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長安最美的景色便是月下長安。
上弦月下的長安孤冷清寂,繁星點點成河,幼童遙指銀河聽母親說天上那些永遠也講不完,聽不膩的老故事。
滿月時候的長安,滿地銀霜,千家萬戶搗衣,舂米聲不絕于耳,偶爾會有井頭的婦人一邊浣衣,一邊唱從青樓偷聽來的曲子,雖然唱的不好,卻有很多的浪蕩子愿意傾耳聽。
只有下弦月最為肅殺,寒光照耀在鐵衣上,照耀在鋒刃上,寒芒閃閃。長安沒有胡笳聲,只有寒光鐵衣背后溫暖的萬家燈火。
今日月光皎潔,淡黃色的巨大圓月從東山升起的時候,晉昌坊門口那座巨大的鸞鳳也就開始閃閃發光了,七彩的羽翼隨著燈光明滅,像是活過來一般,就要引吭高歌。
月光下,原本黝黑的大雁塔的東面被月光鋪上一層寒霜,這就讓這座被長安人詬病許久的高塔,如同一柄生銹了一半的尖刺,直挺挺的刺向天空。
萬國頌德天樞上的火焰依舊在熊熊燃燒著,只不過,它發出來的光芒太弱,被明月輕易的壓制,宛若一盞在寒風中搖曳的燭火。
興慶宮的燭火點亮的時候,長安立刻就活過來了,一片明燭與天空中的眀月相輝映,就像是一場人間與天宮的對話。
「噫吁嚱——噫吁嚱——天高幾重?」
「噫吁嚱——噫吁嚱——天高九重!」
「噫吁嚱——噫吁嚱——吾皇何在?」
「噫吁嚱——噫吁嚱——吾皇更在九天上!」
「噫吁嚱——噫吁嚱——明月為燭,雷霆為鼓。」
「噫吁嚱——噫吁嚱——風做蒲扇,雨為瓊漿。
「噫吁嚱——噫吁嚱——大地為臺,長安為盤。」
「噫吁嚱——噫吁嚱——龍鳳為饌,江河為飲。」
「噫吁嚱——噫吁嚱——挖一勺洞庭水且為吾皇賀。」
「陛下之壽三千霜,國運萬里長。」
「陛下之壽三千霜,國運萬里長……」
禮官帶著一眾官員開始吟唱迎接皇帝的頌詞的時候,云初站在最邊上,所以看的很是清楚,那些官員在吟唱頌詞的時候,是真的希望大唐皇帝長壽,更希望大唐國祚綿長,至少,這一刻他們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
一聲金鐘響起,先是八名手持儀仗的力士出現分別肅立兩邊,他們身材高大不說,每個人看起來都有三百斤重。
接著便是八對身著艷麗宮裝的宮娥提著燈籠,金盞,香爐等禮器,她們步履輕盈,看到不到腳面,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在光滑的地面上滑行,云初估計,她們每個人的身高至少都有一米八。
在迎賓曲中,又出現了八名腰挎橫刀的穿著黑衣,戴著高高烏紗的宦官,他們手里各自捧著一個朱漆木盤,木盤上蓋著暗色錦緞,看不清裝的是啥,不過,從這些矯健的步伐,粗大的骨節來看,云初還是發現,這應該是八個被閹割的超級高手。
