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李治離開萬年縣衙門的時候,薛仁貴來到云初身邊咬牙切齒的道。
云初瞅一眼滿臉滄桑的薛仁貴道:“三世我都嫌長,遑論五世。”
“君子之澤,也指國運。”
“如果一個國家的延續只維系在開國君王的個人威望上,后輩帝王坐在祖先的功勞堆上吃白食,三世還不夠嗎?”
“此為大逆不道之言。”
李治見云初跟薛仁貴起了爭執,就笑瞇瞇的站在那里看熱鬧。
云初道:“大唐高祖太原起兵,而后鼎定天下,這便是君子之澤,而后太宗雄起,平定天下,這也是君子之澤,國祚來到陛下手中,滅突厥,滅高句麗,滅百濟,滅新羅,打的全天下再無敢稱兵之地,這難道不是君子之澤?
觀太子弘,小小年紀就性行淑均,曉暢農事,試用于昔日,陛下稱之曰能,已經有了明君之像,陛下處理掉了大唐外敵入侵之苦,若太子能解決掉百姓饑饉之憂,對大唐來說何嘗不是君子之澤?
一代帝王做一代的事情,日積月累之下,每一代帝王都是君子,每一個大唐帝王時代都有君子之澤澤被后人,開創一個千年帝國也不是不可能。”
“孟子說的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含義不是這樣的。”
云初瞅著薛仁貴道:“那一定是孟子說錯了!”
薛仁貴怒道:“你也敢說先賢的不是?”
云初冷漠的瞅著薛仁貴道:“那一定是經典傳世的時候,傳錯了,孟子應該說的是――君子之澤,百世不斷!”
“爾何德何能敢說出這樣的話?”
云初笑道:“孟子在世的時候,山河破碎,諸侯戰亂不休,千乘之國便可為霸主,孟子居于這道枯井之中,所見之天,不過百里方圓。
如今,大唐之天何止萬里,薛仁貴,你用百里侯的見解,來闡述我萬里晴空之國的事情,豈不謬哉?”
“不用先賢之言治國,難道要用你的話語治國嗎?”
云初臉上浮出一絲笑意,面對皇帝施禮道:“我大唐開千年以來之先河,就該有前人所不具備的勇氣去面對未知的世界,想要建立一個千年之國,就該有打破祖宗羈絆的勇氣,在臣看來,天命不足畏,祖宗不可法,人言不足恤。
如此,才能行前人所不能成之事。”
薛仁貴萬萬沒有料到云初竟會如此大膽,見皇帝抬頭瞅著陰沉沉的天空,也就不再跟云初爭辯,后退一步,臉上卻滿是不忿。
李治回興慶宮的時候,風已經停下了。
當他的馬車離開萬年縣縣衙來到朱雀大街上,剛剛還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卻站滿了人。
等李治掀開車簾,為首的韋氏家主韋安已經顫巍巍的跪拜了下去,口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旋即跟在這個九十歲老頭后面的人,也紛紛跪拜,一起跟著山呼。
李治懶洋洋的瞅著白須白發的韋安,對護在身邊的云初道:“活得長,終究是有一些好處的。”
云初道:“這個老匹夫滑不溜手,多年以來,臣竟然找不到他的錯處,雖然韋氏出了一些小問題,讓韋氏脫層皮,這些年韋氏脫了好幾層皮,卻不傷筋骨,臣下懷疑,這個老家伙活得太老,身上也不知曉有多少層皮。”
李治下了馬車,對云初道:“人家名字就叫韋安,啥事以安穩為第一,你拿人家沒轍。”
“找機會就弄死他,韋氏一家的私產田地,就占據了萬年縣的一成還要多,這些地不如讓臣拿來多養一些府兵。”
“慢慢來,不要著急,看準了再動手,一次就把事情做好,事情弄差了,朕都保不住你。”
