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家,自然不會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夫妻之情,母子之情上,她很清楚,這東西有多么的脆弱,尤其是皇家的感情,有時候說起來連廁籌都不如。
前一刻,夫妻還生死與共呢,下一刻,就把對方吊死,這是皇家的基本操作,前一刻還母慈子孝呢,下一刻兵戎相見的也不少。
所以,握在手里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力量。
皇后的力量在洛陽,在河北,在山東。
原本調兵,調人啥的都該偷偷摸摸的進行,這才符合皇后一貫的立場,可是,這一次,皇后是明著將自己的人手向九成宮聚集。
李治之所以選擇留在九成宮而不是洛陽的紫薇宮,就是因為在洛陽,他很容易被皇后鉗制,就算他在洛陽制造了血案,結果好像沒啥變化,他的秘書依舊前赴后繼的為皇后獻身。
一個兩個也就罷了,當他的秘書前赴后繼的為皇后死,這就很可怕了,以至于皇帝不知道秘書監里還有誰是可信的。
如果有的選,皇帝連云瑾都不想用,秘書就該是自己的人才對,而云瑾身為云氏長子,天生就不可能忠誠于任何人。
因此上,云瑾這一頓揍,其實挨的一點都不冤枉,是皇帝多年來的憤懣,失望達到頂點之后的一次徹底的發泄。
上官儀當街頭飛,洛陽血案,長安炮擊之后,皇帝可用的人越來越少,所以,他身邊叫各種春的宦官就越來越多的出現在了大唐的政治舞臺上。
皇帝在為他以前肆意妄為的行為買單中。
有人看好皇后,有人看好太子,唯獨很少有人看好他這個日薄西山且情緒一點都不穩定的皇帝。
當太子置身事外,云初置身事外,滿朝文武置身事外看皇帝與皇后爭斗的時候,李治身邊可用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還好,云初,薛仁貴還能給皇帝最起碼的安全感,否則,天知道一個瘋狂的皇帝會干出啥事情來。
九成宮最近的天氣一直都不好,不下雨也看不到太陽,甚至沒有風,天空中總是有陰云,太陽隔著云彩蒸煮大地,這讓九成宮峽谷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蒸籠。
世界跟死了一樣毫無變化。
長安不是這樣的,她最近的變化很多,比如,愛崗敬業的不良人們就發現持械進入長安的農夫數量很多,以前都是挨一腳,屁都不敢放一個家伙們,現如今變了,挨了不良人的腳之后,就敢握著腰后斧頭柄作出一副要反抗的樣子。
他們可不僅僅有斧頭,還有鋒利的鋼制鐮刀,夸張一些的家伙甚至會在背后背著一柄短柄鐵鍬,這東西是開刃的,橢圓寬刃的鐵鍬薄而鋒利,雖然跟橫刀這一類的武器比起來有所不如,但是,裝上長柄之后,不論是砍,劈,還是剁威力都很不錯,手持這種鐵鍬的農夫跟一個手持橫刀的人比起來,在武力上并不遑多讓。
還有一些身強力壯的農夫會帶著鎬頭進城,一頭尖,一頭有扁刃的鎬頭,只要農夫裝上手柄之后,愿意用力氣,尖頭可以鑿開鎧甲,就算沒有鑿開,沉重的打擊力道并不輸給錘子,狼牙棒一類的重武器。
這副模樣看起來真的很傻,甚至顯得很蠢,可是,放在關中這片極度尚武的環境里,則毫無問題。
關中孩子長得沒有笤帚高的時候,就知道掄著笤帚大殺四方,現在有了鋼制農具之后,豈有不拿來防身的道理。
不良人一旦開始問了,人家就回答的很有道理——農夫帶著農具,跟文人帶筆墨,士人佩劍一樣都屬于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事情。
“這不正常!”
盧照鄰在說起農夫攜帶農具進城事件的時候,嗓子尖銳的厲害。
“他們手里的鐵鍬更像是一柄砍頭的利器,而不像農具,鐵鎬更像是破甲錐一類的重武器,一兩個也就罷了,農夫們進城售賣田地里的產出,有必要帶著這些東西嗎?”
武承嗣輕笑一聲道:“如此,你去管。”
盧照鄰搖頭道:“一百萬件鋼制農具已經遍布長安周圍,哪里能禁的住,更不要說他們還有海量的弓箭,這樣的農夫要是集合起來稱之為軍隊也不為過。”
抱著文書進來的楊炯聽盧照鄰這樣說,就無奈的解釋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那是獵弓。”
盧照鄰嗤的一聲道:“軍隊淘汰下來的獵弓?”
楊炯把文書放在云初的桌案上,打開需要云初簽字的部分繼續對盧照鄰道:“也是,你盧氏也是世家大族,早年間也干了不少的缺德事,現在見農夫變得強大了,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盧照鄰瞅著面無表情簽字的云初道:“君侯,弱民,才是治理之道。”
云初抬起頭道:“放屁!”
