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就任太子的時間長了,自然而然地就會生出一些上位者的威嚴出來。
婁師德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李弘時候的樣子,那是一個溫暖,陽光的大少年,笑起來的時候雙眼中都是暖意,且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親近。
那時候的太子李弘是一個很干凈的少年,這個干凈不僅僅是外表,還有心靈,哪怕他親自參與種地弄得滿身泥土,只要他笑起來,雙目中滿是陽光的樣子,婁師德就恨不得為他去死。
婁師德一直想要將李弘保護成一個永遠干凈的少年人,可惜,云初這個混蛋不允許,他一次又一次的將人間所有的膿瘡都在李弘的面前刨開,讓膿瘡的惡臭,流膿的污穢模樣讓太子看的清清楚楚,有時候,還要這個少年靠近去嗅……
劉芳城滅門案……一個因為家產分配不均,兄弟四人合謀弄死爺娘后,長兄想要多分家產聯合老四想要弄死老三,老二,結果,被老三,老二合謀毒死,然后,老二,老三兩人又火并,最后留下一個瞎眼的老三……
如果僅僅是殺人也就罷了,這里面還牽涉到了風化案子,老大的兒子不是老大的,而是他父親的,其實是他的兄弟,老四跟自己的兩個嫂嫂有染,老二,老三明明知道,卻為了家財隱忍許久,裝作不知,只是最后事情爆發的時候,老四被老二,老三兩人砍掉四肢,挖去雙眼,割掉舌頭……
這等父不是父,子不是子,兄不是兄,弟不是弟的曠世奇案,云初特意從大理寺將這個別人都不愿意審判,生怕污穢了自己的案子,被云初討過來由萬年縣縣衙審理。
主審官是云初,真正審理這個案子的人卻是十四歲的太子李弘。
在審理這樁案子的時候,云初對李弘審案的要求,幾乎達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稍有瑕疵就打回來重審,直到這一樁人倫慘案被李弘調查的如同一軸畫卷清楚無誤的緩緩展現在人前,云初才罷休。
就這,云初還要求李弘寫出自己對這個案子的所思嗎,所得……
從李弘審理完這個案子開始,少年人眼底的光芒就不再純凈了,偏偏云初根本就放過這個孩子的意思,越是污穢的案子,云初就越是要求太子親歷親為。
后來甚至到了太子厭惡什么案子,云初就越是要求太子去審理,以致于,充任太子洗馬的婁師德不止一次的見到太子在書房里壓抑著自己低聲咆哮的恐怖模樣。
“總有一天,云初會死在太子的無情之下。”
這是夜半無人的時候,婁師德給云初的命運下的批語。
上一個這么干的人叫——趙武靈王,他最后被自己的兒子趙惠文王囚禁在沙丘宮里活活餓死了。
趙惠文王在位的時候,麾下有藺相如,廉頗,平原君,趙奢等名臣,政治清明,武力之強大就連強秦都對趙國退避三舍。
云初這樣教導太子很容易教導處一代明君出來,問題是這種教育太子的方式,非常的費師傅,無數代來的太傅們不是不知道這種有效的教育方式,之所以不這樣教導太子,是因為不愿意罷了。
不過,云初也是一個聰明人,在太子這頭龍成親之后,就基本上不再干涉太子的任何行為,這明顯是感覺到了危險,提前退場,給云氏留一個全身而退的機會。
婁師德覺得有些晚。
因為,明日,太子又要去大慈恩寺祭拜大唐文皇后!
太子在祭拜文皇后之前,先去了云氏,雖然只是一個前后次序的問題,這個問題卻非常的大,幾乎是把云氏放在烈火上燒烤。
這讓婁師德非常的為云氏擔心,表面上看起來太子對云氏一如既往的尊敬,甚至不愿意在這個時候插手長安。
可是呢?太子真的就對云氏盤踞長安的行為沒有半分怨言?
這一夜,婁師德轉輾反側難以入眠,他很想跟云初好好的談談,翻騰到了天明,也不知道該從何向云初說起。
與婁師德的擔憂比起來,張柬之回到自己的府邸之后,就讓家人準備了幾樣簡單的酒菜送到書房,一個人關起門來喝酒吃菜,雖然不知道他自己對自己說了些什么,總之,第二天從書房出來的時候,滿面紅光不說,身上的上位者的氣度又增添了幾分。
武承嗣,武三思兩兄弟進云初官廨的時候,腳抬得很高,進來之后也不說事情,先用銅壺給自己煮了兩份罐罐茶,冰糖,果子干,茶葉統統放上,直到滾燙的茶水將黃冰糖侵蝕的千瘡百孔后,才一口喝干,這才對坐在桌案后的云初拱手道:“君侯,北門學士解世龍求見。”
云初似笑非笑的看著多少有些囂張的武氏兄弟道:“他是什么鳥人,也值得你們兄弟為他打前站?”
武承嗣道:“解士龍為皇后記室,皇后處的章表文檄基本上都是出自此人之手。我兄弟雖然是皇后至親,論到對皇后決策的影響,我們遠遠不如。”
云初沉思片刻,還是堅決的搖頭道:“風雨飄搖之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見!”