身著無章無旒的皮草大裘冕的皇帝李治牽著一頭金裝玉砌的黑白色巨熊出來的時候,他身后的兩翅屏山被兩個宮娥特意打的很低,這就讓走在前邊的李治顯得極為高大,沒有屏山在后面的巨熊就顯得沒有那么大,不過,巨熊跟李治一起走,巨熊不時地往李治身邊親昵的蹭一蹭,宛若神仙中人。
李治沒有落座,別人就不能落座,至于把自己座位都賣了一個好價錢的云初自然只能靠著柱子站著。
李治坐下來了,巨熊趴在李治腳下了,前來參加酒宴的人還是不能落座,不論男女開始手舞足蹈,如此三次之后,李治才透過冠冕珠簾縫隙輕聲道:「坐吧。」
禮官旋即大喊一聲禮畢,眾人這才拱手后退著依靠記憶慢慢的挪
回自己的座位。
李治說話的時候萬籟俱寂,落針可聞。
「朕回長安甚喜,觀滿座都是我大唐的忠臣孝子,朕尤為歡喜,今日之宴名曰——明月宴,朕心如天空,眾愛卿也當心如明月,酒宴之上可暢所欲言,可盡情歡樂,不虞有它。」
說罷,端起面前酒樽道:「眾愛卿,飲甚。」
李治嘴唇輕輕碰一下酒樽就放了下來,滿座賓客不論男女都一飲而盡。
不等鼓樂起,左手第一個座位上的韋氏家主韋安就端著酒樽顫巍巍的起身道:「明月當空,普照萬里,大唐國泰民安,百姓富足,臣為陛下賀。」
有老韋帶頭,所有人再一次轟然起身,高喊:「臣為陛下賀……」
這一幕看起來很美好,可惜,都只是禮部侍郎宇文經的幻想……
實際上,李治穿著一身簡單的紫袍,頭發就隨便用一根青玉簪子綰住,腳上穿著一雙軟鞋,身邊跟著一頭毛色一點都不順滑的巨熊,那只巨熊還動不動就把巨大的頭顱塞進李治的腿中間,害的李治走路都不順利,時不時的要把巨熊的腦袋扒拉到一邊。
沒有三百斤的力士開路,沒有身高一米八的宮娥執禮,更沒有八個八個精壯的無卵之輩為左右護衛。只有一個毫不講究的皇帝陛下,磕磕絆絆的從后面出來。
皇帝以前是一個很講究禮儀排場的人,尤其喜歡萬國朝拜的大場面,那個時候啊,就算沒有萬國,禮部也會告知邊軍想辦法湊齊萬國前來長安朝拜。
那時候的皇帝一舉一動都有無上的尊榮,衣冠唯恐不豪奢,排場不能不大,參與人數不能不多,就連說話的聲音,也可以弄成夾著嗓子的禮音。
從什么時候皇帝開始不在意這些東西的呢?
宇文經以為是皇帝泰山封禪以后。
泰山封禪以前,朝堂上總有幾個模樣古怪的胡人,或者模樣猥瑣的外國人,每一次朝會,皇帝甚至會專門點名這些胡人,或者外國人,讓他們說一些他們國家遇到同樣事情的解決辦法,結果,每一次他們的回答都能引來滿堂大笑。
泰山封禪以后,朝堂上基本上就沒有啥外國人了,原本僅存的幾個倭人官員,也從朝堂上消失了,等到皇帝不怎么上朝,由太子跟皇后理政的時候,胡人模樣的官員就多起來了,他們大部分都屬于皇后政營。
而皇帝陛下穿大裘冕的機會越來越少,即便是春秋兩祭的大場面,皇帝也從未盛裝出現過。
不過,皇帝出來的時候萬籟俱寂,落針可聞倒是真的。
宇文經以為這是皇帝權勢得到極大鞏固的體現,望斷天涯,滿目皆是臣虜,再穿大裘冕給誰看呢?
