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殺了它?”
睜大著眼睛,曾生望著那被割下來的牛頭,口腔之中尚可感覺到那腥甜的血液。
身體一抽一抽的,他拼命的擰過頭,行動滯澀猶如上了繡的螺栓一樣,良久之后方才看到望著不遠處轟然倒地的牛首。
鮮血自脖頸之處汩汩而流,在地上形成一灘血漬,而那本來是始終維持平靜的牛目,也不知為何帶著一些眼淚,不知道是曾生自己的還是這頭牛的,最后漸漸闔上。
“從今以后,你就負責照顧它。”
恍惚之中,一個聲音竄入腦袋。
這個時候,曾生忽然記起自己小時候的事情,那個有著洪亮聲音、并且總會在身邊帶著一條鞭子的高大男子。而每當他記起那個人的時候,身體總會不自覺地抽搐起來,自心底里對這人感到害怕。
那個時候,這人牽著尚屬年幼的他來到牛棚,并且對著眼前的小牛犢對著他說道:“記住你,一定要照顧好它。就算是你餓著了,也不能夠餓著它。”
之后,他便看到了那正孱弱的立起來,想要掙扎著走起來的小牛犢。
的舌頭、溫潤的性情,這一刻他突然覺得眼前的生活還算不壞。
至少沒有淹沒一切的洪水,也沒有會突然搶走手中食物的亂民,更沒有那些隨時隨地都會沖出來,將他們擄走的蒙古韃子。
相較于之前的日子,他感覺眼前的一切,宛如天堂。
“看起來,你似乎記起了什么。”
低著身子,宇文威仔細的看著曾生的眼睛。
“嗚……嗚……”
哽咽著嗓音,曾生滿是仇恨的盯著宇文威。
此刻,他那本是重傷的軀體竟然不可思議的開始動了,拳頭漸漸捏緊,并且雙手將身體撐起來企圖爬起來,沙啞著沙啞著聲音吼道:“為什么要殺了它!”
“那你告訴我,為什么不殺它?畢竟,這只是一頭牛,不是人。”
混不在乎,宇文威繼續著那平淡至極的話語,闡述著眼前的事實。相較于那些之前黑軍眾人不過是想要一飽口福,他這般混不在意的話,反而更激起曾生的恨意。
猛地站直身體,曾生渾然不管身體之中那酸疼腫脹的疼痛,高聲罵道:“難道你就一點憐憫之心都沒有嗎?”想著之前他將眼前這人當做救命恩人,心中悲憤更是濃厚,亦是生出錯看人了的憤怒。
被腦中憤怒支配,曾生立時揮出拳頭,就要教訓一下眼前的家伙。
“不過是一頭畜生,我為何需要對它憐憫?我們將它養大,不就是為了用它耕田,殺它吃肉。這才是對待畜生起碼的禮節吧。”但是宇文威卻輕蔑一笑,忽的一腳正好踢在曾生膝蓋之處,令其失去重心整個人都跌倒在地。
如今時候,曾生這被重傷的身軀,就連武功早被廢掉的宇文威都打不過。
之后,宇文威依舊是冷笑不止:“還有。不得不說,你這個人真的是蠢得可以,蠢到讓我都為你感到悲哀。”
“但是,他可是我唯一的朋友!”
踉蹌著跌倒在地,曾生忽然哭了起來,淚水自臉頰之上橫溢而出,哭聲亦是凄慘無比,讓人難以想象如同他這般年齡的家伙,也會哭泣。
“惟一的朋友?一頭畜牲?那你的親人呢?”
居高臨下,宇文威看著地上狼狽不堪的曾生,口中之詞化作一根根利箭,直接扎在了曾生心中。
神色立刻怔住,曾生那眼眶之中忽的有淚水流出,低著聲喃喃說道:“我沒有親人。我的父母,他們全死了。被洪水淹死了,什么都沒有了。全村人、就我一個!”
“那你總不會就這樣一個人長大的吧。我就不信,你小的時候難道是天生地養的?不然的話,你身上所學到的武功還有論語又是怎么回事?”宇文威又是滿嘴譏誚,似乎他對眼前這個家伙相當不滿,完全就將其當做了一位不成器的學生一樣,口不擇言就張口唾罵著。
“他們……”
嘴角抽動了一下,曾生仿佛又置身于昔日里,那朦朧的場景之中。
四周圍都是行走的大人,他們或大或小、或胖或瘦、或丑或美,雖然看起來相貌皆有不同,但是他們惟一的相同點,那就是身上全都穿著一件件綾羅綢緞,上面繡著一個個不知道是什么模樣的野獸圖案,彼此之間也討論著自己聽不懂的東西。
偶然間也有一些小孩子川行其中,彼此炫耀著自己最得意的東西。
從明晃晃的寶劍,到精致的玉器、雕像,再到那些不知道畫著什么東西的畫兒,全都是他所羨慕的。只是等到他邁步想要靠近的時候,那些人卻紛紛露出嫌惡的神色,轉過身像是避開一個骯臟的糞坑一樣,口中更是丟下一個個尖酸刻薄的話語。
“別和他玩,他只是一個放牛娃罷了。”
“只是一個放牛娃,你還想在旁邊偷聽?”
