的東西你都是怎么處置的?」
云初瞅瞅那個嫌棄他們走的慢,繼而口出臟話的不良人,就對皇帝道:「一般情況下會獎勵,不過他今天得罪了陛下,所以,微臣準備讓他去挖一年的茅坑。」
李治不滿的道:「不砍頭嗎?」
云初笑道:「十字路口行人不得停留,這是長安的規矩,錯的是我們,沒法子砍頭。」
李治點點頭道:「那就罰他全家都去挖茅坑,一個都不能少。」
云初瞅瞅那個年歲不過二十的不良人,一想到這家伙要帶著月子里的娃去挖茅坑,就覺得皇帝下手真的很狠。
現下,云初能做的就是讓張甲給這個不良人一家找干凈一些的茅廁,至于違抗皇帝的話,為這點事真的不值得。
皇帝回到了長安,長安再一次變成了天子腳下的首善之都,就連街道上的行人的衣衫,都比往日好了兩分。
眼看著皇帝每路過一個銅牛都要拿一根撿來的竹竿敲擊幾下,試探是否是實心的,云初就暗中召來了張甲,讓他傳令下去,今日敲擊銅牛不用罰。
不這樣安排不成,皇帝視察地方的手段很是簡單粗暴,跟看相比,他更加喜歡動手。
如果這樣不妥的行為再被不良人看到,云初覺得長安的不良人都要去挖茅坑了。
這是皇帝的城池,他在城里是真的可以為所欲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