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不良人正文卷第二百八十六章草原的災難當烏拉爾父親在營帳中看到那只死狼崽時,面上浮出一絲淡漠的笑容。雖只是一瞬,卻如天雷般擊在了烏拉爾的心間。他有多久沒有為烏拉爾笑了?或許在他眼中,烏拉爾就是像努爾別克一樣的淘汰羔子。既然是淘汰羔子,又怎么會有人為之驕傲呢?
那么,那么他今天因為一只死狼,改變了對烏拉爾的看法?
這是十二年來父親第一次為烏拉爾笑,為烏拉爾驕傲!
天啊,父親為烏拉爾而笑,阿班為烏拉爾而笑,就連一向古板緘默的老巴斯這次都為烏拉爾而笑!烏拉爾第一次向父親提出了請求,而他竟然微笑著同意了!幸福的感覺突然降臨,緊緊縈繞在烏拉爾身側,烏拉爾幸福的近乎窒息!此時此刻,烏拉爾仿佛受到了神最真摯的祝福!
“阿依達爾,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決定會給族人帶來多大的危險!”老巴斯氣勢洶洶的沖入烏拉爾父親的氈帳,歇斯底里的怒吼著。
自從烏拉爾記事起,烏拉爾從沒有見過這個性格怪癖乖戾旳老頭發這么大的火,而且是在他父親的面前。
烏拉爾父親輕咳了幾聲,示意仆人帶烏拉爾和阿班先去休息。烏拉爾一向是和阿班睡在一頂氈帳里的,但不知為何,今日卻有些忐忑。看到烏拉爾欲言又止的模樣,父親面上的微笑一掃而凈,取而代之的是猶如死亡之海般的暗寂。
“出去!”
未待父親說及第二遍,烏拉爾便跟在阿班與扎汗身后落荒而逃。
靜靜的靠躺在帳篷內的花氈上,烏拉爾與黑夜一道冥想。
坐在一旁的,是阿班的母親哈麗瑪,或者可以叫她伊蓮娜.哈麗瑪。
伊蓮娜.哈麗瑪是一個有些寡言的女人,平日里除了牧羊、擠奶外,幾乎不怎么拋頭露面。或許是她丈夫的緣故,這個女人有著近乎偏執的守舊一面。每每當草原舉辦盛大的彈唱會時,全族上下的族人都會蜂擁前去,但你卻絕看不到哈麗瑪的身影。她通常會把自己鎖在陰冷的帳篷內,一遍遍的叩拜神。明眼人都看的出來,她很怕她的丈夫托汗,至于是什么原因,卻少有人都夠一言道明。每每當她丈夫那雙死魚眼盯著哈麗瑪看時,這個可憐的女人都會捂著嘴小聲啜泣并間或著搖頭喃喃說道:“偉大的神啊,我是作了什么孽,您要這樣懲罰我!”
也許是繁重勞作的緣故,大伙兒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去關注哈麗瑪。不過有時平靜的生活卻似一抔漸漸深陷的黃土,從縫隙中緩緩滲入,撓的人心神瘙癢。
而哈麗瑪的故事顯然成了平靜生活中的一抹辛辣的作料,于靜謐的心靈之湖中蕩起了漣漪波瀾。至于故事的真假,又有誰在意呢?
據說哈麗瑪的祖上是奧克薩人,在數千里之外的黑暗森林過著游獵生活。很久很久以前,他們族人的一支因不堪忍受嚴苛的生存環境,舉部南遷,來到了草原,從此定居了下來。
如果這個故事版本屬實的話,那么哈麗瑪便不是一個血統純正的草原人,當然就不會受到神毫無保留的祝福。
她的丈夫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對哈麗瑪冷言冷語的嗎?
烏拉爾借著攝入哈拉夏的朦朧月光,仔細端詳起這張有些滄桑的面頰。一頭微曲的淡黃色長發,一雙黑中透藍的眸子,一只高挺有如胡楊樹的鼻梁
“啊!”
這怎么也不該像一個草原人的樣貌啊!