“下賤的放牛娃,快點走開別污了我的眼睛。”
怔怔的呆住了,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什么,最終神色黯然掉轉頭,回到了屬于自己的牛棚之中。
“他們怎么了?”
“他們,只把我當成奴仆。還每天打我、罵我、侮辱我,說我是一頭下賤的牛。”
怔怔的低著頭,曾生那眼神就像是天空,一會兒晴一會兒陰的,直到最后方才說出.然而口中依舊帶著困惑:“可是,我已經學會了讀書,也會寫字了,而且還開始學會了武功,為何他們就是不愿接受我?”
記憶里,曾經為之努力地一切都開始展現,然而在那個時候,無論他做什么事情、說什么話,都得先承受一頓挨打。
沾滿鹽水的皮鞭總是輕易的帶走他身上的皮膚,隨之而來的疼痛也始終伴隨在他的身邊,即使之后他因此而生病,也得頂著風雨養育那頭小牛,畢竟這是他的工作。
“奴仆?這是當然!畢竟你可是漢人,怎么可能被他們接受。”宇文威心中嗤笑著,旋即又是問道:“你還不明白嗎?”
依舊是帶著糊涂,曾生問道:“什么不明白?”
“你當然不明白!”
又是高聲呵斥,宇文威繼續喝道:“你改變了自己,讓自己屈從于他們的腳下,甚至強行扭曲自己的思維,以為這樣就能夠加入他們中。但是呢?基于身體內的存在,從來都是無法改變的。更何況,你又知不知道他們是否真的對的?那群人,可未必會接受你。”
被宇文威如此行徑嚇了一跳,曾生低著頭囁嚅道:“但是師傅他說了,要我秉承仁義為本,且不可以此武功殺人。”
自牛棚之中所遇到的那個垂垂老者,是他生命之中的轉折。
雖然僅僅是半年的世間,但是卻讓他收益頗豐,不僅僅學會了讀文寫字,而且還自那人手中學到一身的武功,并且日夜修煉一直持續到今日,當時候也始終記住了他的教導,從不殺任何一人。
直到如今,他一直未曾違背。
“所以呢?”
手一揮,宇文威立刻將那鋼刀放在曾生脖頸之處,低聲問道:“現在就連我這個垂垂老矣的老家伙都能殺你,而你現在有究竟能做什么?和過去一樣,繼續逃跑嗎?只可惜這一次,可沒有人來幫你了。”
眼睛驟縮,曾生撇過那閃爍刀芒,頓時嚇了一跳:“我——”腦中一瞬間,閃過曾經的血腥場景。
“殺,全都給我殺了。”
一臉的狠歷,徑直闖入此間府宅的那些騎兵們,高聲的吼道。
立在府宅之前,曾經囂張無比的主人,如今卻頭哭流涕,連連哀求道:“求求你們了,別殺我。無論是你們想要的,我都可以滿足。”
但是一并插入胸腹的長刀,卻阻住了他的央求。
“將所有的東西,都給我帶走,一個不留。”
縱然眼前之人死了,但是為首之人那人卻猙獰無比,一揮刀便將這位主人頭顱割下,滿腔血液將曾經富麗堂皇的大殿全數濺滿。而在他身后,一陣陣鐵蹄聲音伴隨著鐵甲撞擊之聲,全都魚貫而入,闖入了整個大堂之中。
刀劍揮舞之中,曾經隆盛無比的家族,就此滅亡。
隨后,無窮火焰騰騰燃燒,將曾經的歡歌笑語全都納入火海之中,最終化作一片殘垣斷壁。
那個時候,他幸好正在外面放牛,故此逃過了一劫。
然而看著曾經居住的府宅化作廢墟,他卻木然無比,絕無一星半點的牽連,隨后就牽著牛毫不猶豫的離開:“牛兒,從今往后就只有我們兩個在一起了。”
鈴聲響起,身形漸遠,他直到這時,方才記起過去的一切。
三十年前發生的事情,是如此真切的出現在眼前。
“我,我還不想死!”
幡然醒悟,曾生立即高聲喝道,將那拳頭捏緊,看著那正將長刀對準自己喉嚨的宇文威打去。“啪”的一下,力道算不上多么強大,卻正好將其打的踉踉蹌蹌,臉頰之上也是出現了一絲淤青。
之后他正欲撲上去,卻旋即感覺到身體之中的傷勢,竟然重新恢復了好轉,神色立時怔了怔問:“你這是什么意思?”此刻他身體之中那傷勢竟然完全痊愈,便是曾經困擾自己多年的過去記憶也重新恢復,如此狀況當真是稀奇罕見。
雖是不清楚這究竟是因為什么,但是他也曉得,定然之前宇文威對他做了手腳。
重新站定之后,宇文威將嘴角血漬擦去,冷哼一聲道:“當然是為了點醒你。明明身負岳麓書院鎮院玄功《玄真正心決》,卻被人弄到這種地步,你也不怕說出去讓人恥笑。”
畢竟那岳麓書院可是南宋朝廷四大支柱之一,其中門生故吏廣布整個朝廷,其勢力龐大莫說是北地史家,便是那全真教以及少林禪宗遇見了,也得避讓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