扈從在李治右側的薛仁貴眼看著他們兩個一邊說著最惡毒的話,一邊來到韋安身邊,云初動作溫柔的把韋安攙扶起來,李治則拉著韋安冰涼的手,說著一些暖心的話。
有韋氏,就一定有杜氏,宇文氏,獨孤氏,慕容、豆盧、賀蘭、侯莫陳、屈突、契、尉遲、達奚、萬俟、拓跋、斛斯、爾朱、紇干、哥舒、庫狄、舍利、賀拔、箝耳、薛孤、仆固、回紇、執失、莫賀、賀婁、斛律、若干、乙速孤、阿史那、夫蒙、赫連……
不看人,只要聽這些姓氏就知曉,這些都不算啥好人。
有昔日鮮卑余孽,有前隋余孽,更有太宗皇帝在力量弱小的時候招收的一干小弟,再剩下的,就是李治把人家的國家給滅了,又不能把他們統統斬盡殺絕,就給了一些高高的位置當猴養。
這些人都是李治留給云初的大麻煩。
這些人在很早以前投降的時候,就已經被高祖皇帝,太宗皇帝勒索過兩次,那個時候他們還有不少的部曲可以壓榨,所以,幾十年后基本上又恢復了活力。
大唐初年的時候,說大唐是民不聊生都不為過,這些人只用很少的一點資本就侵占了大唐非常多的利益,比如長安周邊的土地。
導致云初現在想多擴張出來一些土地辦工廠都找不到合適的地。
云初好幾次派人去跟他們談判,準備按照市價購買大量的土地當作長安的儲備土地,結果不好,人家不賣不說,還把云初派去的人給攆出來了。
大怒之下的云初稍微動了幾個小姓,結果,就引來了人家的集體圍毆,讓他在朝堂上極為被動,就連皇帝,皇后,太子也不支持他的行為,不得不放棄儲備土地的事情。
看著皇帝跟幾個家主在雪地里寒暄,云初就對瑞春道:“陛下也不防著這些人?”
瑞春白了云初一眼道:“陛下不是也沒有防著你嗎?”
云初道:“我有什么好防備的。”
瑞春冷笑一聲道:“那些人有什么好防備的?”
云初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瑞春道:“許多人家都是皇家姻親,更有一些久遠的家族,乃是大唐太祖時期的部將,忠心耿耿上百年了,你在這個時候說這句話,不合適。”
云初笑道:“能不能把這些大爺一般的家伙統統弄去洛陽?我總覺得陛下當年遷都去洛陽的時候,人手沒有帶全。”
瑞春笑道:“安知不是陛下給你丟下了一堆累贅?”
云初點點頭,覺得瑞春的話說的很正確。
天上的雪下的越發大了,李治還是很有耐心的接見了很多家主。
自忖有資格見皇帝的就自發上前,沒資格見皇帝的自動守在外圍,云初算了一下,有資格圍在皇帝身邊的只有區區六家。
不過很有意思,至少有兩個守在外圍的家主,頗有些蠢蠢欲動的意思,他們幾次三番想要靠近皇帝,卻始終被幾個家主給擋住,讓他們不得寸進。
看到這一幕,云初就覺得很有意思,看樣子,這群人并非是鐵板一塊,他們中間同樣有裂隙,幾個原先實力不濟,這些年逐漸發展強大的家族,已經有了在皇帝面前出頭露面的打算。
這就對了嗎。
沒道理那么大的一群人各個都愿意受旁人的掌控,自身已經強大起來了,再繼續落于人后,這對他們來說太不公平了……
眼看著雪越下越大,云初這個內大臣就上前對皇帝道:“陛下一路勞累,該休憩了。”
李治笑吟吟的道:“哎呀,朕也沒想到跟故人相見,居然用了如許多的時間,如此大雪,對上年紀的人身體不好,諸位且回去,不日,朕將在興慶宮設宴,我們君臣再敘前緣。
云卿,就勞你代送幾位老先生回家。”
云初笑吟吟的拱手道:“喏。”
皇帝依依不舍的上了馬車,朝興慶宮揚長而去,一眾家主依依不舍的目送皇帝離開,幾個感情脆弱的甚至眼角帶有淚花。
等皇帝車駕轉頭進了興慶坊,韋氏掌門人韋安的一張老臉就立刻陰沉下來,對云初道:“這場晚宴,君侯如何安置我等?”