烏拉爾對這一偉大的發現自豪不已,心跳連連加速。這個滿臉褶皺的中年女人好似發現了什么,只抬首朝他這邊望了望,眸子中投射出一股難以言說的寒意。
“烏拉爾少爺,你怎么了”阿班許是被烏拉爾吵弄了醒,揉著惺忪的睡眼,從堆疊如山褶的花氈中掙開,緩緩起身。
“沒,沒什么!”烏拉爾掀開帷幔,闊步邁出了哈麗瑪的那頂哈拉夏。那時,烏拉爾渾身已經濕透,努力控制著搖擺的身體,大口喘著粗氣,如同一只即將分娩的駱駝。
夜風異常凌厲,如同冰刀一般劃向烏拉爾的面頰,和所有發現冰封秘密的人一樣,烏拉爾落荒而逃。
烏拉爾回到了自己的帳篷,回到了緘默不語的父親身側。
不知為何,一想到哈麗瑪那張褶皺有如皸裂黃土的面頰,烏拉爾的身子就不由的戰栗起來。父親見到烏拉爾的模樣,嘴唇微微蠕動,上下開合,似乎想要說些什么。
但他終歸什么也沒說,只嘆了口氣,拍了拍烏拉爾的臂膀:“早些睡吧,明兒個還要早起。”
“您,您能給我講個故事嗎我睡不著。”
烏拉爾怯怯的望著父親,一如既往的反絞著雙手,心如撞鹿。
“那好吧,你想聽故事,我便給你講一個,不過,講完你就給我乖乖去睡覺!”父親竟然答應了烏拉爾!這個一直以來讓烏拉爾敬畏不已的男人替烏拉爾掖了掖被角,冰封的面頰上難得的露出了笑容。
“很早之前的那個時候,當日月星辰還處于混沌,山河冰川茫然一片,有個年輕人跟族人一起生活在草原上,那個草原上除了牛羊,牧草還有數不盡的惡魔。”
“是的,那個時候的草原要比現在大許多。哦,孩子,以至仁至善神的名義,請別打斷我,你問我那片草原在哪兒?哦,沒有人知道它在哪兒,至少活著的人沒有,你明白我的意思。”
“在那片草原上,只要撥開一簇牧草,你就能看到齊膝的水窩子,其中有數不清的游魚,蒼鷺,鳴蛙當然,你知道的,還有森森骸骨。”
“年輕人是一個真正的勇士,他弓馬嫻熟,能騎善射,深得族長的親睞,年邁的族長甚至想過要將自己的女兒嫁給這個勇士。他每日與族人去草原邊緣的密林中打獵,沿著溪水一路前行,他總能帶回幾指厚肥膘的黃羊和數不清的山雞。”
“族中的女子都對這個年輕人傾慕不已,但大家都知道這個勇士是老族長相中的女婿,因此也只是看看而已,并沒有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日子這么一天天平靜的過著,直到有一天”
“咳咳,你不要這么看著我,閉上眼睛孩子,閉上你的眼睛,神賜予了你光明,你要懂得珍惜。從現在起,閉上你的眼睛,深吸一口氣。對,就是這個樣子。”
老巴斯的跳神顯然沒有收到實效,族人與草原依舊籠罩在連綿陰霾中。連日的干旱渴死了無數駱駝、牛羊,也渴死了草原人繼續生存下去的希望。族人一次次的找到老巴斯,希望他可以再進行一次跳神,祈求長生天降下喜雨。烏拉爾記得老巴斯先是蹙緊眉頭冥思,隨后沉重的點了點頭,穿上鮮艷絢麗的神衣,戴著配有神鳥羽毛圓頂帽默默出發了。
那是一次精彩絕倫的跳神,老巴斯圍著青石翩然起舞,從日出跳到遲暮。那動人的鼓點聲猶如神的諄諄教誨直入人心,在場的所有族人都屏住了呼吸。日光漸漸暗淡下來,族人們升起了篝火,老巴斯便圍著篝火繼續跳,絲毫沒有停下來歇息的意思。
烏拉爾和阿班相互依偎著靠坐在一處草垛旁,微瞇著眼望著這個老人跳著,唱著,向長生天傾訴著。漸漸的,烏拉爾眼前的景象變得模糊,日月星辰混為一片,只聽得砰的一聲脆響,烏拉爾本能的打了個機靈,朝篝火正中望去。
跌下去的是老巴斯的皮鼓,更是全族的希望。
老巴斯憤恨的捶打著大地,聲嘶力竭的嚎哭著,可憐的就像個孩子。烏拉爾知道,這次跳神失敗了。老巴斯整整哭了一夜,烏拉爾對阿班說,他流下的淚水足足能灌滿艾比瑟湖哩。阿班不解的問烏拉爾,既然這樣,大家取老巴克斯流下的淚水給人畜飲用不就行了,烏拉爾說,人的眼淚是咸的,就像白堿灘里的水一樣不能飲用。