盧照鄰嘆息一聲道:“一百萬件鋼制農具落在百姓手中,這可是禍亂之源啊。”
楊炯道:“準許你盧氏家丁挎刀持槍,不允許百姓手持農具,真是怪哉,這件事在開始的時候,你不是挺贊同的嗎?”
盧照鄰苦笑道:“我以為農夫們拿到農具,會用來挖地,沒想到,人家把鐵鍬磨的鋒利,像是要砍人的腦袋。”
云初笑道:“再給關中百姓弄去兩百萬件鋼制農具,以后關中將不再有盜匪,強梁。”
盧照鄰道:“不僅僅是盜匪,強梁們害怕,如今官吏下鄉也害怕。”
云初把簽署好的文書遞給楊炯道:“新的鄉規民約一定要按照縣衙制定的具體條目參照執行,不許更改,最好一個字都不要改。”
楊炯答應一聲,就帶著文書出去了。
云初就對坐在他對面辦公的武承嗣道:“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了,你啥時候回你的官廨?”
武承嗣頭都不抬的道:“縣尊這里的風水好。”
云初笑道:“好,你喜歡這里,我搬去別處。”
武承嗣抬頭瞅著云初道:“三思還在鋼鐵城工地上,事情還沒有辦完,縣尊這就打算卸磨殺驢了?”
云初道:“我只是不耐煩看你那張苦瓜臉。”
武承嗣道:“不管是誰,剛剛經歷了滅門之禍,臉上都不會有笑意。”
云初煩躁的揮揮手,就離開了官廨。
盧照鄰跟出來道:“縣尊,如今陛下跟皇后鬧得越發緊張了,咱們該怎么做?”
云初冷聲道:“你想怎么做?”
盧照鄰一臉尷尬的道:“就是隨便問問。”
云初道:“陛下想要干啥與我們無關,皇后想要干啥與我們無關,甚至太子想干啥也與我們無關,現如今,對于長安來說是一個難得的窗口期,把自己的事情干好就不錯了。”
說罷,就揚長而去。
盧照鄰瞅著云初的背影自言自語的道:“難道就不能火中取栗嗎?”
日子過的太順的人一般都不缺少啥進取心,盧照鄰就是這樣的人。
跟喜歡勇猛精進的盧照鄰比起來,溫柔是真溫柔啊,這才幾年時間,就把自己溫柔成了一灘爛泥。
溫家的老祖宗終于沒有熬過這個苦夏,也沒有把自己送上百歲祥瑞老人的神龕。
九十七歲,如果他肯再活半年,就能按照虛歲進入百歲老人的行列,到了這個行列,皇帝每年都要給他家送禮物,每年都要親自問候。
對于老祖宗的死,溫柔好像一點都不在意,整個人癱在一張圈椅上,像是沒了骨頭。
“既然是奔喪,就不要住在平康坊不出來。”云初看不慣他的無賴相,忍不住張嘴勸諫。
溫柔懶懶的看著云初道:“假模假樣的,好像我喪期出入青樓會有人彈劾我一樣。”
云初道:“你兄弟姐妹們就不說你?”
溫柔笑道:“現如今,他們都看我的臉色活人呢,誰會管呢。”
云初笑了一聲,把自己丟進一張圈椅里坐下來,把頭靠在靠背上雙腳打著晃道:“你在洛陽過的舒坦啊——”
溫柔搖頭道:“舒坦不了多久了,皇后的人正在迅速向九成宮挺進,我很擔心那一對公母,會徹底的撕破臉面干起來。”
云初道:“不可能,皇后只是想把皇帝逼瘋而已。”
溫柔有些不解的道:“你是說那些人都是皇后派來送給陛下殺的?”
云初輕聲道:“十天前,皇帝暴怒之下狠狠的揍了云瑾一頓,他告訴太子說,是為太子復仇。”
溫柔皺眉道:“皇帝開始懷疑所有人了?”
云初又道:“一個半月前,皇帝莫名其妙的用刀背砍了巨熊七八刀,原因是巨熊打翻了他的茶盞。”
溫柔眉頭皺的更緊,低聲道:“皇帝的心境破了?”
云初繼續道:“云瑾說,皇帝毆打他的時候軟弱無力,但是他的表情卻非常的兇惡。”
溫柔嘆口氣道:“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就完蛋了,男人一旦開始有這種感覺,那就快要死了。”
云初用后腦勺輕輕的撞擊著椅子背道:“皇后向皇帝上了《陳情表》,說自己身為李氏婦人,絕無覬覦神器之心,只是在盡一個李氏婦人的職責,既然皇帝開始懷疑她,她就準備把自己門下的人統統送去九成宮,任憑皇帝發落。”
溫柔咬著牙道:“好毒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