云初笑道:“韋老德高望重,自然是重中之重。”
韋安抬起滿是老人斑的臉道:“三千兩黃金!”
云初目不轉睛的瞅著韋安道:“三千兩黃金折算地價,一千畝!”
韋安瞅著云初道:“五千兩黃金!”
云初冷笑道:“兩千畝地,再說,本官還會漲價,十二年來,陛下第一次回長安,這是你們難得的面圣機會,兩千畝地,賣便宜了。”
韋安怒道:“你這是要掘韋氏在長安的根苗。”
云初道:“韋氏不久前才獲罪于皇后,韋老若是不能在陛下面前解開這個疙瘩,某家以為,下場堪憂,畢竟,你韋氏的根基不在土地,而在于圣眷。
多年以來,某家多次圖謀你韋氏的土地,你們死咬著不放,云某也不是一個吃素的,多年以來一直在跟你們講道理,你以為你們的倚仗是啥?
若不是擔心陛下見罪,本官麾下的一名小吏就能讓你韋氏灰飛煙滅。”
跟韋安這等蓋世老狐貍,最好把話說的清楚明白,一旦含糊其辭,這條老狗一定會弄出一個合情合理又讓云初無話可說的道理出來,繼而避開云初要他家土地的圖謀。
再者,跟這樣馬上就死的老家伙沒必要扯謊,趁著他如今有求于皇帝,必須一把攥出他的蛤蟆尿,換一個時間,再提出這樣的要求,這個老家伙就敢死在他當面。
韋安仰頭看天,任由白雪落在他的臉上,看起來不旦孤獨不說,還無限的凄涼,就好像云初真的準備閹割他一般,令人心生同情。
“罷了,七千畝,韋氏要三個座位。”
老家伙一旦決斷了,就一點都不小家子氣,七千畝地張嘴就給。
云初也不是一個賴賬的貨,立刻道:“左手第一,第四,第七個座位是你韋氏的了。”
韋安看一眼云初道:“你對韋氏了如指掌。”
云初笑道:“謬贊,謬贊,此乃本官職責而已。”
也不期望云初真的送他,韋安說完話轉身就走,老家伙明明已經年過九十,此時的幾步路走的龍行虎步,看樣子還有幾年的活頭。
韋氏跟云初達成了交易,杜氏自然也跟云初達成了某種程度上的交換,至于旁人,云初自然是不理會的,交給武氏兄弟跟盧照鄰,楊炯他們去接待,至于魯繡,這人太要臉,目前還干不了這種事。
云初回到官廨,魯繡心懷忐忑的幫云初卸甲,等云初坐定了,就顫巍巍的端上一杯熱茶,滿懷感激的道:“多謝君侯。”
云初在皇帝面前替他講話,這是很大的恩德,哪里是一杯茶,一聲感激的話就能還的。
于是,云初喝了一口熱茶之后就對他道:“一旦那些人答應交出土地,戶部房就立刻更換地契,以這些人家最靠近長安城,曲江城兩地的土地為優先。”
魯繡聽了,一臉難色的道:“他們不會給那些土地的。”
云初看著魯繡那張為難的臉嘆口氣道:“去辦吧,他們沒有選擇的余地。”
看著魯繡佝僂著腰身離開官廨,云初也開始同意李治對魯繡的看法,他確實上不了臺面,這輩子,萬年縣主簿的位置將是他此生能達到的最高高度。
長安城距離曲江城只有十二里,這中間的土地因為靠近曲江,取水灌溉最為方便,只要不遭遇蝗災,蟲災,種什么長什么,且產量不低。這里的土地一般被長安人稱之為金不換。
意思是,不管花多少錢買下這里的土地,都不算虧。
有時候云初都不清楚長安人是怎么算賬的,一畝地三兩金子,大唐一兩黃金不足四十克,就這四十克黃金,可以在長安購買白米兩萬斤。
三兩黃金可以購買白米六萬斤,可以購買稻谷十萬斤,購買麥子十二萬斤,至于粟米,更是達到夸張的十六萬斤。
而這些金不換的土地,一畝地一年產出麥子不過三百斤……
長安的土地價格之所以如此的畸形,云初才是罪魁禍首,是他先把長安城里的土地價格炒起來了,再加上這二十年間,長安人口暴增,以前空蕩蕩的邊遠坊市里經常有老虎,野狼,野豬一類的東西出沒,現在,走進終南山三十里范圍,都找不到一頭猛獸。
導致長安百姓想要狩獵,就要遠赴白鹿原,或者進秦嶺才成。
一座長居居民超過一百萬人的城市,哪里會有野獸落腳的地方呢?