阿班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不再做聲。
自那日以后,老巴斯便不可避免的衰老了。他的眼窩深深的凹陷了下去,從遠處看,就像大峽谷一般。他眼角的魚尾紋日趨明顯了,并上那粗糙的皮膚,簡直就像戈壁灘中沙化的土石。最可怖的是那張嘴,這讓烏拉爾真真切切想起了父親所講神話中的魔鬼。唯一不同的是,這張嘴沒有長在胸口上。
老巴斯很少再出現在族中的氈帳會議上了,以他的話講,長生天拋棄他了。一個被長生天拋棄的人,有什么資格在決定全族命運的會議上發表自己的觀點呢?除了烏拉爾和阿班間或去找他詢問捕捉黃羊的技巧,再也沒有人會去找他哩。
牛羊不斷的渴死,族人眉宇間的憂慮也越來越深了。直到有一天,父親決定舉族遷往另一片草場。這件事在族中引起了極大的反響,多數的人贊同父親的決議,但仍有不少的族人認為這里是大家的根,離開了這里我們無法生存。但父親這次的態度卻異常堅決,不容許任何人提出質疑。
據說老巴斯和父親在這件事情上起了很大的分歧,他們從太陽升起吵到月亮出現,卻仍未能達成一致。族中的長老們一個個都憂心忡忡,要知道這次爭吵的可是族中身份最尊崇的兩個男人啊。老巴斯雖然不常在族中的會議中露面,但經年累月積攢的威望到底沒有消散,他堅決的反對部族離開,這一下讓烏拉爾的父親犯了難。
最后那天晚上,烏拉爾父親不得不將全族老少召集到他帳篷外的空地上,發給每個人一張樺樹皮,叫他們刻出自己的決定。烏拉爾和阿班在這件事上憂心忡忡,到底是應該離開還是留下?
這片草原是生我養我的地方,但如果不離開,全族上下都有可能渴死。烏拉爾抿住嘴唇,顫抖的拔出腰間的小刀,在樺樹皮的背面刻上了屬于他的決定。
離開、離開、留下、離開
當老祭司把眾人刻寫好的樺樹皮整理唱誦完畢,老巴斯的面色霎時變得慘白。那本就生滿褶皺的面頰在篝火的印襯下更顯猙獰,在那一刻我知道他徹底枯老了,像鉆天楊那樣喪失了生存的欲望,雖是可能被席卷而來的黃沙掩埋。
老巴斯顫顫巍巍的向自己的帳篷走去,拒絕了族人的攙扶。他深一腳淺一腳的在泥濘的黑暗中挪移著,只留給我們一個空茫的倒影。
逃亡已經成了唯一的選擇,盡管這有悖祖宗。但又有什么辦法呢?長生天哺育了我們,不是叫我們活活被渴死餓死的啊。以至仁至善神的名義,烏拉爾一定要說,這不是最壞的選擇。
烏拉爾清晰的記得出發的日子,那是個陰郁的清晨。天剛蒙蒙亮,烏拉爾便被父親喚醒整理東西。烏拉爾揉著惺忪睡眼走出帳篷,望著眼前繁雜冗躁的景象,心中沒來由的慌亂了起來。
為什么一定要今天走呢?明天走難道不行嗎?阿班在哪里?為什么一夜都沒有見過他?
無數的疑問在烏拉爾腦海中拂過,他仿佛一只傷了后退的羊羔,躲在羊圈里看著外面的世界,但一切都是那么的模糊。
烏拉爾抬首朝另一側望去。
到處是背負了輜重、花氈的駱駝,他們靜靜的趴伏在地上,閉著雙目緩緩的反芻。面臨如此大的變故,處變不驚的卻是駱駝,說來也真是有意思哩。
“你去哪里了,我的孩子!”父親深沉的聲音從烏拉爾身后傳來,烏拉爾不由的打了個寒顫。
“快跟我來!”父親急促的敦促著烏拉爾,率先翻上了馬背。
烏拉爾沒有說什么,只默默的跟在父親的身后騎上了那匹棗紅色的小馬駒,向未知的北方緩緩騎去。
太陽漸漸冒出了頭,溫存的日光撒了下來,將一切陰暗的角落鍍上一層光輝。烏拉爾咽了一口唾沫,單手挽著韁繩,瞥了一眼馬鞍上那張熟過的狼崽皮,長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