武三思似乎早就預料到云初會是這種反應,拱手道:“皇后對君侯并無惡念。”
云初嘆口氣道:“自從永徽三年第一次見皇后至今,云氏與皇后的關系雖然說不到好,卻也不算差,就算其中還有一些爭執,不過是政見不同而已,還遠遠談不到想看兩相厭的地步。
就這般吧,且維系著吧。”
武承嗣道:“君侯,也就是您,換大唐任何一個臣子,皇后都不會禮遇到這個地步,就算君侯不愿意見解士龍,皇后那里君侯無論如何還是要給一個交代的。”
云初苦笑一聲道:“如今連你們兄弟都敢逼迫某家了,某家若是再給臉不要臉,恐怕就到自尋死路的地步了。
也罷,既然你們兄弟說的都是金玉良言,云某就讓伱們得意一回。”
說罷,起身在桌案上鋪開一張白紙,提起筆對武承嗣道:“最近心情煩悶,經常獨酌,如今皇后問起,云某就以詩言志,給皇后一個交代。”
聽聞云初要寫詩,武承嗣,武三思兩人立刻來到云初桌案旁邊,一個按住紙張,一個幫忙研墨。
只見云初稍微思忖一下,就提筆在紙上寫下——月下獨酌四個字。
云初才寫完這四個字,武承嗣就嘆息一聲道:“君侯真的要獨酌嗎?”
云初沒有回答,筆走龍蛇,片刻功夫一首五言長詩就出現在了紙上。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武三思誦讀一遍,就用難以理解的目光瞅著云初,半天才道:“君侯有長安,長安有君侯,死生契闊,與子同生,也算不得獨酌了。”
武承嗣到底還是有些不忍,輕聲道:“君侯才高,不妨再寫一首。”
云初將毛筆放進筆洗中,搖搖頭道:“既然是要給長安披上錦繡,那就一定要披上,男子漢大丈夫說到就一定要做到。”
武三思道:“君侯馬上生死得來的功業,這就不要了嗎?”
云初笑道:“某家原本不過是西域一介戊卒,僥幸在兵荒馬亂中得以僥存,說到后來的功業,不過是天時地利人和下的產物,皇帝愛我二十余載,太子敬我二十余載,皇后善待我二十余載,雖然說不到人臣之極,比起大唐歷朝歷代的巨擘們,云初至今還能有些許圣眷,已經是天下奇聞了。
今時今日,雖然處境艱難一些,云某覺得越是這個時候,就越是要堅守本心,既然某家的初志便是要給長安披上金箔,那就不要更改了,免得辜負了皇家的圣眷,也免得被旁人笑話。”
武承嗣輕聲道:“太子已經對君侯有了惡念。”
云初閉上眼睛,面容上有少許痛苦之意,隨即就展顏一笑,似乎并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武氏兄弟帶著云初寫的詩離開了萬年縣衙門,沒有任何掩飾的來到長安館驛。
解士龍打開云初手書的那張紙,看完之后贊嘆道:“論到寫詩,云初堪稱大唐第一人,論到硬骨頭,云初在大唐朝堂上也算是榜上有名。”
武三思冷笑一聲道:“多少有些不識時務。”
解士龍笑呵呵的道:“大臣風骨還是要有的。”
武承嗣道:“就像上官儀當街頭飛?”
解士龍擺擺手道:“大唐需要這等有風骨的大臣來妝點門面,你們兄弟萬萬不可因為人家不愿意倒向皇后,就說人家的壞話。”
武承嗣道:“按理說,云初與我兄弟有著血海深仇,可是呢,看到他如今淪落到這等人人喊打的場面,我兄弟居然恨他不起。”
解士龍跟著嘆口氣道:“皇后在山東,在河北大勝太子,關中,隴右就成了必爭之地,太子以未來太傅之位未能說動云初,皇后這邊能給的條件還不如太子那邊呢,拒絕是應有之意。
現如今,不論是太子,還是皇后,都不愿意率先向云初發難,這才是難點。
而兄弟跟隨云初多年,對此事可有看法?”
武三思才要說話,就聽武承嗣道:“我兄弟唯解學士馬首是瞻。”
解世龍滿意的點頭道:“很好。”
武氏兄弟告辭離開館驛,雙馬并行在朱雀大街上,武三思這才對武承嗣道:“兄長,云初這些年來驕橫跋扈,干下的錯事多如牛毛,兄長為何不趁機向皇后諫言呢?”
武承嗣摸著后腦勺道:“我曾經無數次的想過要把云初打倒,然后再踩踏上一萬只腳,我此生做的最好的夢,不是神女入懷,而是一拳砸在云初的鼻子上,看他鼻血長流的狼狽模樣……可是呢,無論是在清醒的時候,還是在夢里,我都沒有想過看到云初人頭落地的場面。
我樂意看到他倒霉,樂意看到他被人踩踏到塵埃里,樂意看他潦倒,樂意在云初乞討的時候,丟給他一枚金判。
更想看到他拿著金判感激涕零的模樣。
像他這么精彩的人,我實在是舍不得他死!”
武三思吞咽一口口水道:“所以,我們兄弟作壁上觀?”
武承嗣揮揮手道:“如果他實在是太倒霉了,看情況拉他一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