同樣,城外的土地價格也比貞觀末年增長了十倍有余。
在這樣的情況下,瓦解土地兼并的事情,就成了擺在云初桌面上的當務之急,只有讓土地碎片化,讓更多的農田掌握在真正的農夫手里,長安百姓才愿意為這座城市拼命。
否則,城外的土地都是大地主的,城里的鋪子都是大貴族的,以關中人憨厚中帶著狡黠的德性,遇到敵人到來的時候如果不跑才是怪事情。
反正自己地無一畝,房無一間,鋪子更是關自己鳥事。
城破了,倒霉的是大地主跟大貴族,他們要是死了,自己說不定還能獲得一點好處,反正土地又打不爛……
如果,如果說,城外的農田有一塊是自己的,城里也有自己的小生意,老婆也不算難看,孩子勉強算是乖巧聽話……那就沒二話了,不把敵人的屎尿攥出來,算他拉的干凈。
云初一直認為,關中人在黃巢打進長安的時候夾道歡迎,就是這種心態作祟。
長安六破,天子九遷,破在一個歷朝歷代都出雄兵的關中,真是咄咄怪事。
不是關中沒有敢戰之士,而是關中沒有愿意戰斗之士。
一個沒有土地跟資產的府兵,連一只綿羊都打不過……
就在云初陷入沉思的時候,武氏兄弟跟盧照鄰,楊炯他們帶著一身的雪花走了進來,一進來,四個人就圍在火爐邊上烤手。
云初喝一口已經冰涼的茶水問道:“多少地?”
盧照鄰哆哆嗦嗦的道:“六萬八千畝。”
楊炯道:“我們刻意沒有要長安城到曲江城之間的金不換之地,這樣可以多換一些。”
云初皺眉道:“哦?”
武承嗣見君侯面色不豫,就連忙道:“我們要的是圍繞著長安城到曲江城地塊周圍的土地。”
云初兇惡的道:“給老子說出一個道理出來,說不出來,老子今天把你們四個一塊揍。”
武三思打了一個冷顫,連忙道:“君侯,只要周邊的地在我們手中,下官就有一萬種辦法,讓長安到曲江城之間的金不換變成一文不名的荒地。”
云初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并起身給他們四個各自倒了一杯熱茶,推到四人面前笑道:“計將安出?”
武承嗣嘿嘿笑道:“反正長安城到曲江城中間的田地收成,進不了官府的庫房,下官以為,就干脆別經營了。”
聽了武承嗣的建議,云初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而是直接站起身,披上披風,對武承嗣道:“本官今晚宿衛興慶宮,些許小事,爾等自己做主就好。”
盧照鄰連忙道:“下官建議將大塊的田地分成小塊,售賣給長安城的百姓,按照戶籍來售賣,價格可以不高,切分的越小越好,如此,大戶人家想要繼續兼并那些田地,就要面對成千上萬個小地主。”
武三思冷哼一聲道:“價格不高?胡說八道些什么?就算價格高又如何,反正地塊小,城里有無數人家就想在城外買塊地種,哪怕是只能種菜,他們也會趨之若鶩。
君侯辛苦弄回來的地,如果賤賣了,那些眼皮子淺的家伙,要是遇到高價,說不定就會見財起意的把地賣掉,這豈不是與君侯的謀劃南轅北轍嗎?
所以,下官建議,這些田地不但不能賤賣,反而要高價出售,而且,也不是人人都有機會購買,咱們可以優先賣給那些沒有地,只有錢的城內府兵們。”
看著他們四人吵起來了,云初就推開官廨大門走了出去。
此時,風停雪住,明月當空,將長安城照耀的白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