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王府后宅多了兩座泥石破屋。
茅草做頂,朽木為門,青竹作籬。
自七年前這兩所屋子建成開始,包惜弱便獨居在此,少有外出。
唯一陪著她住在旁邊的,只有楊青。
與楊康習慣了錦衣玉食,仆從簇擁不同。
楊青從小少言寡語,喜歡獨處,更是早早就脫離了需要人照顧的階段。
在包惜弱眼里,這個不到兩歲時,就無論如何都要陪自己住破房子的長子,有著太多與眾不同。
比如他三歲就展露出絕頂聰慧,任何字只學一遍就再沒忘記;
比如他天性高潔,對王府中什么奇珍異寶,新奇玩意兒從來不屑一顧;
又像是他自幼癡迷武道,終日抱著那把竹鞘長劍從不松手。
相較于這些,他也有些令包惜弱費解的地方:楊青從不與完顏洪烈父子相稱。
甚至能不說話連話都不說,實在避不過,也只是叫聲王爺。
為此完顏洪烈曾多次表達不滿,埋怨她不該小小年紀就將身世告訴孩子,乃至后來與楊青的關系越發疏遠,遠不及楊康親近。
包惜弱雖知道自己并未主動說過,但她從沒解釋,只是守著這所破敗屋子,渴望有一天能與故人重逢,家人團聚。
盛夏時節,到了夜里也還是悶熱難耐。
燭光中,包惜弱放下手里縫補的衣物,走到窗前想將窗戶開得大些,卻見屋外月光下,楊青正持劍立在院中。
本來按照兩子排序,“康”這個名字該給長子。不過楊康自幼體弱,為了討個口彩才給了他。
而楊青自幼體魄雄健,大異常人;又因為他手臂上有一道藤蔓狀的青色胎記,這才取名楊青。
太過剛強獨立的孩子總會觸動母親心底的柔軟,對于楊青用功不輟,她感到慰藉同時又覺心疼。
“青兒,夜快深了,早些休息吧。”
包惜弱走出門外,拿起秀帕為他輕輕抹去額頭的水珠。
“知道了,娘。”
楊青笑了笑,身體卻一動不動。
他如今年齡只有八歲,身量已經比普通十歲孩子高出半個頭。
若不仔細分辨,已會被人錯認作少年人。
他與楊康雖是孿生,但后者只到他胸口。隨著年齡增長,兩人相貌也逐漸顯出差異。
當楊青看著自己的外貌越來越向前世靠近的時候,對于外人的評論就懶得放在心上。
“青兒,娘有事想問問你。”
包惜弱見他不動,也知他從三年前就有此習慣,于是在旁邊石磨上坐下,“你為何從不叫他一聲爹呢?”
楊青知道她說得是完顏洪烈,毫不猶豫道:“因為他不是。”
“你……你怎會知道?”包惜弱沒跟完顏洪烈解釋過,但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從沒向楊青透露過。
“你夢里說的,我聽見了。”
包惜弱疑惑道:“我還說過什么?”
“我爹姓楊,叫楊鐵心。咱們家在浙江臨安府,牛家村,這些我都知道。”
楊青對包惜弱的感覺有些像寧中則。
同樣的朝夕相處,養育之恩。兩人同樣的善良正直,只是一剛一柔截然不同。
對完顏洪烈的態度,他知道早晚有這一節,包惜弱今天既然提起,索性一次說清。
包惜弱聽他說得這么詳細,也就不再起疑。畢竟楊青雖然早慧,但這些事如果沒人告知,他也難能知道。
“這些話……”
“我從沒跟外人說過,您今天不問,我本也不會說。”
包惜弱聞言面色放緩,隨即她眼睛一翻,上前捏指輕點楊青額頭:
“就你最聰明,小小年紀說起話來老氣橫秋,哪里像個八歲的孩子!”
我本來也不是……
嘴角瞥了瞥,楊青也不回話。
這時他耳中傳來腳步聲,包惜弱卻恍若未覺,仍在一旁與他說話。
不大功夫,院外幾名侍女提燈開道,完顏洪烈帶著楊康走了進來。
“娘!”