皇帝陛下已
經無需這些外在的東西來妝點他的尊榮,他只要出現,對臣子來說,便是無上的榮耀,他在那里,那里便是天地的中心。
李治好不容易來到上座上,就把沉重的身體丟到寬大的塌上,一雙細長白皙的手抓著一樽葡萄釀喝了一口之后,這才對禮部侍郎宇文經道:「開始吧。」
宇文經只是敲一下金擊子,金鐘發出一聲嗡鳴,而后就有一隊手持羽扇的宮裝女子從巨大的柱子后面走了出來,一只羽扇遮面,一只羽扇遮腹,羽扇顫抖不休起了迎春舞的姿勢。
云初瞅瞅因為說不上話而顯得非常急躁的韋安,就很是為韋老頭著急,如果不能跟皇帝交流一番的話,他用來買座位的幾千畝地那就真的打了水漂了。
宮娥表演迎春舞是有講究的,這種舞蹈只有在開春皇帝酒宴上能看到,每當這種舞蹈開始了,一些有地位的臣子就會上場共舞,如果臣子的地位很高,皇帝非常看重的話,皇帝偶爾也會下場在宮娥的簇擁下舞上一曲。
韋安等一干老臣,紛紛離座,開始扭動老邁的腰肢跳舞,向皇帝慶祝新春。
皇帝沒有動彈,只是在巨熊的大腦殼上拍兩下,巨熊就扭啊扭的走進舞蹈人群,直立而起,蹦蹦跳跳起來。
在云初擔憂的目光中,皇帝朝跳舞跳得氣喘吁吁的韋安招招手,韋安就連忙穿過舞蹈的人群,來到皇帝腳下彎腰施禮。
李治一手捉著酒樽,身體前傾,此時舞樂聲逐漸變小,幾乎細不可聞。
就算如此,別人依舊聽不到皇帝跟韋安說了些什么,老邁的韋安卻已經拜伏于地,大禮參拜皇帝,從他驚喜的模樣就能看的出來,老家伙這一次獲益匪淺。
雖然大家都在跳舞,眼睛卻盯在皇帝李治身上,有韋安這種感激涕零的,就會有杜氏這種魂飛魄散的,總體上,一曲一炷香的迎春舞跳罷,場上人的悲歡就各不相同了。
李治大馬金刀的坐在高位上,手里拿著酒樽,喝一口酒,便笑瞇瞇的看著場下眾人,如同一個滿足的老牧人正在檢查自己的羊圈。
盧照鄰拿著一樽酒悄悄來到云初身邊低聲道:「陛下威勢無人能及。」
楊炯也趁機低聲道:「還以為這些人會趁著皇帝陛下在長安,會提出一些要求,沒想到在陛下面前,他們真的如同待宰的牛羊一般,莫說提條件……呵呵……」
云初同樣感慨的道:「遠超秦漢的千古一帝的氣勢已成,誰碰誰倒霉。」
盧照鄰道:「恐怕太宗皇帝昔日,也無此威勢。」
楊炯道:「太宗皇帝時期,大唐周邊群狼環伺,吐蕃,高句麗都是大敵,如今,這兩個大敵,一個遠遁泥婆羅,一個宗廟盡毀……」
就在云初跟盧照鄰,楊炯竊竊私語的時候,武承嗣坐在花萼樓最不起眼的座位上,跟他的兄弟武三思一杯又一杯的喝酒。
盡管云初此時威風無兩的,他們兄弟卻一點都不羨慕,甚至,還想離云初遠點。
武承嗣一直認為皇家的便宜不好占,別看現在占了大便宜,以后,必然會付出同等慘烈的代價,這就是皇家的平衡之道,各領風騷三五年是允許的,統領風騷幾十年,那就是你不懂事了。
武承嗣的目光穿過密密匝匝的人頭,遠處的皇帝已經是遙不可及。
武三思喝一口葡萄釀,搖晃一下手里的青銅酒樽就對武承嗣道:「今天的酒似乎有些上頭。」
武承嗣笑道:「云初曰,酒不醉人人自醉,便是此時。」
武三思呵呵笑著舉起酒樽道:「滿杯都是濃烈的權勢,酒力自己增加三分,兄長,且滿飲此杯,為我兄弟增壽添福。」
武承嗣酒量淺薄一些,喝光杯中酒,拍著桌子低聲吟唱道:「那日君一別啊,又是雪花飛……」
不等他繼續吟唱,還有一些酒量的武三思一把捂住武承嗣的嘴巴低聲呵斥道:「兄長這是想挨云初的胖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