楊康相比楊青就正常太多。
他如同一個普通八歲幼童一樣,撲進母親懷里,極盡撒嬌使賴,親昵非常,惹得包惜弱疼惜不停,又得意的偷眼看向楊青。
“青兒,這么晚了還在用功啊。”
完顏洪烈笑著看看母子兩人,又對楊青口氣親昵地問了一句。
楊青對他笑著點頭,隨即不再理會。
他對完顏洪烈沒有過于強烈的惡感,但也絕對沒什么親近的心思。
簡單來說就是無感。
他目前還需要時間成長,只想保著包惜弱遇到楊鐵心,然后就去見識此世的神功絕學,完善增益自我。
至于完顏洪烈,相安無事他就懶得去管。
如果這老小子不安分,想要跳脫劇本當主角,那就一劍砍死了事。
畢竟別說是他,就算將來遇見楊鐵心,楊青都未必能接受。
完顏洪烈早習慣他這副樣子,也不計較。從身后侍女手中接過食盒,走向包惜弱。
“惜弱,我帶了些點心給伱和青兒嘗嘗。”
“多謝王爺。”
包惜弱笑著回應。她話說得真誠,但笑得也極為客氣。
“娘,你快吃啊,這點心很好吃的!”
楊康對兩人的微妙表現自然沒有察覺,見食盒拿到面前,就忍不住打開向母親獻寶。
“好,娘嘗嘗看。”包惜弱看了眼精致的點心,對楊青道:“青兒莫要再練了,快來吃些東西。”
楊康聽她說完,眉頭皺起,眼中現出嫉妒。
他與楊青同日出生,但對于這個從小喜愛獨處,又什么都壓他一頭的哥哥,實在沒什么敬愛之情。
再加上受完顏洪烈的影響,楊青在他心里早已是個完完全全的怪人。
因著種種緣由,他沒少跟楊青作對。只是每次都以自己被打得鬼哭狼嚎作為收場,留下的也全是陰影。
此時聽包惜弱招呼楊青,他心中一動,搶著從食盒中取出一碗燕窩粥說道:“我去送給哥哥。”
完顏洪烈與包惜弱見他懂事,都是笑著不說話。
卻見他端著碗跑向楊青,嘴里喊著“哥哥喝粥”,可下一刻突然腳下一絆,人已向楊青撲倒。
他手里的一碗熱粥,也朝楊青劈頭蓋臉地撒了過去。
“小心!”
眼看楊青就要被淋得滿頭滿臉,包惜弱急呼一聲。
可還沒等她站起身來,就見楊青持劍的右手動也沒動,左手帶著衣袖頭也不回地向后輕輕一拂。
那原本潑向他的熱粥倒卷而回,全拍在楊康臉上。
接著他身體毫無痕跡地向旁一閃,就見楊康慘嚎著撲倒在地……
“哇嗚~~”
“康兒!”
“你干什么!?”
包惜弱的痛呼,與完顏洪烈的斥責聲同時在耳邊響起。
楊青收劍看了眼楊康,轉身回房去了。
“這孩子被你慣壞了,你看他如何對自己弟弟?”
“康兒不哭,娘在這兒……”
“趕緊叫大夫!”
楊青在屋內耳聽一陣喧鬧,直到完顏洪烈親自抱著楊康離開才停息。
“青兒。”
包惜弱推門進來,見他仍是一臉平靜,忍不出輕聲責怪:“你對完顏洪烈那般也就罷了,康兒是你親兄弟,你怎么……怎么能這樣?”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又天性純善柔弱,面對自己親子終究說不出什么重話。
“娘,你只當你是疼他,其實卻是害他。”
“你這渾小子說的什么話?”想起楊青年紀,包惜弱好氣又好笑:“你那般欺負他,就是疼他了?”
楊青搖頭道:“有個怕的人,將來他……他日子會好過很多。”
他本想說“將來他能活得長一點兒”,臨到嘴邊又改了口。
眼看他小大人的模樣,包惜弱忍不住笑,上前揪著他耳朵訓斥幾句,這才回去休息。
房門開了又合,楊青聽外面再沒動靜,忽然對著窗外黑暗處問道:
“你還要偷聽多久?不出來我可就睡了。”
此時月上中天,小院四下靜寂無聲。
可他話剛說完,院外樹下陰影處便有一道人影走了出來。
凝神看去,只見這人身著青底黑紋道士袍,足下黑面白底登云履,頭上木簪橫穿發髻,背后斜插長劍,手持浮塵,頦下三縷長須。
月光下,楊青只覺這人雙眸晶亮,頗有不怒自威的氣勢。
“你何時發現我的?”
……